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撞死了一只羊》
“撞死一頭牦牛要賠一萬多塊”,對青藏自駕游愛好者而言,這種說法并不陌生,“數(shù)牦牛等于數(shù)錢”早已成為網(wǎng)上流傳的段子。在這類想象中,藏區(qū)牧民似乎家家牛羊成群、坐享國家補貼,甚至開著豪車馳騁草原,過著“游牧貴族”的生活。
但當來自北京的城市青年小木,帶著好奇走進甘南藏區(qū)一戶牧民家庭,與他們一起放牧一周后,他發(fā)現(xiàn),真實的牧區(qū)生活遠比傳言復雜。他趕著牦牛,目睹了不會漢話的老人拉扯著留守的孫女,也見證了“釘釘”和“DR 鉆戒”如何滲入草原社會的縫隙。
牦牛與羊群并非牧民的“金庫”,而是一套復雜的生產(chǎn)系統(tǒng);看似“有錢”的背后,漫長的放牧周期讓牧民僅能“夠著”全家的基本生活。與此同時,草場生態(tài)退化與退牧還草政策正重塑著草原,牧民不得不減少放牧甚至被迫搬遷,年輕人離開草原,老人被困在不熟悉的語言與社區(qū)中。這些常在外界的想象中被遮蔽的部分,才是牧民生活最基本的現(xiàn)實。
當放牧不再是一種生計,而是一種被邊緣化的生活方式,我們該如何理解那些仍“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們?我們對“牧民”的想象,究竟意味著什么?
那些“家財萬貫”的草原牧民們,真實的生活是怎樣的
撰文:小木
1
網(wǎng)上有一個流傳已久的笑話,一個牧區(qū)來的少數(shù)民族學生在宿舍里感慨自己沒錢上學,家里賣了牛才拿到學費。室友們都非常同情他,結(jié)果事后問他家里有多少牛羊,說是幾百上千頭,他的“壕氣”震驚了所有人。
十年前我在甘南做戶外領隊的時候也經(jīng)常會和隊員們開玩笑,看著外面一群群的牦牛跟隊員說,數(shù)牛不是一頭一頭地數(shù),而是一萬塊一萬塊地數(shù),往往數(shù)上一會兒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看起來樸素的牧民們原來個個都是百萬甚至千萬富翁,遠比我們這些“城里來的”富有得多。
但在這些富翁形象的表象下,草原牧民們真實的生活究竟又是怎樣的?是如我們想象的那樣大富大貴,還是像他們?nèi)粘5拇虬绾妥∷粯訕闼睾喡??農(nóng)村里流傳著的那句老話“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又是什么意思?他們每天放牧的時候在想些什么?放牧之外還會做些什么?他們保留了完全未受外界影響的原始和淳樸,還是也已被深度卷入現(xiàn)代化生活的利益追逐之中?
這些問題都讓我十分好奇。于是在 2022 年 5 月底,我來到甘南藏區(qū),入住牧區(qū)朋友普布的家里,開始了草原牧民的生活。
清晨的草原(攝影:小木)
2
普布家位于甘南的草原深處,從縣城開車進入草原,大概一小時可以到達。這里的“家”指的是冬窩子,是他們的定居點所在地,也是我到普布家的第一站。
草原牧民們一般都會有夏窩子、秋窩子、冬窩子幾塊不同的草場,每年五、六月份草原開始變綠,牛羊會先被趕到秋窩子(實際上應該叫春秋窩子,秋窩子是俗稱)放將近一個月,然后七、八月份在夏窩子放兩個月,等九月份再回到秋窩子放一個月,十月以后天冷草枯,牛羊會被趕回到冬窩子,主要靠飼料和青貯的草料喂養(yǎng),每年如此循環(huán)往復。
冬窩子是牧民們每年待的時間最長的地方,牛羊在這里是以圈養(yǎng)為主,所以冬窩子也是搭建定居點的自然選擇。牧民們幾十年前就在這蓋起了固定的房子,同時這里也是村委會、小賣部的所在地,最近幾年政府還出資在村中心給大家修建了籃球場和文化廣場,村子看起來和內(nèi)地的無異。
年輕人都出去打工或者放牧了,村子大部分時間都非常安靜,街道上看不到人。偶爾會有幾個還在上學無法返校的年輕人到村里的籃球場來打打球,是每天唯一熱鬧的時間 (攝影:小木)
