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郊區,一位奔70歲的老人,蝸居在漏雨的房子,每天刷10小時短視頻。
“都刷惡心了。”他嘟囔著。
若只看此場景,你可能以為,這是“下沉市場”里的孤寡老人,網紅鐮刀下的“老年韭菜”。
但這位老者,不是別人——而是王朔,當年京圈里一呼百應的“朔爺”。
最近,鮮少露面的王朔,罕見地接受了一次采訪,幾個小時長,話語間仍然“兇猛”,不時爆出犀利“金句”。這個訪談,是王朔系列小說《起初》出版社編輯所張羅的。
《起初》一套四本,從2022年出版的《起初:紀年》,到2023年的《起初·竹書》和《起初·絕地天通》,再到2024年的《起初·魚甜》,雄心勃勃,卻文字艱澀,問津者少。在豆瓣上,《起初·紀年》評價者尚屬最多,卻也只有1748人,其余三本,不過兩三百。
相比之下,他同時代的作家余華,2021年也出了新作《文城》,有著65897人評價,頗為懸殊。不過,王朔有自知之明,《起初》小眾嘛,賣成現在這樣就不錯了。
與余華近些年頻繁在公眾面前拋頭露面(甚至都成了網紅)不同,王朔不愿見人,多年來,最遠也就只到過北四環邊上(他應該住在西北六環開外)。出版社做書展,問,能不能來,王朔果斷拒絕,不去——誰愛看你這張老臉?
年輕那會兒,他看到過“好多老人特別無恥,到處給人題詞,參加亂七八糟的會”,他當時就想,“我老了以后絕對不能這樣,誰看你們老臉。”
當年,他曾和朋友約定,絕對不活到四十——活那么老干嘛?結果,“我還腆著臉活到了四十歲。”如今,被女兒調侃:要死死院里,死屋里房子不好賣。
視頻里,王朔遲暮,聲音略顯暗沉,一頭標志性的短發,白了,卻仍傲然地挺立著。
他仍然記得,接近半個世紀前,自己剛步入寫作門檻的時光。
1978年初,青島某海軍倉庫衛生室。20歲的王朔裹著軍大衣,在消毒水氣味中哈出白氣。窗外是德國殖民時期的紅黃頂建筑,鐵藝陽臺積著薄雪,很像后來宮崎駿《魔女宅急便》里的場景。現在回想起來,他喜歡這座城市。
這里,是他寫作的起點,就在那個冬天,他完成了第一篇小說,題為《等待》,五千多字,寄給《解放軍文藝》,三個月后,收到發表了這篇小說的雜志。這成為他人生的轉折,寫完第二篇小說,“總政”來電話了,他被調到雜志社“看稿子”。
《等待》很稚嫩,在網上這篇小說全文下面,有網友留言說:就這?那我當作家也不是無望。
事實上,當年,青年王朔的想法,也如出一轍——看了不少小說之后,他的反應和上面這位網友一樣,就這,我也能寫。
當年受過哪位作家的影響?他說,有,但恥于承認——總是能看出他們的破綻。所有小說都有破綻,沒有完美的,“看到破綻我就不看了。”
就連海明威,他都覺得能“讓我看出點破綻”——“《老人與海》寫的不行,假爺們,咬著后槽牙裝硬漢。”
或許,不是別人不優秀,是他進化得太快。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當他的“痞子文學”橫掃全國時,北京土話、俗語成為他的語言特征。他說,要讓販夫走卒也能看得懂,但老同志氣得摔茶杯:“市井污言!”
