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路已斷
"簽字吧,老馬。"
妻子把離婚協議書推到我面前,眼里沒有半點猶豫。
"就因為我媽?"
我喉嚨發緊,手指緊緊攥著那支鋼筆,指節泛白。
"我可以不要這個家,但不能沒有自己的人生。"
她眼角微微泛紅,卻依然挺直脊背。
"伺候你媽,我做不到,我已經盡力了。"
她的聲音如北風中的枯葉,干脆利落。
這是一九九七年初,窗外飄著毛毛細雨,屋檐上滴落的水珠敲打著鐵皮窗臺,發出沉悶的聲響。
那一年,國企改革大潮席卷全國,我所在的國營紡織廠宣布改制,車間里人心惶惶。
走廊上貼滿了下崗名單,一半工人要回家"等待安置"。
每天早上,我都要在廠門口站半個小時,看著那張黃紙,生怕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上面。
妻子林小紅在市人民醫院當護士,工作穩定,每月工資雖不高,但福利齊全。
我們結婚十年,有個上小學五年級的兒子,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平平安安地過著。
恰逢此時,我媽突發腦溢血,雖保住一條命,卻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遺癥。
七十歲的老人,癱瘓在床,需要全天候照料。
我是獨子,照顧母親的責任無可推卸。
起初,我們商量著把母親接到家里來住。
我白天上班,妻子輪休時照顧,實在不行就請個鐘點工。
沒想到母親脾氣倔強,常常責怪小紅服侍不周到,嫌她給端的飯菜不合口味,嫌她給擦洗時手法粗暴。
更讓小紅難以接受的是,母親多次當著兒子的面說她"不孝順","嫁進門就是要照顧公婆的"。
那天晚上,我們吵得天翻地覆。
"我是護士不假,但不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的保姆!"
小紅聲音顫抖,淚水順著臉頰流下。
"媽媽病了,我們都應該多擔待些。"
我試圖調和,卻不知這樣的話反而刺痛了妻子的心。
"擔待?我已經辭了夜班,每天回來還要伺候她,洗衣做飯,照顧兒子,你呢?你除了在廠里打卡下班,在家做了什么?"
她的質問如一把利劍,刺穿了我虛偽的外衣。
我啞口無言,因為我知道她說的都是實情。
矛盾日益加深,母親的病情卻不見好轉。
最后一根稻草是那天母親提出的要求:"小紅,你干脆辭職在家照顧我吧,反正馬家不缺你那點工資。"
這話一出,宛如平地驚雷。
"不可能!"
小紅斬釘截鐵地回絕,眼中是從未有過的堅決。
當晚,她遞給我離婚協議書,上面寫明兒子歸她,財產一分為二,我留在原單位分的那套小兩居室歸我和母親居住。
我想過挽留,卻不知從何說起。
最終,我在那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如同簽下了人生的判決書。
離婚后,十歲的兒子跟了她,我獨自帶著癱瘓的老母親,搬出了那套小兩居。
廠里即將改制,住房可能要收回,我不得不提前作打算,在廠區附近租了間平房。
那間屋子狹小陰暗,冬天漏風,夏天漏雨。
母親躺在床上,目光呆滯,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
每天清晨,我給她翻身、擦洗、喂藥、喂飯,然后匆匆趕去上班,祈禱自己的名字不會出現在下一批下崗名單上。
一周后,我的祈禱落空了。
車間主任遞給我一紙通知,上面蓋著鮮紅的公章:"因企業改制需要,即日起你被安排待崗,基本生活費按上月工資的百分之六十發放,期限三個月。"
"主任,我媽病著呢,我不能沒工作啊!"
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老馬,我也是奉命行事,你這情況我知道,但廠里困難,大家都不容易啊!"
主任拍拍我的肩膀,眼神中帶著同情卻無能為力。
第二天一早,我就拿著檔案和介紹信,背著簡單的行李,去了人才市場。
"人家要的是壯勞力,帶個癱瘓老人,誰敢用你?"
人才市場的招工處,主任搖著頭,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不耐煩的節奏。
"大爺,行行好,我只求個穩定工作,不要高工資。"
我哀求道。
"回去等通知吧,實在不行就自謀職業!現在是市場經濟,靠人不如靠己!"
主任頭也不抬,繼續埋首于文件堆中。
春去秋來,我背著行李和母親的病歷,跑遍了城里大小單位。
白天找工作,晚上照顧母親,生活的重擔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那段日子,我常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在院子里抽悶煙,望著星空發呆。
偶爾,我會想起小紅,想起兒子,想起那個不算富裕卻溫馨的家。
"男人嘛,認命吧!"
