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抽屜最深處還壓著那張1990年9月的調令復印件。紙張早已泛黃卷邊,可每次指尖觸到那粗糙的紋理,心口仍會掠過一陣電流般的悸動。
那年秋意已深,營長要走了。我剛剛被任命為副連長,肩上壓著千頭萬緒的后勤擔子。可那些天,只要稍有空隙,我的雙腳就不由自主地往營長那間熟悉的辦公室挪。門推開,他伏在案頭的身影便撞進眼里,桌上攤開著各種需要交接簽字的文件,一片狼藉。
“又來了?”他頭也沒抬,聲音帶著一貫的沉穩,筆尖在紙頁上沙沙劃過,“剛提副連,一堆事等著捋順,后勤那攤子更是馬虎不得,別總耗在我這兒。”這話他說了不止一次,揮手示意我離開的姿態,利落得近乎不近人情。
我杵在門口沒動,喉頭發緊:“營長,全營上下,除了老李,就數我跟您時間最長。當年要不是您……”后面的話被一股濃重的酸澀堵住了。想到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此一別山高水長,再見恐怕難于登天,心頭那滋味,比生咽下一塊未熟的青柿還澀得慌。
他手中的筆終于頓住,沉默在屋里彌漫開來。許久,他才抬起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什么,最終只是疲憊地落回桌面的凌亂上,低聲道:“知道了……回吧。”
營長離隊前夜,我輾轉難眠。后勤倉庫新增器材的清點表明明已核對無誤,心卻像懸在半空。鬼使神差地,我披衣下床,朝著營部辦公樓那片熟悉的燈火走去。
整棟樓幾乎都沉入了黑暗,唯獨二樓盡頭營長辦公室的窗子,竟還透出昏黃的光!我屏住呼吸靠近。門虛掩著,一道縫隙足夠我看清里面——營長背對著門,深深彎著腰,正把地上最后幾摞捆扎好的文件資料,用力地、幾乎是挪動著,塞進幾個早已裝得鼓鼓囊囊的舊紙箱里。月光透過窗欞,把他佝僂疲憊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墻角,七八個同樣塞滿的紙箱堆疊著,沉默如小型堡壘。
我僵在門外,指尖冰涼。那些箱子里的,絕不只是簡單的個人物品。那是他經年累月梳理過的訓練筆記、密密麻麻標注的裝備保養記錄、甚至是他一筆一劃寫就的帶兵心得……是整個營隊運轉最核心的骨血脈絡。他白天催我離開,原是把所有深夜的時間都熬在了這無人知曉的角落,用這種笨拙到極致的方式,為這個即將失去主心骨的營隊,默默夯下最后一塊基石。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石堵住,我最終沒有推門。轉身沒入濃重的夜色里,臉上濕涼一片。
十年光陰,彈指一瞬。我已調離原部隊,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南方城市里奔忙。那日去拜訪一位重要的地方領導,秘書將我引入寬大的辦公室。當辦公桌后的人聞聲抬頭,那張被歲月雕刻得愈發深刻卻依舊熟悉的臉撞入眼簾時,我如同遭了雷擊,瞬間僵在原地!
“營……營長?!”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他眼中的驚愕不比我少半分。猛地站起身,帶倒了桌角精致的紫砂壺。茶水汩汩而出,迅速漫過攤開的紅頭文件,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大步繞過桌子,一雙手鐵鉗般牢牢抓住我的肩膀,上下打量,眼眶竟也隱隱泛紅:“好小子……是你!真是你!”
那個下午,醇厚的茶香氤氳里,十年分離的時光被急切的追問與慨嘆填滿。聊起當年,他重重拍著我的肩,帶著一種卸下重擔后的釋然:“那時候啊,是真怕你們這些愣頭青,接不住我留下的攤子。只能自己動手,把能歸置的都歸置好……塞進箱子,想著你們翻找時總能摸著點門道。”他端起茶杯,目光投向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聲音沉緩下去,“那晚……門口站著的,是你吧?”
我用力點頭,胸腔里翻涌著滾燙的暖流。眼前這位氣度沉穩、執掌一方的領導,與記憶中那個在孤燈下佝僂著腰、將營隊心血一摞摞塞進舊紙箱的沉默背影,在時光的河流里轟然重疊。他塞進那些箱子的,豈止是冰冷的紙張?那是一個老兵在轉身離去時,所能留下的、最滾燙的赤誠與最笨拙的守護。
二十三年零四個月。足夠一個新兵長成沉穩的老兵,足夠一桿鋼槍磨礪出溫潤的包漿,卻始終未能磨平記憶深處那道烙印——那扇深夜透出燈光的窗,那個被舊紙箱包圍的、沉默而堅韌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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