村里一共有十幾戶人家,散落在公路旁邊的草原丘陵上,家家戶戶都是自建的平房,院子外建了牛羊的圈。村后的山坡上,是大家儲存起來用作燃料的牛糞,堆得像小長城一樣,山坡邊上還有一座瑪尼房(注:村里供大家念經(jīng)轉(zhuǎn)經(jīng)的地方,房屋中設有轉(zhuǎn)經(jīng)筒),里面沒有僧人,村里的爺爺奶奶們會經(jīng)常過去轉(zhuǎn)經(jīng)。由于甘南海拔不算高,之前大家也會在冬窩子種一些青稞用作冬天牲畜的飼料,所以開墾了一些田地。但因為氣候寒冷,產(chǎn)量低,每畝地只能打三四百斤糧,加之最近幾年買飼料也更容易了,算下來比自己種還實惠些,于是地基本也都不怎么種了。
我到普布家的時間很不趕巧,本來是準備到家里之后跟著轉(zhuǎn)場一起去秋窩子放牧,結(jié)果在我到的前一天,村里臨時通知大家去秋窩子,都已經(jīng)趕著牛羊走了。我只好先在村里和不放牧的老人們住兩天,等牧場里有人臨時回家,再把我?guī)?過 去。
村后堆得像小長城一樣的牛糞 (攝影:小木)
普布家是一個大家庭,上面太奶奶還健在,九十多歲了,太奶奶以下是普布的爺爺奶奶,爺爺和奶奶一共有三個兒子。
大兒子就是普布的爸爸,沒太上過學,但卻是個放牧的好手,據(jù)說 6 歲開始放牧,10 歲時就能自己去找回丟失的牛羊了,他如今在放牧的同時還擔任村小隊的隊長。他家里有兩個兒子,大的在拉薩讀大學,小的就是普布,在家里幫著放牧。
二兒子早年在果洛一所僧人辦的學校里讀過七年書,算是有一些文化,也主要在家里做放牧和挖蟲草之類的活,前不久剛跟著同村的人一起去了江蘇的工廠里打工,二兒媳則在縣城里打工。二兒子家里有三個女兒,大女兒 9 歲,在鄉(xiāng)里的小學讀三年級,另外兩個女兒一個三歲、一個兩歲,現(xiàn)在都在爺爺奶奶這里照顧著。
家里的小姑娘不會漢語,但活潑可愛、不怕生人,每天找我一起玩 (攝影:小木)
三兒子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一個,之前在拉薩一直讀到了研究生,本來準備在拉薩做公務員,但爺爺奶奶不愿兒子離得太遠,就給叫了回來?;貋碇?,一開始沒什么好的工作機會,曾經(jīng)在草原上放了一年牧,后來終于在甘南州首府一所學校里找到了實習教師的崗位,后面慢慢轉(zhuǎn)正,生活才算走上了正軌,去年也剛剛有了一個小女兒。
大家庭里,由于老三已經(jīng)在外讀書又有了正式的工作,因此經(jīng)濟上獨立出去,其他人還沒有分家,大家有活一起干,錢也都放在一起,現(xiàn)在由老大負責分配管理。因為老二兩口子都在外打工,所以今年牛羊主要由老大夫妻和普布負責。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不再去牧場,留在村里照顧太奶奶和兩個孫女。
村子邊上的瑪尼房,里面是轉(zhuǎn)經(jīng)輪,爺爺奶奶們經(jīng)常過來轉(zhuǎn)經(jīng) (攝影:小木)
3
藏區(qū)牧民們一般只有上過學的才懂漢語,在老人的時代,教育還沒普及,小孩子又太小,所以家里基本都不會漢語。只有爺爺因為之前和隔壁臨夏的回族人做過些牛羊上的買賣,會說一點甘肅口音濃厚的漢話,勉強可以簡單交流。
住進去那天,爺爺問了我是哪里人之后,對東北的遙遠做了感嘆,也對我老家的農(nóng)牧業(yè)問題非常感興趣,問我你們那里種什么,一畝地一年可以打多少斤糧食,養(yǎng)不養(yǎng)什么牲畜。我一一回答之后,爺爺又問我是什么民族,我說滿族,因為爺爺之前只跟漢族和隔壁臨夏的回族人打過交道,于是我的民族又引起了他極大的好奇。
“哦呀(藏語‘是或好’的意思),你們的民族是叫滿族哦?”
“就是。”
“不是漢族?”
“嗯,不是漢族?!?/p>
“也不是回族?”
“嗯,不是回族。”
“是滿族哦?”