隔壁的老李遞給我一瓶二鍋頭,"喝點兒,解愁!"
我仰頭灌下一口,辛辣的酒精順著喉嚨燒到胃里,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
"婆媳關系難處,你夾在中間也不好做,你那老婆能耐大,自己單過去了,你就認命伺候老人吧!"
老李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
他不知道的是,我心中的愧疚與怨恨如藤蔓般糾纏生長,有時對著臥床的母親,我甚至生出不該有的念頭。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近半年,直到我在街上偶遇了當年技校的老師王德林。
他已經退休了,卻在一家私營機械廠當返聘的車間技術顧問。
聽聞我的困境,他二話不說,拍著胸脯道:"來吧,工資不高,但允許你照顧老人,我和廠長打過招呼了。"
就這樣,我在這家小廠當起了車工,每天早出晚歸,午休時間匆匆跑回家看看母親。
廠里的工友們知道我的情況,都很照顧。
休息時間,總有人主動替我頂一會兒,讓我多跑回家看看。
"老馬真是個好兒子,這么苦的日子都挺過來了。"
工友們背后這樣評價我。
可只有我知道,每次給母親翻身時,心里有多少怨恨。
有時候,我會在黑夜里偷偷流淚,不是為苦日子,而是為那段被辜負的感情。
我和小紅,明明是真心相愛的,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母親太苛刻,還是小紅太自私,抑或是我太懦弱?
這個問題日日夜夜折磨著我,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生活在繼續,母親的病情時好時壞,我的工作也算穩定下來。
偶爾,我會從鄰居口中聽到小紅的消息。
她辭去了醫院的工作,用積蓄開了一家小型家政公司,專門提供護工服務。
聽說生意做得不錯,已經有了十幾名員工。
兒子在學校表現優秀,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
這些消息像一劑良藥,又像一把利刃,讓我既欣慰又心痛。
三年后的一個傍晚,我正給母親喂藥,電話鈴突然響起。
"爸,我高考成績出來了,考了重點大學。"
是兒子的聲音,陌生又熟悉。
"好,好啊!"
我聲音哽咽,不知該說什么好。
"媽說,讓我上大學的錢她來出,您不用操心,您...您還好嗎?"
兒子小心翼翼地問。
"我很好,你奶奶也還行,你...你好好學習,別擔心我們。"
我強忍淚水,生怕聲音哽咽會讓兒子擔心。
掛了電話,我忽然聽到鄰居說,小紅這些年常在深夜下班后,站在我們租住的小院外面,遠遠望上一眼就走。
他們說,有時候她會在院子對面的電線桿下站很久,像是在猶豫要不要進來。
聽到這些,我心中翻江倒海,不知該作何感想。
那天晚上,我從床底下翻出一個舊鞋盒,里面放著我們的結婚照和幾張全家福。
照片上,小紅笑靨如花,兒子天真無邪,我意氣風發。
那時的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誰能想到命運會開這樣的玩笑?
我拿出一張全家福,輕輕擦去上面的灰塵,放在床頭柜上。
母親看到照片,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顫抖著手指想要觸碰,卻又縮了回去。
"媽,您想小強了吧?"
我輕聲問道。
母親沒有回答,只是流下了兩行清淚。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這場家庭悲劇中,沒有真正的加害者,每個人都是受害者。
命運的轉折在兒子大二那年冬天。
一個寒冷的夜晚,我接到小紅打來的電話,聲音焦急:"兒子突發急性闌尾炎,并發腹膜炎,情況危急,現在在市中心醫院。"
我顧不上多想,匆忙安頓好母親,冒著大雪趕到醫院。
手術室外,小紅憔悴地坐在長椅上,雙手緊握,目光呆滯。
"手術費和治療費可能要兩萬多,我已經墊上了,但后續還需要更多。"
她疲憊地說道,眼中的擔憂和無助讓我心如刀絞。
兩萬多,對現在的我來說如同天文數字。
工廠一個月才給我一千二百元工資,除去房租和母親的醫藥費,幾乎月月緊張。
"我去想辦法。"
我咬著牙說道,轉身就往外走。
"馬勇!"
