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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云中宮是北魏開國時期明元帝拓跋嗣的出生地，其位置在盛樂地區(qū)，但《魏書》未予明確記載?！端?jīng)注》依照《魏土地記》“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的描述，認為云中宮在云中城與成樂城之間。本文辨析《水經(jīng)注》的文本來源，結(jié)合實地考古調(diào)查，認為云中宮在云中城東北四十里、位于今大黑河南岸的北魏后朱堡烽戍所在地。

關(guān)鍵詞：北魏；云中宮；拓跋嗣；后朱堡烽戍

北魏登國元年（386年）正月，道武帝拓跋珪于牛川（今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市察哈爾 右翼后旗韓勿拉河流域）復(fù)國，二月“幸定襄之盛樂”，回到了拓跋代國時期位于今天呼和浩特平原大黑河?xùn)|部的政治中心。但直至天興元年（398年）定都平城之前，道武帝領(lǐng)導(dǎo)的是一個游牧“行國”，主要游弋于陰山山脈至燕山山脈東西一線。這一段北魏早期的歷史，有學(xué)者專門撰文討論，本文暫稱之為“北魏開國時期”。

北魏開國時期（386～398年），《魏書》記載有云中宮，登國七年（392年）皇太子拓跋嗣出生在這里。對于云中宮位置所在，《水經(jīng)注》有著較為詳細的描述。本文從《水經(jīng)注》的記載出發(fā)，結(jié)合考古發(fā)現(xiàn)，試就云中宮今址作一探討。

一

｜史籍記載的“云中宮”

關(guān)于云中宮，《魏書》中僅見于《太宗紀(jì)》的一則記載，具體描述如下：“太宗明元皇帝，諱嗣，太祖長子也，母曰劉貴人，登國七年生于云中宮。太祖晚有子，聞而大悅，乃大赦天下。”登國七年為392年，關(guān)于拓跋嗣出生于這一年，《魏書·太祖紀(jì)》亦有記載，但極為簡略，僅作“是歲，皇子嗣生”。

關(guān)于云中宮的位置所在，《水經(jīng)注》有專門記載：“白渠水西北徑成樂城北。《郡國 志》曰：成樂，故屬定襄也?！段和恋赜洝吩唬涸浦谐菛|八十里有成樂城。今云中郡治，一名石盧城也。白渠水又西徑魏云中宮南。《魏土地記》曰：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白渠水又西南徑云中故城南，故趙地。《虞氏記》云：趙武侯自五原河曲筑長城，東至陰山。又于河西造大城，一箱崩不就，乃改卜陰山河曲而禱焉。晝見群鵠游于云中，徘徊經(jīng)日，見大光在其下。武侯曰：此為我乎？乃即于其處筑城，今云中城是也。秦始皇十三年，立云中郡，王莽更郡曰受降，縣曰遠服矣?！?/p>

《水經(jīng)注》的這一段記載，描述的是白渠水自東向西的流經(jīng)之地，依次為成樂城北、云中宮南、云中故城南。一般認為，白渠水為今天流經(jīng)呼和浩特平原南部的黃河支流什拉烏素河。對于白渠水依次流經(jīng)的三地，《水經(jīng)注》又分別引《郡國志》《魏土地記》《虞氏記》三書予以注解。其中，《郡國志》屬于《續(xù)漢書》的地理志，原為西晉史學(xué)家司馬彪所著,后為南朝宋史學(xué)家范曄撰著《后漢書》時收錄，《續(xù)漢書》今已不存，而《郡國志》通過《后漢書》的收錄得以保存下來；《魏土地記》極有可能為一 部記載北魏地理的書籍，原書已不存，《水經(jīng)注》對其多有引用；至于《虞氏記》，描述趙武侯（趙武靈王）筑云中城事經(jīng)不住推敲，類似野史傳說，可能是私家著述一類的作品。

成樂城，為今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土城子古城。該城址位于和林格爾縣盛樂鎮(zhèn)上土城村北約1.5千米處，坐落在呼和浩特平原與南部低山丘陵區(qū)的交界地帶，南臨什拉烏素河的支流寶貝河。城址分為南城、中城、北城三部分，其中北城為唐代單于大都護府故城，南城、中城均發(fā)現(xiàn)有北魏遺存。南城平面大體呈方形，南北長約550米，東西寬約520米。中城位于南城的西北部，西南角已被河水沖刷，平面呈長方形，南北長約730米，東西寬約450米（圖一）。經(jīng)考證，南城為西漢定襄郡郡治成樂縣，東漢劃歸云中郡；北魏時期沿用了南城，并新建中城；遼金元時期，繼續(xù)對中城作了沿用。