“就是滿族?!?/p>
“哦呀,得好的嘛。”
爺爺除了沒見過其他民族的人,對賺錢的方式也只了解幾種。我問爺爺放牧賺錢辛不辛苦,爺爺說,雖然辛苦,但是怎樣掙錢好像都比較辛苦:“現(xiàn)在掙錢么,要么是讀書去公家了最好,沒有讀書,要么學個開車當司機賺錢,要么工地上干活能賺錢,再就是放牛羊賺點錢了?!?/p>
爺爺奶奶給我安排的屋子 (攝影:小木)
爺爺奶奶和太奶奶、兩個小孩一起住在房子最東邊的屋子里,把中間最大的也是新裝修的豪華堂屋給我住,這里的屋子里都會有一座火爐,燒著牛糞的爐火整天不滅,用來燒開水、做飯,同時取暖。平日家里的飲食很簡單,早上中午都是簡單吃一點饃饃,配上酥油和曲拉(酸奶疙瘩做的顆粒),晚上吃得稍微正式一點,一般會做一鍋煮面片。
老人們平時話不多,但是招待客人特別熱情,每天一見到我就會善意地笑,總是招呼我進屋去吃東西,一會兒拿出八寶茶,一會兒又問我吃不吃糌粑,在我臨去牧場的那天還專門煮了一大盆牛羊肉。這似乎是一種游牧民族的傳統(tǒng),十年前我在西北各地背包旅行的時候,偶然進到不認識的牧民人家里,不管是藏族、蒙古族還是哈薩克族,也都會受到各種食物的熱情接待。在傳統(tǒng)的游牧生活里,外來人對牧民來說是新鮮的存在,也是緩解寂寞和獲取外面信息的交流機會,所以自然養(yǎng)成了熱情好客的民族傳統(tǒng),如今雖說生活方式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這個傳統(tǒng)依然被保留了下來。
奶奶給我煮的牛羊肉和羊腸 (攝影:小木)
平日里爺爺奶奶要干的活不多,除了隨手照顧一下家里幾只生病無法放出去的牛羊,偶爾鏟鏟牛糞,大部分時間就是在家里帶帶孩子,去瑪尼房轉(zhuǎn)轉(zhuǎn)經(jīng),或者在村里和其他老人們一起坐在田埂上曬太陽、聊天。
藏區(qū)牧民人家里的男女地位比較明確,男性一般只負責對外的生意和放牧之類的體力活,而做飯、洗衣、照顧孩子以及喂養(yǎng)牛羊之類的家里的活計只能由女人來做,這一點在普布家也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每天吃飯的時候,奶奶都要負責做飯、盛飯,還要喂兩個小孫女吃飯,而爺爺每吃完一碗面片之后只要把碗放在桌子上,奶奶就會放下孫女們,從另一邊專門走過來再盛,我?guī)状纬酝晗胍约菏?,也都被奶奶眼疾手快地把碗搶走,似乎這不是我應該做的活計。
后來我去牧場后,做飯之類的活也都是普布的阿媽在做。有一次我給普布看我在西藏時拍的照片,看到一張男性在擠牛奶的照片,普布不光表示了震驚,還把照片拿給阿爸阿媽看,一家人都很驚訝地笑。普布說這個活在這里只有女人會干,“也就是在西藏,那邊的男人很娘,什么都做,我們這里男人根本不會干這個活”。
爺爺奶奶住的屋子(攝影:小木)
在藏區(qū)內(nèi)部,藏族人根據(jù)地域和文化也分成幾個部分,一般會粗略地分成衛(wèi)藏、康巴、安多三種,衛(wèi)藏以拉薩、日喀則等地為主(內(nèi)部又大致分前藏——拉薩及其周邊地區(qū),后藏——日喀則等地),康巴人集中在云南迪慶、四川甘孜、青海玉樹,還有藏東的昌都等地,安多人則主要在青海和甘肅的藏區(qū)、四川阿壩部分地區(qū)還有西藏的那曲周邊。
三大地區(qū)的人相互在語言、文化和性格上都會有些不同,大概類似于內(nèi)地的江浙人、廣東人和東北人的差異,所以在藏區(qū)內(nèi)部也會有和內(nèi)地一樣的地域歧視和鄙視鏈。一般會認為康巴的人身材健壯、驍勇善戰(zhàn),同時性子也會直爽粗莽些;對安多人的印象是實在、勤奮,有時顯得有些老實;而衛(wèi)藏因為長期以來是藏區(qū)的文化中心,所以衛(wèi)藏人被認為文化水平以及宗教信仰的程度都會高一點,但也會被其他藏區(qū)的人認為是只會耍嘴皮子、心眼多、不實在。普布說的“西藏男人都很娘”,也是對衛(wèi)藏人的一種經(jīng)典刻板印象。
4
我住進家里的第二天,爺爺要去鄉(xiāng)里照看正在上小學的孫女。因為他一走家里就沒人會說漢語了,所以爺爺不放心地囑咐了我半天,告訴我白天可以去哪幾片山坡浪(玩),村里的鋪子(小賣部)在哪里。怕我待得不自然,他還專門說“你看我們這里的,你東北的,我們都遇不到的,現(xiàn)在遇到了,得好得很嘛”,爺爺想說的是我們有緣,只是漢語水平不行,用了這樣有點好笑的通俗表達。
