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一個上午,我敲響了柏林一座別墅的大門,工作人員帶我進去,走進一間滿眼深棕色的音樂室。迪特里希·菲舍爾-迪斯考展示出的情緒也是一樣的。這位偉大的藝術歌曲大師已步入了陰郁的衰老時期。在我們的談話中,他回顧過往時帶著遺憾,而非滿足。“我的成就太多,”他抱怨道,“我留給后繼者的太少了。”
迪特里希·菲舍爾-迪斯考
回想起來,他或許是對的。在他的百年誕辰紀念到來之時,屬于他的那種藝術形式已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Classic FM禁止在節目中播放藝術歌曲。也沒有任何來自稍有名氣的作曲家的新作品問世。你永遠不會看到有年輕人第一次約會就去聽藝術歌曲獨唱音樂會,除非他們自稱是書呆子。德語藝術歌曲已經毫無任何酷炫成分可言。
華納曾經發行過記錄菲舍爾-迪斯考藝術生涯代表作品的錄音套裝,總計79張CD,大受歡迎。但這只是他遺產的冰山一角。上網一搜你就會發現上千張封面上印著他頭像的黑膠唱片。他曾經嘟囔:“太多了。”然而,沒有他,唱片世界里可能根本就不會有藝術歌曲的一席之地。
華納發行的迪特里希·菲舍爾-迪斯考代表作品套裝
迪特里希·菲舍爾-迪斯考一輩子都是柏林人,一開始他并未設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獨唱家,直到在意大利被美國人俘虜后的某天,他一開口歌唱,周圍人都把手上的工作停了下來。骨瘦如柴的他后來搭便車回到柏林,并說服了艾爾莎·席勒(Elsa Schiller,時任美國廣播電臺音樂總監)來考量他的歌唱水平。“你會唱《冬之旅》嗎?”席勒這么問他。兩首歌之后,她趕走了菲舍爾-迪斯考的伴奏鋼琴師,自己坐了下來直到凌晨一點,來為這位靦腆的22歲男中音伴奏。那是1948年,他的第一份錄音。
席勒把菲舍爾-迪斯考介紹給她手下的杰出匈牙利指揮家費倫茨·弗里賽伊(Ferenc Fricsay),弗里賽伊又給了他在歌劇院登臺的機會,這段合作以演繹了一個聲如洪鐘的唐璜收尾。當時在慕尼黑匯聚了1960年代最優秀的歌劇演唱家——沃爾夫岡·溫德加森(Wolfgang Windgassen)、克里斯特爾·戈爾茨(Christel Goltz)、萊奧妮·里薩內克(Leonie Rysanek)、布麗吉特·法斯賓德(Brigitte Fassbender),還有露西亞·波普(Lucia Popp)。我問他是否曾在演出結束后和他們一起喝過一杯或共進晚餐。“沒有。”菲舍爾-迪斯考的回答毫不猶豫。
“為什么不去呢?”
“我能跟他們說什么呢?”他聳了聳肩。
作為演員休息室中的一位嚴肅思考者,他專心于舒伯特和勃拉姆斯作品。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熱情。被納粹主義玷污后的德語,在國外不受歡迎。EMI唱片公司為菲舍爾-迪斯考安排了一位年長而冷峻的鋼琴家杰拉爾德·摩爾(Gerald Moore)作為搭檔。這位英國伴奏主張自己應享有同等權利;而他的德國搭檔則對樂器的細微差別十分敏感。他們會互相惡作劇。而在他們協力之下,德語藝術歌曲重新回到了倫敦、紐約與特拉維夫的音樂生活之中。
悲劇在1963年降臨,菲舍爾-迪斯考的第一任妻子、大提琴家英格麗德·波彭在生下他們的第三個兒子后去世。六周后,菲舍爾-迪斯考回到了巡演旅程中。我好奇地問他:“你就沒想過多花點時間陪陪你的孩子們嗎?”