云中故城，為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縣古城村古城。該城址位于托克托縣古城鎮(zhèn)古城村西側(cè)，西北距現(xiàn)今的大黑河河道約6.5千米，再向北正對大青山搶盤河通道。城址西北部歷史上遭大黑河河水沖毀，墻體走向不明，現(xiàn)存可見墻體平面大體呈四邊形。東墻、西墻為直墻，南墻、北墻均有曲折，其中南墻保存較為完好，曲尺走向明顯。東墻長約1600米，南墻長約2000米，西墻、北墻均殘長約1200米，總的周長超過7000米。夯筑城墻大部分保存完好，最高處殘高達5～6米，可見墻體斷面基寬約16米。西墻南段殘存兩座馬面，其他墻體上的馬面均已破壞無存。北墻、西墻各開一門，南墻開二 門，東墻受破壞，是否有門址已不清楚。城址西南角有一小城，約180米見方，南墻開門。大城內(nèi)有多處建筑遺跡，其中中部一座俗稱“鐘鼓樓”的大型夯土臺基，曾出土一尊北魏太和八年銘鎏金釋迦銅像，似為一處佛教寺院所在（圖二）。初步考證，該城址最早為戰(zhàn)國趙武靈王時期修筑的云中郡郡治，秦漢沿用為云中郡郡治云中縣；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城墻遺跡均已在地表難覓遺跡，今天所見大城城墻為北魏遺存；西南角小城城墻疊壓于大城城墻之上，初步推斷為唐代子河驛驛站遺址。

《魏土地記》記載，成樂城在云中城東八十里處。土城子古城位于古城村古城東南方向，兩者之間的驛程距離約38千米，與北魏八十里大體可相對應(yīng)，為當(dāng)時騎馬一天的驛程?！段和恋赜洝愤€記載，成樂城為“今云中郡治，一名石盧城也”，說的是成樂城在北魏時期的行政建制，為朔州云中郡治所。

《魏土地記》記載，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由《魏土地記》的這條史料出發(fā)，酈道元認為，云中宮恰好位于云中城與成樂城之間，白渠水流經(jīng)云中宮南。內(nèi)蒙古的文物考 古工作者，依據(jù)《水經(jīng)注》，在土城子古城與古城村古城之間做了很多田野調(diào)查工作，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云中宮的蛛絲馬跡。

二

｜關(guān)于后朱堡烽戍

近年來，在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北什軸鄉(xiāng)后朱堡村發(fā)現(xiàn)一座北魏烽戍，命名為后朱堡烽戍（圖三）。烽戍北倚大黑河，由于常年的風(fēng)雨侵蝕，顯得殘破不堪，斷裂為兩個夯土高臺，殘高約6米。據(jù)當(dāng)?shù)卮迕窠榻B，在21世紀(jì)初年，這個臺體的高度還達10米左右，底部直徑約6米。初步推斷，這個烽戍的原初形制，應(yīng)是一座夯筑的圓形高臺體。

類似于后朱堡烽戍的北魏遺址，在呼和浩特平原地區(qū)還可以見到多處。如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公喇嘛鄉(xiāng)西溝門村東南側(cè)山頂上，有一座圓形土筑烽戍，可稱為西溝門烽戍。當(dāng)然，最著名的當(dāng)屬位于呼和浩特市玉泉區(qū)大黑河南岸的青冢（圖四）。青冢是歷史上最為著名的“王昭君墓”，后朱堡烽戍也被當(dāng)?shù)卮迕穹Q作“王昭君墓”，烽戍南側(cè)早年還建有供奉王昭君的“昭君廟”。

西溝門烽戍、青冢、后朱堡烽戍，均位于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拓跋宏北巡盛樂及陰山地區(qū)的驛道之上。據(jù)《魏書·高宗紀(jì)》記載，太和十八年秋七月“壬辰，車駕北巡。戊戌，謁金陵。辛丑，幸朔州。······八月癸卯，皇太子朝于行宮。甲辰， 行幸陰山，觀云川”。孝文帝從平城出發(fā)，一路向西，在今天內(nèi)蒙古與山西交界處的殺虎口進人今天呼和浩特市和林格爾縣境內(nèi)；從殺虎口向北，順著渾河的上游蒼頭河北上，又進入今天烏蘭察布市涼城縣永興鎮(zhèn)一帶，經(jīng)永興鎮(zhèn)西北的石匣子溝進入呼和浩 特平原。石匣子溝，即為《水經(jīng)注》記載的參合陘。西溝門烽戍位于參合陘北端西側(cè)的山頂之上，北眺呼和浩特平原。進入呼和浩特平原，也就是北魏王朝的龍興之地盛樂之后，孝文帝首先祭拜了位于大黑河南岸的金陵（今呼和浩特市賽罕區(qū)黃合少鎮(zhèn)美岱墓群），之后沿著大黑河南岸向西而行，先后經(jīng)西達賴營古城（拓跋代國盛樂城、北魏云中舊宮）、青冢，后抵達朔州，也就是古城村古城。