本來以為我要在村里和不會漢語的家人們一起百無聊賴地待幾天,結(jié)果幸運的是,普布當天從牧區(qū)出來到縣城去參加同學的婚禮,會路過家里,于是我們約定第二天早上他回來的時候把我?guī)нM牧場。
牧場(攝影:小木)
和爺爺奶奶們的傳統(tǒng)樸素不同,普布明顯是活潑好動的年輕人的樣子,衣著時尚,耳朵上戴了兩個黑色的圓形耳釘。一見面除了問我的家鄉(xiāng)和過往經(jīng)歷外,就問我是不是富二代,喜歡玩什么游戲,愛不愛去酒吧。普布和大部分牧區(qū)的年輕人一樣,喜歡喝酒、唱歌、打游戲,喜歡去酒吧、網(wǎng)吧玩,前一天晚上他去縣城參加婚禮時和朋友們轉(zhuǎn)場了兩家酒吧,最后只睡了三個小時。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宿醉的普布的皮卡車。我們從冬窩子出發(fā),先在公路上開大概半個小時,然后轉(zhuǎn)向草原里顛簸的土路再開大概 20 分鐘,之后下車背上包步行大概 40 分鐘,就到了普布家的秋窩子。
這里說是普布家的秋窩子,但其實秋窩子并不只屬于普布一家,而是他們村的集體草場。其實在藏區(qū)的歷史傳統(tǒng)里,草場大部分是以較大的部落為單位集體所有,那時候牧民們可以在同部落甚至同民族所屬的草場上廣泛游牧。不過建國后根據(jù)政府的統(tǒng)一組織安排,草場開始按照“牧業(yè)生產(chǎn)隊”(改革開放后改名為“村集體”)為單位劃分了邊界,在青海等地更是劃分到了具體的人家和個人頭上,類似內(nèi)地的包產(chǎn)到戶。這樣統(tǒng)一劃分的草場更便于管理也減少了矛盾。但劃分之后,牛羊只能在固定區(qū)域反復啃食,成了草場退化的原因之一。
在普布家這邊,每年的放牧時間由村里統(tǒng)一安排,家家到達草場后,通過抽簽具體劃分每家的地盤,牛羊只能在自己家被劃分出的地方放,一旦越界,如果是相熟的人家還好,如果是不認識的人家,則會根據(jù)過界牛羊的數(shù)量被要錢。
草原上用石頭搭起來的分界線,普布說隔壁這家人非常兇,會派人專門在邊界上守著,如果過界每頭牛羊收 10 塊錢 (攝影:小木)
普布家一共有一百多頭牦牛,三百多只羊,在附近牧區(qū)算是相對較多的。據(jù)普布說,家里之前有六百多只羊,前兩年因為草場保護的要求,村里給大家定了牛羊數(shù)量的上限,于是一下子賣了三百多只(大家對這個政策都表示非常理解,“畢竟牛羊多了把草吃沒了,以后就沒得放了嘛”)。現(xiàn)在牛羊的市價大概是一頭牦牛一萬多塊,羊在一千到一千五左右,我按照價格算了普布家牛羊的價格,說這些大概能值一兩百萬。但普布說不是這樣算的,“如果都賣了了,不就沒事做、沒錢賺了嘛”。
對于牧民們來說,牛羊一般不會被當作一個財富系統(tǒng)來評估價值,而是要當成一個生產(chǎn)系統(tǒng),看每年牛羊能夠創(chuàng)造的具體價值。放牧一般都是靠賣牛羊賺錢(多年前也有賣羊絨的,但最近一些年來收購的人少了,這項收入就沒有了),以普布家的羊群規(guī)模,每年大概能生 100—150 只羊羔,春天出生的羊羔放到秋天就可以售賣;牦牛則是要養(yǎng)到四五歲才能賣錢,一般每年能有十只牛犢出生,但去除意外死亡的損耗,平均每年能賣的也就是六七頭。綜合算下來,放牧的年收入大概在二十多萬。
這二十多萬并不是純利潤,每年冬天牛羊在冬窩子的時候,購買飼料的成本大概需要 5 萬塊錢。另外,羊群的品種也是需要不斷改良的,不然生育能力會慢慢下降,體型也會難看導致不好賣,所以要經(jīng)常從外面買些品種比較好的種羊過來。一般花色好看、羊臉比較粗糙、容易掉毛的就是生育能力最好的種羊,最好的種羊據(jù)說可以賣到 5—7 萬塊錢一只,普布給我指了幾只家里買的種羊,3000—10000 塊錢不等,每年購買種羊也會花上幾萬塊錢,所以算下來放牧的實際年利潤大概在十幾萬塊錢。
普布家?guī)づ裢獾难蛉Γ〝z影:小木)
我跟普布阿爸說,這個收入在當?shù)匾菜悴诲e,阿爸說,看起來不錯,但是家里人口多,也就是夠生活,“所以普布的二叔家才要外出打工賺錢嘛”。其實以他們家日常生活的用度來說,這些錢已經(jīng)絕對足夠了。牧民們的吃穿一般都非常樸素節(jié)儉,其實花不了幾個錢,但他們對一些方面的消費卻異常大方,比如家里一般都會買不只一輛汽車,而且偏向于好車,年輕人會比較喜歡好的手機,到酒吧花錢也是毫不吝嗇,再加上家里還有學生在上大學,所以確實也就是夠生活的水平。