如今,年近七旬,他仍然很挑釁,宣稱普通話本身不是文學語言,“正經普通話寫出的小說一定是枯燥的,語言都太規范了。”
在他眼中,規范即枷鎖,日常生活的鮮活韻律被過濾殆盡,“最有特點的,都是不干凈的話,特別生動。”
當被問及當下網絡流行語是否污染語言時,王朔表現出難得的寬容:“任何時代,沒有網絡的時候,也都有流行詞。流行詞這東西它就自然淘汰吧,有的也許能留下來,大部分留不下來。”
這種對語言自然演變的尊重,與他對方言的珍視一脈相承。
寫《起初》,王朔除了用北京話,還有上海話、陜西話、河南話、粵語輪番登場。他不會這些話,解決的方法很沒有含金量——就在網上搜。
《起初》寫的是漢武帝的故事,是歷史,也不是歷史。王朔只是借著這個人物,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百無禁忌。
《第二十二條軍規》作者約瑟夫·海勒有一本少有人知的小說《上帝知道》,主角也是一個皇帝——大衛王,王朔構思《起初》之前,看到了這本書,他尋思,還能這么寫,“大衛王給寫得別操蛋,把我腦子中的有些東西給打碎了。”
這種"祛魅"的歷史觀,正是《起初》系列的基調。
王朔筆下的漢武帝不是史書中那個雄才大略的圣主明君,而是一個有血有肉、充滿矛盾與弱點的普通人。他周圍的大臣們也不是忠奸分明的臉譜化角色,而是一群各懷心思、互相算計的官僚。
這種對權力本身的反思,使《起初》超越了普通的歷史小說范疇。王朔試圖解構的,不僅是具體的歷史敘事,更是看待歷史的方式。
在《起初》中,漢武帝與大臣的朝堂議政,被王朔寫成了充滿現代職場“草臺班子”的即視感。這種“草臺班子”的描摹——認為歷史是由一群能力有限的人即興演出的鬧劇——已經成為這套小說最受歡迎的視角之一。它消解了歷史的莊嚴感,卻賦予了荒誕的真實性。
“你看漢朝第一代就特別清楚,劉邦他們這幫塔兒哄(北京俗語,指干活馬馬虎虎混日子),最后都沒規矩,在那瞎弄。”這撕碎了籠罩在權力之上的神話——跟王朔一貫的反權威,自然有著某種聯結。
談及帝王將相,他說,他們本質上就是老百姓,沒那么偉大,甚至連腦子都不夠使,“你看歷史,他們真是腦子不夠使,叫底下那幫假裝忠臣這幫孫子給他們一通瞎指瞎出主意,出亂了,荒唐事特別多。”
王朔自認最討厭的一個詞兒是“貴族精神”,直斥這詞兒“真惡心”,“貴族哪兒來的啊?這幫孫子,原來就是土強盜行嗎?完了,他們自個跟自個關起門來裝孫子。”
以前,他曾說過“偽君子還不如真小人”,但現在,他“與君子和解了”。因為,他發現,“偽君子是想當好人,但他們當不了……嚴格來說我也是個偽君子。誰能當真好人,那太難了,得是圣人。”
他認為,所謂的“真君子”,實際上嚴格說是不存在的。
當然,他也覺得,留名千古是一種妄想,“他們經常說把名兒刻在石頭上,石頭才能擱多少年啊?”
“人活到最后只能為自己 ,是吧?”他說。
采訪中,試圖將話題引向當下熱議的女性主義話題時,像是將石子投入深潭。王朔的回應,如同潭底翻起的淤泥:“現在在倒退!這就是為什么我說‘四舊’回來了。”
"四舊"——這個對年輕一代已經陌生的詞匯,從王朔口中蹦出來時帶著特殊的重量。他指的是傳統思想中那些關于女性“義務”“禮節”的規訓,“女性應該是什么樣的”的陳腐觀念,他說,自己年輕時,“精神狀態上,男女是一致的——這由不得我們不尊重啊!”