小紅突然叫住我,"我不是來要錢的,我只是覺得你有權知道兒子的情況。"
她的聲音里帶著幾分倔強,又有幾分無奈。
那一夜,我輾轉難眠。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了廠長,想借一筆錢,卻被告知廠里資金周轉困難,最多只能預支我三個月的工資。
絕望之際,我想到了變賣那套小兩居的可能性,雖然廠里分的房子產權不明晰,但黑市上還是有人愿意接手的。
正當我為錢發愁時,醫院通知我費用已有人墊付,而且后續治療費用也不用擔心。
病房外,我遠遠看見小紅憔悴的背影,她正和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交談,神情凝重而堅定。
那一刻,我心如刀絞,想上前道謝又不知如何開口。
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不是簡單的感謝能夠彌合的了。
兒子住院期間,我和小紅默契地錯開探望時間,像是兩個平行線上的行人,明明有著共同的目標,卻始終無法相交。
有一次,我去病房時,發現床頭柜上放著一個保溫飯盒,里面是熱騰騰的排骨湯。
"媽說這是您最愛喝的。"
兒子小聲說道,眼中滿是期待。
我端起碗,一口氣喝完了那碗湯,咸中帶甜,恰到好處,正是我喜歡的味道。
小紅還記得我的口味,這個認知讓我鼻子一酸,差點落淚。
兒子康復出院后,我們恢復了各自的生活軌跡。
我照顧母親,上班,獨自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的夜晚。
母親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醫生說她的心臟功能在減弱,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我請了長假,寸步不離地守在母親身邊,生怕錯過了最后的時刻。
一個秋日的黃昏,母親突然異常清醒,拉著我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們..."
我握緊母親的手,淚如雨下:"媽,別這么說,這不是您的錯。"
"去找小紅...她是個好女人...我太固執了..."
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后化作一聲長嘆,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母親去世那天,天空下著蒙蒙細雨,仿佛在為她送行。
我忙著料理后事,心中悲痛交加,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解脫感。
這段艱難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可我的人生又該何去何從?
當晚,有人在門縫里塞進一個信封,里面是一筆治喪費和一張全家福照片。
照片是我們最后一次全家出游時拍的,那時兒子才八歲,笑容燦爛如陽光。
照片背面寫著:"她終究是孩子的奶奶。愿她安息。"
我握著照片,淚流滿面。
那晚,聽鄰居說起,當年母親曾對小紅多有刁難,要求她放棄自己的事業,全心全意伺候公婆。
"你媽有一回還說,女人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出去工作像什么話!"
老李的老伴兒絮絮叨叨地回憶道,"小紅那姑娘脾氣倔,受不了這氣,兩人沒少拌嘴。"
聽著這些往事,我心中愧疚萬分。
當初,我本應該做好婆媳之間的調和,而不是一味要求妻子忍讓。
母親走后,我決定重新開始生活。
我在廠里繼續工作,偶爾會收到兒子的來信,了解他在大學的學習和生活。
通過兒子,我也斷斷續續地聽到關于小紅的消息。
她的家政公司越做越大,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專門承接醫院和養老院的護工業務。
"媽媽很辛苦,但她說做這行特別有成就感,能幫到需要幫助的人。"
兒子在信中這樣寫道。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五年過去了。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鼓起勇氣去找小紅。
家政公司就在市中心一棟寫字樓里,門口掛著醒目的招牌:"安心家政服務中心"。
透過玻璃門,我看見小紅正在給一群新招聘的員工培訓,神情專注而自信。
五年時光,在她臉上沒留下太多痕跡,反而多了幾分沉穩和從容。
她比過去更美了,美得讓我心痛。
我站在門口猶豫了許久,終于推門而入。
小紅看見我,愣了一下,很快恢復常態,對員工說:"今天的培訓到此結束,下周一正式上崗。"
等人都散去,她才走到我面前,平靜地問:"有事?"
"我...我想和你聊聊。"
我局促不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好馬不吃回頭草,老馬。"
她直視我的眼睛,語氣平靜卻堅定。
"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當初是我沒處理好,讓你夾在中間為難..."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
她的眼中沒有怨恨,只有平靜。
"小強呢?"
我轉移話題,問起兒子的情況。
"他很好,研究生快畢業了,已經有單位預定,是個好工作。"
說到兒子,她眼中流露出自豪。
"對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去年結婚了,對方是個醫生,人很好,也很疼愛小強。"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雖然我早該想到這種可能性,卻還是無法接受現實的殘酷。
"祝你幸福。"
我強擠出一絲笑容,轉身離去。
回家路上,春風拂面,楊柳依依,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我想起兒子曾在信中說過的話:"爸,媽媽不是不愛你,她只是不愿失去自己。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包括您。"
站在十字路口,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也要為選擇負責。
失去的不必遺憾,得到的要好好珍惜。
回頭路已斷,唯有向前看。
這個城市,承載了太多我們的過去,或許是時候開始新的旅程了。
明天,我將遞交辭職申請,去兒子所在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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