其實牧民們把牛羊當作純粹的生產(chǎn)體系也是現(xiàn)代化生活影響之后的結(jié)果。在藏區(qū)的傳統(tǒng)里,大家并不會養(yǎng)太多牛羊,而是夠每年的吃穿就好,受到佛教信仰的影響,也一直有惜殺惜售的傳統(tǒng),牛羊除了被作為一種商品外,更多的其實會被當成一種陪伴或是家里的成員。但改革開放后的幾十年來,各地都以牧民人均所得和 GDP 產(chǎn)值的數(shù)字為目標,鼓勵大家多養(yǎng)牛羊并更多的進行商品化交易成了基層干部的一項重要工作,加上新時代牧民們能夠更多地接觸到城市生活和琳瑯滿目的商品,牛羊的數(shù)量最大化和商品化才成了大家的新追求。大家看待牛羊的方式由此慢慢轉(zhuǎn)變,而數(shù)量的增多也成了草場退化的另一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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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牧的時候,我們住在牧場上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普布家的帳篷不大,內(nèi)部大概十幾個平方,中間升起一座爐子,地上用木板搭起兩張貼地的床鋪,床的旁邊擺了桌椅廚具和太陽能發(fā)電機的蓄電池,另外新生下來的小牛犢因為怕冷也要拴在屋里照顧,所以小屋顯得比較擁擠。帳篷外面用鐵絲搭起了一個大圍欄,是牛羊的圈,旁邊還養(yǎng)了兩只很兇的藏狗,既能防生人,夜晚又能防狼。
普布家的帳篷(攝影:小木)
放牧的生活簡單又規(guī)律,每天早上六點起床,簡單吃一點酥油和饃饃,六點半左右趁著日出把牛羊趕出去,晚上七八點鐘日落前再把牛羊趕回來。白天抽空會回帳篷簡單吃點東西,晚上牛羊歸圈后,到九點多才正式吃一餐飯,說是正式,往往也就是泡個方便面,偶爾會做一頓面片。
牛羊一般都很有群體意識,活動也會在一起,所以放牛羊的活并不難,主要任務就是每天把它們趕到指定的區(qū)域,然后控制著它們不要跑到別人家的草場上,也不要和別家的牛羊混起來就好。因為牛群和羊群的行進速度不一樣,沒法在一起放,所以如果一家里同時養(yǎng)了牛羊,就至少需要兩個人來管,我在的幾天,一直是阿媽管牛群,我和普布管羊群。
新生下的兩只小牛犢,因為怕冷,放在帳篷里照顧 (攝影:小木)
在放羊的時候,不能直接從羊群背后往前趕,這樣一群羊會被沖散到兩側(cè),正確的做法是在它們的背后走半圓形的路線驅(qū)趕,羊群就會漸漸往指定的方向走。驅(qū)趕他們的方式一般是用喊聲,偶爾也會撿起一塊牛糞假裝打它們,實際上會扔在它們旁邊,用聲音嚇唬著羊群趕緊走。趕牛和趕羊的方法基本一樣,不過細節(jié)上會有一點區(qū)別,比如趕羊的喊聲一般是“kui!”“chi!”,趕牛則是“gagrlu!”(讓?;赝耍皊i……”(口哨音,往前趕),不過我也聽其他牧民喊過別的聲音,這也許是普布家的專屬用語。
牛羊的習性也不太一樣,晴天的時候一般羊比較老實,牦牛的身上容易熱,脾氣暴躁,就不太好管。陰雨天的時候牛比較老實,但是羊群愛到處跑。另外,如果一片地方草很茂盛的話,牛就會比較老實好管,待在一片靜靜吃,羊則是草越好越不好管,覺得哪都有特別新鮮的草,所以到處跑。
當然,大部分時候管理牛羊還是比較容易的,一般每隔一小時左右把分散的羊群趕得歸攏一點就好,其他時間基本都可以躺在草原上閑著。在以前,放牛羊最需要忍受的主要是孤獨和寂寞,不過如今有了手機,大家基本上都會通過刷劇和玩抖音、快手來打發(fā)時間。這里總有很多看起來離人很近的云朵,形狀也變幻莫測,經(jīng)陽光照射過,云的影子落在草原上,每天看著這些快速變換的光影,也是一處不錯的風景。
陽光下的羊群(攝影:小木)
