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朱自清文章《背影》里那個買橘子的父親，一直被視為父愛的代表。但一則名為《文壇父愛塌房》的帖子最近在網上引發了高熱度的討論，人們細究朱自清的家庭背景后發現，他的父親算不上一個稱職的父親，他們的父子關系甚至是疏遠的。

心理咨詢師王浩威很早就關注到《背影》里的父親形象。他在一次演講里說，“文章一開頭，父親便出場了：他和兒子的距離是遙遠的（“不相見已有二年余”），社會觀感上是失敗的（“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滿院狼籍”“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樣一個父親，根本是談不上親職，怎么會成為我們華人世界最讓人感動的父親之一？”

王浩威覺得有些可悲，中文世界里的父親形象太少了，僅有的幾個又是那么沉默寡言、不善表達。他今年65歲，在青少年門診見過許多孩子和父母，因為從業時間長，他接觸過的父親們年齡跨度很大，也得以觀察兩代父親的區別。王浩威發現，中國傳統的“族長式”父親形象過于沉重、壓抑、高高在上，但隨著經濟發展和社會分工變化，這種形象正在被解構，人們期待的“好爸爸”需要親力親為，與子女有足夠的情感交流。在代際積累中，男性正在慢慢學習如何當好一個父親。

以下是王浩威的講述。

口述｜王浩威

記者｜吳淑斌

從傳統父親到“新好男人”

朱自清在1925年寫下的《背影》，是關于“父親”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我自己第一次讀這文章是小學中高年級，老師指定的課外閱讀，后來從中學到大學，不同場合也陸續讀了許多次，從沒打從心底地真正感動過。再后來，隨著年紀增長，也開始同作者一樣潸然淚下。

我意識到，我父親的表達方式和朱自清父親一樣。我35歲時，我父親就因為心肌梗塞去世，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才發現他把我在報紙上發表過的專欄文章全都剪下來，整整齊齊地貼著。要知道，以前我參加文學大賽得了獎，他從沒有過夸獎或是別的表示，甚至還經常勸我不要太出風頭、引人注目，原來私下里他默默把我的文章全保存下來了。

《背影》成了父愛、父親的代表，我覺得有點可悲。中文世界里對于父親形象的描繪太少了，而且這些父親都無法好好表達對孩子的情感。

《追光的日子》劇照

在中國的傳統里，父親經常被塑造成嚴肅的“族長式”家長。男人作為父親，覺得自己應該承擔一種責任，“我要為家族來教育下一代”。他們眼中完全沒有小孩，看到的不是孩子這個個體，而是大家族的代表、接班人，要為家族爭氣爭光。所以他們要盯著孩子品行端正、事業有成，全是理性的要求，沒有出于情感的關心和愛護，這很糟糕。朱自清的父親至少心目中還有這個兒子，擔心兒子北上途中餓了、渴了，會想到買橘子。另一個中文世界里的父親形象傅雷，他寫的家書好嚴厲，沒有感情，許多說教像緊箍咒一樣扣在兒子傅聰的頭上。后來傅聰跑得很遠，離開自己的國家，可能爸爸也是原因之一。

這種觀念持續了很久，我是1960年生的，包括我父親那一輩人還是這樣：我是兄弟姐妹里讀書最好的，考大學能考到最高層次，父親希望我能“恢復沒落的王家的面子”。

“族長式”父親形象后來慢慢發生了變化。我觀察到的變化是在一則廣告里。在上個世紀90年代的臺灣，經濟發展很快，中產階級和核心家庭（指的是由一對夫妻及其未成年或未婚子女組成的家庭）開始出現。那時候小轎車挺昂貴的，轎車廣告是這樣的：年輕夫妻帶著孩子去郊游，爸爸把孩子高高舉起，兩人玩得很開心。這是當時的“新好男人”形象：爸爸的責任不是只有賺錢買車子而已，還要陪著孩子一起玩，有親密互動。

《陪你一起長大》劇照

經濟發展影響了人的思想觀念。當時大量人口從鄉村遷移到城市并安定下來，鄉村里的大家族開始逐漸瓦解。當然，兩套價值觀可能會并存，人們做事時還是會考慮到大家族成員的想法和意見，但現實是小家庭朝夕相處，許多行為更多是以核心家庭為出發點。在城市里待得時間越久，大家族的觀念就越淡薄，“族長父親”的概念也慢慢淡了。

也是這個時候，社會出現了許多女性主義論述，其中一點是，一個核心家庭里需要很多勞動才能維持運轉，男性在家庭里也需要有勞動付出，而不是只要賺錢就夠了。另一個現實是，男人的薪水養不起整個家庭了，以前可能一個鄉鎮公務員的薪水可以養活三代五口人，現在一份工作的薪水普遍只能在城市里養活1.5個人。所以雖然這是女性主義的論述，大部分男人也很快就有共鳴，知道一個家不那么容易支撐，既然雙方都在上班，自然在家里也都需要勞動。