王朔對性別平等的態度,根植于他成長的特殊年代。
1958年,他出生于南京,后隨家人遷居北京,在軍隊大院中長大。他見證了傳統家庭結構的瓦解,“我等于是先接觸了男女平等的東西,后來才知道,他們舊社會是這德行——老太太纏小腳,是對女性最明顯的歧視。”
這種經驗,造就了王朔作品中獨特的女性形象。
從《過把癮就死》中的杜梅,到《起初》中的阿嬌,他筆下的女性角色往往比男性更加清醒、果決。在《起初·魚甜》中,阿嬌不想生孩子卻面臨王太后催生的情節,直接映射了當下年輕女性的困境。“我們年輕的時候,就不想生孩子,我的發小多數是沒結婚沒生孩子的,男女都有,”王朔說,“生孩子,都是稀里糊涂生的。你要讓我重新選擇,我不生。”
這種說法,在當今鼓勵生育的社會氛圍中略顯刺耳。王朔似乎總是站在時代潮流的對立面——當社會保守時他激進,當社會表面進步時他卻又懷念過去的某種真實。這種矛盾,讓他成了一個永遠的不合時宜者。
“我們那時代,沒有人說你將來要成家,父母也不催你,”王朔回憶。這話讓人想起他在《動物兇猛》中描寫的部隊大院生活,那些在特殊歷史縫隙中長大的孩子,確實享有某種意外的自由。而今天,當年輕人被房價、996和催婚壓得喘不過氣時,王朔對過去的描述簡直像一個烏托邦。
“人自古無家,在世上流浪。” 這句《起初·竹書》中的話,道盡了王朔對“家”的理解。
他將“家”定義為“互相將就的地方”,而自己“不愿意將就”。與父母的疏離,他視之為某種未來社會的預演:“未來大家都會這樣,社會充分‘原子化’了。”
這種疏離感自童年萌芽:“我小時候就覺得,人長大就是要離開家,去別的地方,走得越遠越對。”當兵、插隊,同齡人如蒲公英般散落四方,他主動選擇“離開家不回來”,遠赴青島當兵。青島的紅黃屋頂殖民地景觀,在他記憶中如宮崎駿動畫般純凈美好,反襯出北京胡同的破敗——當年,皇城根下都是破磚頭蓋的房子,“一地震,咵,全塌了。”
而對傳統家庭倫理包裹的習俗——過節、串門、拜年、說吉祥話,他極為厭惡:“特別丑惡……我到今天都特別討厭。”
當然,談論王朔,不能不提他和影視圈的交集。
這次專訪中,王朔甚少提及影視,只是在聊到靠寫作賺錢時說,“掙錢的書,就是模式化、套路化的,一招鮮吃遍天,像編劇那樣。”
事實上,除了作家身份,他還有編劇的頭銜。
早在1988年,他有四部小說同時搬上銀幕(《浮出海面》、《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橡皮人》、《頑主》),以至于那年被稱為“王朔年”。但他自個兒投身影視行業,則在1990年——那年,熱播一時的電視劇《渴望》,他就是策劃和編劇之一。
《渴望》的總策劃,是如今還在一線的導演鄭曉龍,前陣子剛推出《藏海傳》,以及十多年前的《甄嬛傳》——盡管它們都很火爆,卻與當年《渴望》的萬人空巷不可同日而語。
多年后,王朔回憶,“當時電視劇制作中心要搞室內劇,我和鄭曉龍、李曉明幾個人在友誼賓館包了個房,天天胡侃。”在煙霧繚繞的賓館房間里,王朔把市井生活的煙火氣揉進劇本:好女人劉慧芳、負心漢王滬生、潑辣的王亞茹……這些角色從王朔的調侃中誕生,卻意外擊中了時代的情感神經。
兩年后,王朔又跟馬未都、馮小剛執筆情景喜劇《編輯部的故事》,把胡同里的鮮活語言搬進編輯部:調侃官僚,諷刺虛偽,帶著刺兒的臺詞,如野草般在規范化的熒屏語言中瘋長。
王朔曾跟馮小剛說,電視劇是給勞動人民解悶的,整那么高雅干嘛?他筆下的人物拒絕崇高:李冬寶貪吃好色,余德利市儈精明,戈玲帶著小知識分子的刻薄。這種反英雄的寫法讓有關部門緊張不已,卻使得觀眾倍感親切。
1993年,姜文爭取《動物兇猛》改編權時,王朔正為《海馬歌舞廳》的收視慘敗郁悶——隨便改!這句話,催生了姜文大放異彩的導演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幾年后,王朔的另一部小說《你不是一個俗人》又讓馮小剛的導演生涯無比順遂,改編為《甲方乙方》——成就了中國第一部賀歲片。
王朔不僅做編劇,也想獨立執導。2000年,王朔唯一一部導演作品《我是你爸爸》拍攝完成,在海外電影節走了一圈后,始終沒能在國內上映——被封禁。