家里的羊有個別幾只的身上掛了經(jīng)幡,普布說這是放生羊,這樣的羊不能殺也不能賣,只能養(yǎng)到自然老死。一般是寺里的活佛來家里說了之后,就會選擇一兩只作為放生羊,選的時候會選擇純色或者花色很好看的那種,這也算是顏值能救命的例證了。另外有些羊的耳朵上會打上一個黃色圓圈,一開始我以為是防疫的檢疫標識,后來問普布才知道不是,那是買了保險的標識,一只牛羊的保險大概是八塊錢一年,如果羊死了可以賠 500 塊錢,牦??梢再r 3000 塊錢。普布家去年沒有上保險,結(jié)果意外死了十幾頭牦牛,不是撞山了就是掉河里了,損失慘重,家里去找了拉卜楞寺的活佛問,活佛說家里有個東西不干凈,拿出去扔了之后才沒再出事,于是今年給大部分牛羊都上了保險。
每天放羊的空閑,我都會和普布一起聊天開玩笑,也了解了他的經(jīng)歷。普布從小就“不像哥哥那樣愛學習”,不過也讀到了高中,高三的時候覺得讀書很累,壓力也特別大,正好趕上一些蘭州的民辦??茖W校來學校宣傳,說是不用高考就可以就讀,將來也能安排好工作,尤其還會對藏族學生專門優(yōu)待。因為對這類學校的信息了解不多,家里人也都不太懂,聽起來覺得還不錯,于是普布放棄了高考,到蘭州讀書。
結(jié)果入學了才發(fā)現(xiàn),這所學校根本就是家騙子公司,美其名曰的“實習”,就是把學生們都送到工廠里免費打工,聽學長說,畢業(yè)分配的也是根本不用讀書就可以去打工的工廠。學校的學費每年高達一萬兩千元,而且學校里管理得非常不人性,去之前說好的優(yōu)待藏族學生,結(jié)果在學校里連穿藏袍都被禁止。于是普布讀了一年就輟學回家了。一開始他也試著到江蘇的工廠里打工,結(jié)果不巧遇到了疫情,趕緊飛回家來,想著先在家放一段時間牧,后面再看有沒有出去的機會。對于當年的選擇,普布有時也會后悔,“當時要是試著高考一下,我可能也能考上個市專,說不定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
最佩服普布的一點就是,他似乎在什么環(huán)境下都能睡著,哪怕是在下雨 (攝影:小木)
除了放牧的生活方式以外,普布這一代的藏區(qū)年輕人和內(nèi)地的年輕人沒有太多不同。他每天刷手機,跟我聊的都是我也看到了的時事熱點,同時還喜歡玩《王者榮耀》和“吃雞”(注:游戲《絕地求生》)。我在的幾天他還在刷一部律政主題的劇,我問他是不是因為哥哥的原因?qū)Ψ筛信d趣(普布的哥哥在拉薩讀法律),普布開著玩笑說不是,“這個劇里也有愛情戲的,很多戀愛的套路,我要趕緊全部刷完,把里面的戀愛套路都學會”。
草原上放牧的大部分都是年紀比較大的叔叔阿姨們,像普布這樣的年輕人其實很少,所以附近的牧民們一旦有關于手機使用之類的問題,都會來找他。有一天下午,一個大叔騎著馬匆匆趕來,和普布用藏語交流了一會兒,然后兩個人就躺在地上開始鼓搗手機。我也跟著趴下看了一會兒,原來大叔的女兒正在首府的第三中學讀書,老師要用釘釘給大家開家長會,所以大叔過來是問操作釘釘?shù)膯栴}。
我也跟著圍觀了一會兒線上家長會,老師是外地的漢族人,而大部分的家長都聽不懂漢話,所以老師找了個藏族學生當小助手,老師講一句,學生用藏語翻譯一句,也算是這里教育的一個特色。家長會的主題一個是公布期中考試的成績排名,另一個就是有關即將到來的月假的一些安全注意事項,內(nèi)容本身沒什么特點。但我們?nèi)齻€人躺在無比蒼茫的草原深處,用著我曾經(jīng)在城市里做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品時每天開會使用的釘釘,開一場線上雙語會議,總是讓人感覺恍惚又迷幻。
草原上的釘釘雙語家長會(攝影: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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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們正躺在草原上玩手機,普布突然對著微信“嘿嘿”地笑,原來是一個同學要給他介紹對象,普布擔心人家不愿意,同學很逗地開玩笑:“你就直接拿一萬塊錢給她,再買個 DR(注:某鉆戒品牌)鉆戒做禮物,一下就搞定了。”我問普布愿不愿意,普布說不行。
“我現(xiàn)在談戀愛,都只是短時間談一下就結(jié)束了,也不會成的,哪能上來就拿這么多錢?!?/p>
“為什么不能成?”