當好爸爸，要一代代的積累

社會對于男女在家庭里應該扮演的角色有不同的期待。一位爸爸和我分享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多年前，他去傳統的菜市場買菜，一開始有很多阿姨、大嬸來幫他忙，告訴他買菜去哪一攤更好，買豬肉該去哪一攤。可他持續買了一個月后，大家的態度就變了，“本來以為是你太太有事，暫時由你來買。你居然不上班嗎？這個男人好奇怪。”他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最后還是回到超市買菜，不用和人互動了。

在雙親家庭里，父親的角色很微妙。母親有撫育教養的角色，也就是英文mothering的意義，但父親并沒有同樣意思的fathering，有人就會覺得，做父親好像比做母親容易，不用親力親為。

《大考》劇照

其實，并不是說父親不需要為孩子做什么。根據心理學中的解釋，當孩子還是嬰兒的時候，父母提供的是完全無條件的愛，父親對幼兒的照顧和關愛也是一種廣義上的母愛。孩子成長之后，還有很多細膩的事情需要父親去做，男孩該怎么打領帶、怎么穿襯衫、如何打球、如何健身保持身材。理想情況下，這些都應該是父親來教授的，可現實中卻很少有父親能做到和孩子持續溝通，當孩子回到家中，父親可能已經喝醉，又是倒在沙發上看著手機。

很多年前，我受邀到一所中學做關于青少年、親子關系的演講。根據學校的安排，那次來參加的都是爸爸，現場成了爸爸之間資源交換的主場，氛圍有點像“爸爸俱樂部”，略微壓抑。當然，他們也會向我提問孩子的相關問題，但是爸爸們的提法很有意思，他們會在問題里表示出自己很厲害，比如（在教育孩子時）他已經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甚至想的層次比其他人更高，有一種無形的男性競爭。

我在青少年心理咨詢門診的這幾十年，帶孩子來的永遠是媽媽更多，但爸爸的數量有在增加。如果有事情需要父母都到場，爸爸比以前好叫很多，我請他定個有空的時間，爸爸一般都會配合——要是在以前，許多爸爸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的。

《迎風的青春》劇照

大部分男性很難描述自己的情感，對表達情感的語言很陌生。以前一個爸爸來了以后，我們還要花很多時間去引導這位父親，讓他不要繼續在現場講大道理或是訓斥孩子。現在的爸爸慢慢會開始講自己教育孩子時的挫折感，講自己如何從對孩子滿懷希望到漸漸失望。我覺得中國流行文化和西方文化影響了我們對感情的表達。現在的男性談戀愛時，蠻多人還是會講出“愛的語言”，這在以前的男性身上是幾乎不存在的，他們會覺得男人就應該沉默、霸氣、抑制眼淚。但媽媽的情感和表達明顯更細膩，也愿意分享和傾訴。

國內的每一代人都在學習怎么當爸爸。我曾經在一對父子身上見過兩代人的區別。這家人在美國居住了很多年后，又移居回臺灣打理家族事業，他們的企業是制造業，很辛苦，當老板也需要周末到公司加班。但父和子就產生了分歧，爸爸批評他兒子，“你怎么周末都不去公司看一下？這么不用心。”兒子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很堅持周末要陪孩子，去看孩子踢球。他回憶起自己在美國時的經歷，那時候他是校橄欖球隊的隊員，能進入校隊的亞洲人很少，這是很令人驕傲的。每周末的球場上都有許多父母來觀看孩子的比賽，給他們加油，但他從沒有在球場上見到自己的父母。父母聽他說完也愣住了，說，“那時候在美國薪水很少，周末也要忙著工作，真的沒有時間陪你。”

《小歡喜》劇照

還有另一對夫妻來找我，他們屬于社會資源、收入都比較好的。太太覺得先生對家庭的投入實在是太少，這些年只忙著事業，幾乎缺席了孩子的整個成長。他們的一對兒女已經很大了，女兒是那種穿皮衣的酷酷女孩，在家里像一只刺猬一樣，和家庭關系冷漠；兒子也差不多，他高中畢業，在學校念書讀得很不爽，有很多挫敗感，對升學很迷茫，但不愿意和家里人聊。

我給這位父親的建議是和兒子一起出去旅游一次，由孩子來籌劃主導。這個爸爸愿意做出改變，接受我的建議去旅游——當然，如果他不去改變，太太就要離婚了。

最后兒子規劃的是一趟東非半自助旅游（旅行社只負責交通和住宿等環節，而游覽行程、餐飲等全讓游客自己安排）。這個爸爸雖然留過學，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很多細節也不懂，包括東非的動物、生態等等，會感到焦慮、緊張。孩子反而成了更懂的那個人，可以解釋給爸爸聽，幫忙解決問題。這一趟旅游下來，兒子心中的父親形象有了改變，他發現爸爸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像暴君一樣的人，但確實也擁有某些了不起的能力。回來后，這對父子也變得更有話聊了。

所以，父親不用像傳統那樣，在家人面前把自己搞得那么辛苦，那么嚴肅，可以讓孩子更親近你，不回避情感交流，讓男孩子從小也更懂得情感表達。“當好一個爸爸”需要很多代人的累積，最終才會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