“沒有,”他堅持道,“我有我的工作。”在兒子們長大后,他曾催促他們改姓,以擺脫他高高在上的陰影。并沒有人這么做。他也為此感到后悔。
他并非沒有幽默感,但那是一種尖刻的柏林式譏笑,并因他的個人經歷而變得更為粗糲。他從未原諒納粹將他患有癲癇的哥哥馬丁關進國立隔離院,并在那里挨餓至死。他也從未公開提及此事。他的私隱堅不可摧。在兩段失敗的婚姻后,與匈牙利女高音歌唱家朱莉婭·瓦拉迪(Julia Varady)的第四次婚姻為他帶來了遲到的慰藉。
他對生活的理解被提煉融入了藝術歌曲。他錄制的舒伯特聲樂套曲徐徐展開,全無夸張的戲劇性,卻蘊含著一種細水長流的智慧。在演繹舒曼作品時,他仿佛自殺者那樣,緊貼咆哮的萊茵河岸前行。他演繹的勃拉姆斯純正自然,充斥著德語的喉塞音。一些評論家認為他的表演“不費吹灰之力”。這些人一無所知。他在房間里將每一首藝術歌曲精雕細琢,至臻完美,直到他下次演繹時,才可能突破之前的境界。
年輕的迪特里希·菲舍爾-迪斯考
施特勞斯、普菲茨納、亨策、貝爾格,甚至勛伯格,他都演繹過,并以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無調性作品作為一個積極的平衡,與晚期浪漫主義的華麗傷感相配。令我尤為感同身受的是,他接受了漢斯·艾斯勒的流亡歌曲。這位作曲家是一位生活在好萊塢的柏林人,他的母語被怪物奪走了。菲舍爾-迪斯考的好友中還有柏林同性戀作曲家阿里伯特·雷曼(Aribert Reimann),后者以詩人保羅·策蘭(Paul Celan)這位大屠殺幸存者的詩創作藝術歌曲,還曾寫過一部歌劇《李爾王》。菲舍爾-迪斯考學識深厚,但仍孜孜不倦。快八十歲的時候,他還學習了俄語,以便能夠理解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那一套沉郁深黑的《米開朗基羅詩歌組曲》。
他的聲音并非驚艷動人。當其他人光芒四射令人目眩時,他卻以低沉的吟唱、天鵝絨般的溫柔撫慰人心。在慷慨激昂的段落中,他也能震耳欲聾。后來他在高音部分有些吃力,但他能用五種語言完美吐字,他的權威也無可匹敵。其他歌唱家也會舉辦藝術歌曲獨唱音樂會,但菲舍爾-迪斯考就是這種藝術形式的化身。
他將馬蒂亞斯·格爾內(Matthias Goerne)和托馬斯·夸斯托夫(Thomas Quasthoff)視為當之無愧的繼承者,但也對藝術歌曲的衰落感到惋惜,尤其是由于聲樂教師的忽視,他擔心這種延續兩個世紀的日耳曼文明產物可能會隨著他的去世而終結。迪特里希·菲舍爾-迪斯考于2012年5月去世,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像他這樣的人了。
還好在魏格莫爾音樂廳以及其他一些有品位的場所,我感受到了一絲復興的氣息。明星鋼琴家正在走近藝術歌曲歌唱家,以尋求智力上的刺激。丹尼爾·特里福諾夫(Daniil Trifonov)和肖邦大賽得主趙成珍(Seong-Jin Cho)目前正在與馬蒂亞斯·戈內(Matthias Goerne)一起巡演。菲舍爾-迪斯考的關門弟子本杰明·阿普爾(Benjamin Appl)正在尋求九十多歲高齡的喬治·庫塔格 (Gyorgy Kurtagv)的傳授。沉著冷靜的內田光子(Mitsuko Uchida)現在與瑪格達萊娜·科澤娜(Magdalena Kozena)合作演繹法國香頌,也和多蘿西婭·羅斯曼(Dorothea R?schmann)合作演繹藝術歌曲。跨越音樂藩籬,關于藝術歌曲的合作又見萌芽。這是一種健康的互動,甚至可能很快就會讓它重新流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