“我是牧區(qū)的,現(xiàn)在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牧區(qū)來?!?/p>
普布說的沒錯,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向往城市的燈紅酒綠和豐富的娛樂生活,因此更愿意到外面去打工,即使是在牧區(qū)里出生長大的姑娘也傾向于嫁到城里去,不愿再放牧了。如今看起來,草原個體牧業(yè)更像是一個正在消失中的行業(yè)。而讓這個行業(yè)消失的不只是年輕人不愿放牧這一個原因,還有國家的退牧還草政策。因為草場退化,當?shù)卣@幾年正在醞釀著要推行禁止放牧的政策,把牧民們都搬到 200 公里外的蘭州新區(qū)去。
村子外的公路(攝影:小木)
其實我本來以為會把大家搬遷到縣城去,相較于以漢族為主體的蘭州,縣城的居民以藏族為主,大家語言相通、文化一致,也更容易轉(zhuǎn)行從事其他行業(yè)。但搬到蘭州新區(qū),政府的考慮其實也有緣由。十年前我在蘭州的時候,就看到鋪天蓋地的關于國家批復蘭州新區(qū)作為全國第五個國家級新區(qū)的宣傳,政府在后面幾年將其作為重點項目投入重金,賣力地進行開發(fā)建設。不過由于種種原因,新區(qū)的發(fā)展似乎很不順利,長期以來都被冠以“西北鬼城”的名號,直到今天還是不溫不火。牧民退牧搬遷,正好能夠充實新區(qū)人氣,看起來是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
但這樣的搬遷政策,忽略了被搬遷的牧民們本身的主體性。蘭州對于他們來說是語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對于搬過去后的生活,他們都充滿了迷茫。普布說,“草場退化的話,我們少養(yǎng)一點牛羊就好了,不知道為什么一點都不讓養(yǎng)了”。爺爺說“我們到蘭州去,語言也不會說,沒有事情做了嘛”,有人說“那國家會給你草場補貼的錢嘛”,“一開始幾年能給,后面要是不給了怎么辦?”
除了經(jīng)濟上的擔心外,生活方式的驟然變化也是很多人擔心的事情。普布有一次陪生病的阿爸到蘭州看病,阿爸在醫(yī)院里住了八天,那八天阿爸的狀態(tài)一直比較沉悶、壓抑,結(jié)束之后一回到草原,阿爸像是突然醒過來了一樣,“眼睛像是突然有了神,一會兒看看他的牛,一會兒看看他的羊,特別興奮”。很難想象,后面阿爸如果被困在水泥道路旁一間局促的樓房公寓里,還會不會像在草原上一樣神采奕奕。
傍晚牛羊歸圈 (攝影:小木)
在這次來甘南牧區(qū)前大概兩個月,我到過青海格爾木市郊區(qū)的長江源村和從玉樹搬遷過來的曲麻萊移民村,這里是長江源頭和黃河源頭退牧還草的搬遷安置地。村里修建得都很漂亮,居民們住在政府統(tǒng)一修好的公寓樓內(nèi),每個月都能收到國家給的草場補貼。但每次我走近村里茶館的時候,這里總是聚集著一群整日打麻將和臺球的年輕人,他們基本都靠著補貼生活,似乎都過上了如拆遷戶一樣的生活。
但如果說拆遷戶是通過市場手段獲得了巨額的收益,那么這里的人們則像是在國家財政的層面上從一個生產(chǎn)部門直接變成了支出部門。問起對搬遷政策的印象,大部分人都是一片好評,但同村受過教育又見過些市面的人則給我講述了不一樣的故事。搬遷之后的前兩年,大家剛賣了牛羊,手里有不少錢。那時候格爾木市專門為村里開通了一條公交路線,卻發(fā)現(xiàn)沒人坐車,大家出門不管多遠都要打車,后來就變成了家家戶戶都要買車,而且都要買豪車,如果你開路虎,我開大眾,就會特別沒面子,再到后來,傳銷組織又開始輪番光顧。很多人在這個過程里把賣牛羊的錢花完了,每個月錢不夠了,就開始互相借貸,用發(fā)補貼的工資卡作為抵押。
對于他們而言,格爾木是一個以漢族為主體、存在語言障礙的城市,他們在這里找一份事情做的難度要遠遠高于當?shù)厝?,所以就干脆靠國家養(yǎng)著生活。生活方式的驟然變化也改變了大家的觀念,追求物欲、攀比成了常態(tài),而千百年來和草原互動得來的一套牧區(qū)文化,則幾乎是完全消失了。
阿媽在擠奶(攝影:小木)