北魏時期，古城村古城最早為云中鎮(zhèn)兼朔州治所，太和十八年之前廢除云中鎮(zhèn)， 成為朔州州治盛樂郡。孝文帝從朔州北經(jīng)白道抵達陰山，在今天呼和浩特市武川縣壩頂遺址舉行了“觀云川”活動，即祭天儀式。從朔州至陰山，須途經(jīng)后朱堡烽戍，在這里過大黑河，經(jīng)毫賴溝抵達壩頂遺址。由此初步推斷，后朱堡烽戍是孝文帝北巡驛道之上的一處宿頓之地，可能即為“八月癸卯，皇太子朝于行宮”的行宮所在地。

三

｜云中宮位置新考

后朱堡烽戍位于古城村古城東北方向，二者之間的驛程距離約18千米，按照北魏后尺一尺約等于現(xiàn)代29.5911厘米計算，大體為北魏四十里左右，相當(dāng)于當(dāng)時騎馬半天的驛程。由此推想，后朱堡烽戍所在之地，有沒有可能為北魏云中宮舊址呢？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魏土地記》分別記載：云中城東八十里有成樂城，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酈道元根據(jù)這兩條史料，想當(dāng)然地把云中宮放置在云中城與成樂城之間的白渠水 之北一帶。歷史上，北方游牧民族的方位觀與中原農(nóng)耕民族往往會有一定的差異，經(jīng)常出現(xiàn)方向順時針45°或90°的移位現(xiàn)象，位置在“東北”或“北”的事物往往寫作“東”?！段和恋赜洝匪浴霸浦谐菛|八十里有成樂城”和“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二者的“東”并不一定指的是同一個方向，后者的“東”極有可能是北方游牧民 族的方位，實際上指向的是“東北”。

我們再回到《水經(jīng)注》關(guān)于白渠水流經(jīng)之地的這一段記載，對其史料來源做大致辨析。首先，“白渠水西北徑成樂城北”與“白渠水又西南徑云中故城南，故趙地”這兩條史料，當(dāng)為《水經(jīng)》原文；其次，《郡國志》《魏土地記》和《虞氏記》的內(nèi)容，均為酈道元作《水經(jīng)注》引用的注解資料；而“白渠水又西徑魏云中宮南”這一記載，則是酈道元根據(jù)《魏土地記》“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的描述所形成的新認識。如前所言，如果《魏土地記》“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所言之“東”，與 “云中城東八十里有成樂城”所言之“東”，指的并非是同一個方位，則云中宮就不一定在云中城與成樂城之間。

大黑河是呼和浩特平原之上最大的黃河支流，沿線分布有眾多不同歷史時期的重 要遺址。258年，拓跋鮮卑從長川（今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市興和縣南北向川地）、參合（今烏蘭察布市黃旗海盆地）向西遷徙至“定襄之盛樂”，組成了一個以拓跋部為首，包括烏桓在內(nèi)的部落大聯(lián)盟。這里的“定襄之盛樂”，指呼和浩特平原的大黑河上游地區(qū)。盛樂一詞，可能即為大黑河的鮮卑語音譯。后來，拓跋鮮卑的勢力逐步向西擴展至大黑河下游地區(qū)，《魏書》記作“云中之盛樂”，以與大黑河上游的“定襄之盛樂”相區(qū)別。拓跋代國及北魏時期的一些重要遺址，均分布于大黑河沿岸，如金陵、盛樂城、盛樂宮等，當(dāng)然也包括云中宮。