這似乎成為王朔魔法失靈的開始。
千禧年后,“王朔制造”在影視圈里幾近消失,而當初提攜過的馮小剛,也分道揚鑣。雖然兩人在2010年又合作了《非誠勿擾》,但王朔在影視圈的影響力,早已不復九十年代的輝煌閃亮。
2006年,改編自《玩的就是心跳》,王朔“發小”葉京執導的《與青春有關的日子》播出,成為朔派“絕唱”。
如今,面對AI的沖擊,王朔直言不諱:“現在編劇用AI也可以……”因為,在他看來,當下的影視作品,都太套路化。
曾經的影視圈大佬,平靜地,接受著技術革命的洗禮。
-5-
“我不相信命運,但又是宿命論者。”
王朔對命運的看法,充滿了矛盾又自洽的邏輯。
他堅定地認為,沒有人能真正“逆天改命”,那些所謂的“改命”不過是掙了幾個錢罷了。“從生到死你大概齊就是這樣,你趕得寸(抓住機會),能火一次,火兩次就很難了,一輩子溫飽就可以了,大部分人能干到這個。”
王朔對所謂“成功學”的批判尤為激烈,他嘲諷那些求神拜佛、妄圖改變命運的人,認為他們是“瞎拜”。所謂的“大師”,在他眼中也都是“騙子”,而且,“全是特別低級的騙子。”
這些話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或許會顯得狂妄;但王朔說來,卻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豁然。
他相信,事到臨頭時,無需刻意努力去改變,有些事情“你什么都不做它能過去”。 他的處事哲學是:“事大到我自己解決不了的,我就不解決,就讓這事過去,真的就過去了。” 即便結果不會是最好的,也不會是最壞的,只會“差不多”。
這種“躺平”的哲學,其實源于王朔自己的生活,“小時候最折騰的,后來都被判了。”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樣看透生死。面對當下年輕人普遍存在的“不安全感”和“壓力”,王朔覺得,如今年輕人要求太高,且“不公平感特別強”。
他年輕時,雖然很窮,但其他人也一樣窮,而現在貧富懸殊太大,“徹底看不到未來也行,就咱大家一起看不到未來,一起在坑里沒什么多大事,就怕有人在坑里,有人在天上,你在坑里這個難受。”
-6-
其實,別看王朔說的頭頭是道,他也像很多年輕人一樣,沉迷于一種東西——
短視頻。
“最近刷視頻,給我刷瘋了。”他每天花十個小時刷短視頻,這個數字即使放在年輕人中也相當驚人。
以至于,他新換的眼睛晶狀體又不行了,頻繁出現干眼癥。
“我看一些歷史的(短視頻),還有軍事的,貓是一大類,美食的也看。”王朔列舉自己的觀看偏好時,像個普通的網絡用戶。這種對當代媒介形式的適應,與他拒絕參加書展等公開活動的隱居姿態形成了有趣對比。
刷到自己的視頻時,他飛速劃走,“我看自己,覺得惡心肉麻。”
不過,他也對短視頻平臺有所警惕。“我覺得他們(短視頻平臺)特討厭,假裝服務,說您上個星期每天用了十一個小時四十多分鐘......我覺得特別討厭,用你管嗎?窺探我的(隱私)相當于……”
對科技公司侵犯隱私的批判,又讓他從沉迷互聯網的“老韭菜”,一秒變成清醒的知識分子。
聊及衰老與死亡,王朔說,一天天過來就不可怕,突然一下老就可怕。他透露了個玄乎的事兒,“我們家有塊鏡子,在那鏡子里我還是年輕的,但別的鏡子看就老了。”
這種對自我認知的割裂感,或許正是王朔這些年最真實的心境。在精神上,他仍然是那個質疑一切、諷刺一切的文學青年;在肉體上,他卻不得不面對七十歲的現實。
這個自稱為“偽君子”的作家,用六十年光陰,證明了一件事:在這個充滿表演的世界里,保持真實或許是最為叛逆的姿態。
末了,他帶著一絲罕見的自得,說:“得承認我還是一挺順的人……我自己干的事沒失控過,基本都在我控制范圍內。”當話題轉向“苦難使人崇高”的陳詞濫調時,他說出一句標志性的王朔式語言:
“這人不能受折磨,有的說,受苦能鍛煉人,我呸!”
撰稿|LEON
訪談內容來自于新經典
策劃|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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