草場的退化除了全球變暖、牧區(qū)干旱之外,本身就有牧區(qū)劃分和鼓勵牛羊商品化的政策原因,如今激進地退牧還草,總有一種和如今鼓勵生育的政策類似的感覺。誠然,牧區(qū)生活方式和文化的消失也許本身就是個難以避免的趨勢,這世界上的絕大部分文明也本就在被西方工業(yè)文明以摧枯拉朽之勢影響和改變著。但如果我們能讓過程發(fā)生得更自然一些,先做一些牲畜數(shù)量上的限制,等牧區(qū)的年輕人們不再放牧,老人們年紀漸大,再靠他們的主動性一點點用市場收購的手段收回草場,或是把他們安置在語言文化更相近的地方,對他們來說,會不會更容易找到新的生計,從而實現(xiàn)自我價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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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我遇到和聽到過很多人會把藏區(qū)想象得無比原始淳樸,包括一些來過的游客也會故意加以渲染,好像這里是未受任何現(xiàn)代化的影響、只顧虔誠信仰甚至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域。也有些人可能會因為在藏區(qū)遇到過一些不愉快,提起藏族人時都是“粗魯、野蠻”之類的詞匯,甚至有更不禮貌的會說他們“牦牛一樣,啥也不懂”。
但其實他們和我們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即使在草原深處的牧區(qū),自城市而來的現(xiàn)代化生活也早已深深影響到了這里,只是一部分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還保留了下來。他們有和我們類似的喜怒哀樂,會借助信仰尋找牛羊出意外的原因,同時也會找保險公司來解決意外帶來的損失;他們會毫不保留地熱情接待遠方來的客人,也會精打細算每年牛羊買賣的收益和成本;他們穿著傳統(tǒng)的藏袍、用古老的方法放牧,也通過抖音和快手了解了城市里的一切;他們在毫無人工建設痕跡的草原深處生活,也會每天在微信甚至釘釘上活躍著。
普布在放牧(攝影:小木)
列維-斯特勞斯在《憂郁的熱帶》里說,“我們的社會在快要毀滅這些野蠻民族的時候就假裝他們具有珍貴的性質(zhì),可是在他們真的有能力成為對手的時候,卻又對他們充滿恐懼與厭惡?!蔽业囊粋€朋友總結(jié)的要更加直觀一些,他說我們看待藏區(qū)人民的時候經(jīng)常會有一種“神猴二相”的誤區(qū),要么把他們當成不食人間煙火的神,要么把他們當成野蠻未開化的猴子,但對于他們作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的真正細節(jié)卻總是視若無睹。
我們對他們這種傾向于極端的想象,其實根本上就是源于視角的傲慢,那些總是傾向于走極端的政策,可能也是因為對他們生活和文化本身的細節(jié)缺乏尊重和了解。也許只有用平視的視角,不帶傲慢色彩地把他們當作普通人去深入了解和相處,才是理解一種文明的正確態(tài)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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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準備在草原上住上至少半個月,但普布一家對我的熱情總讓我覺得不好意思,為了給我騰床,他們自己住的很擠,原本餐食簡單,但因為我來了要專門做飯,下雨天怕我太冷,還會提前把牛羊趕回圈。感動之余,也讓我覺得自己在草原上的每一天都是在麻煩人家,于是只住了一周多就出來了。
放牧中途有一天回村參加了娘乃節(jié),小姑娘們穿著盛裝吃東西放風箏 (攝影:小木)
文中寫到的是我在草原上這一周多的所見所聞,以及在青海海西州對當?shù)厝松畹挠^察和與他們的談話,同時也參考了中央民族大學劉源博士在 2004 年調(diào)查長江源頭文化生存與生態(tài)保護時寫的博士論文的一些思路。因為學識和了解有限,不敢確定自己的觀點和思考是正確的,但至少都是真實的感受,希望能夠在幫助大家了解牧區(qū)真實生活的同時,也提供一些思考和靈感。
編輯:菜市場、熊文綸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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