作為太和十八年孝文帝北巡的陪同大臣，酈道元到過盛樂地區(qū)，但他對拓跋代國 及北魏開國時期的很多地望已不甚了了，如參合陂之戰(zhàn)發(fā)生地，酈道元誤植于參合陘。北魏開國時期的云中宮，在孝文帝北巡時仍然為行宮，但名字可能已經(jīng)不叫云中宮，所以造成酈道元對云中宮的地望所在也發(fā)生了誤解。類似的地名變遷，在這一時期并非孤例。例如，位于今天呼和浩特市賽罕區(qū)的西達賴營古城，最初為拓跋代國于341年營建的盛樂城，是拓跋代國位于“定襄之盛樂”的政治中心；到北魏時期，盛樂城改名為云中舊宮，成為金陵的奉陵邑。

此外，云中宮也不是拓跋代國時期建立的“云中之盛樂宮”。340年，拓跋什翼犍從參合陂移都于“云中之盛樂宮”。到太武帝拓跋燾時期，盛樂宮仍見于《魏書·世祖紀(jì)》記載：始光元年（424年）“八月，蠕蠕率六萬騎入云中，殺掠吏民，攻陷盛樂宮”。由此可見，盛樂宮與云中宮是兩個地方，前者是拓跋代國建于大黑河下游的政治中心，后者是北魏開國時期建于大黑河下游的行宮。盛樂宮舊址，初步推斷可能沿用 了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云中城，亦在古城村古城。

古城村古城的考古發(fā)掘工作，只有零星的開展，目前未能確定盛樂宮遺跡。后朱堡烽戍也只是云中宮舊址的一部分，與青冢一樣，高大的夯土臺基具有警戒、瞭望等功能。至于北魏開國時期的云中宮與孝文帝北巡行宮的宮室建筑遺跡，已毀于大黑河泛濫及近代以來的村莊建設(shè)之中。

四

｜結(jié)語

通過對《水經(jīng)注》記載的云中宮相關(guān)史料的辨析，結(jié)合考古發(fā)現(xiàn)，本文對北魏開國時期的云中宮地望問題做了探討，初步形成以下認識。

（1）歷史學(xué)界往往把從拓跋鮮卑于258年遷徙至盛樂，到398年定都平城的這一段歷史，稱作“北魏盛樂時代”?？陀^上來看，從258年遷于盛樂至376年拓跋代國滅亡，盛樂的確為拓跋鮮卑的主要政治中心，但這一時期與北魏王朝無關(guān)，并不能稱作“北魏盛樂時代”，可稱為拓跋鮮卑盛樂時期（258～376年）。而從386年道武帝拓跋珪 復(fù)國到398年定都平城的這一段歷史，拓跋珪雖然有過巡幸盛樂之舉，但他并沒有將盛樂作為固定的都邑所在，而是一個四處游弋的“行國”。所以，北魏早期的這一段歷史，亦非“北魏盛樂時代”，可稱作“北魏開國時期”。

（2）《水經(jīng)注》一書的內(nèi)容，可分為《水經(jīng)》原文、酈道元引用的史料注解、酈道元本人觀點等多個層次，在引用《水經(jīng)注》時要對這些內(nèi)容予以辨析。關(guān)于云中宮位置，酈道元把《魏土地記》的“云中城東八十里有成樂城”“云中宮在云中縣故城東四十里”這兩條記載混為一談，想當(dāng)然地得出了云中宮位于云中城與成樂城中間地帶的錯誤觀點。云中宮舊址，實際位于云中城東北“四十里”處的大黑河南岸，今天這里可見后朱堡烽戍，為云中宮及孝文帝北巡行宮的殘存遺跡。

（3）對拓跋鮮卑歷史的研究，需要注意一些北方游牧民族不同于中原農(nóng)耕民族的獨特文化現(xiàn)象。在本文中，可以看到，北方游牧民族的方位觀，會出現(xiàn)方向順時針45°或90°的移位現(xiàn)象；北方游牧民族多以山、水為地名，盛樂可能為大黑河的漢語音譯，位于大黑河畔的城邑、宮室、陵墓則多以盛樂為名，如盛樂城、盛樂宮、盛樂金陵和盛樂郡等；當(dāng)然，北方游牧民族依然會保留一個地區(qū)以前的漢語地名，如仍稱 整個呼和浩特平原為云中、云中川，位于大黑河畔的行宮命名為云中宮、云中舊宮， 位于大黑河畔的皇陵——盛樂金陵后來改稱云中金陵，而遠離大黑河的漢代成樂縣則被設(shè)立為朔州云中郡建制。

作者：張文平，趙菲

來源：《東方考古》2023年第1期

選稿：宋柄燃

編輯：宋宇航

校對：汪依婷

審訂：汪鴻琴

責(zé)編：杜佳玲

（由于版面內(nèi)容有限，文章注釋內(nèi)容請參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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