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張女士（化名）第二次來到福建省南安市公安局，現場領取了33萬元的現金。在接到民警返還的現金后，張女士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因為這筆錢對她來說意義重大。兩年前，張女士遭遇電信網絡詐騙、損失超500萬元，如今負債累累的她期待著逐步回歸正常生活。

在“5·27”電信網絡詐騙專案第三批涉案資金集中返還工作中，南安市公安局向包括張女士在內的98位受害者返還了300萬元的涉案資金。目前，已累計返還群眾被騙資金800余萬元。很多受害者沒有想到，之前被騙的錢財能失而復得。

這樣的結果來之不易。南都、N視頻記者獲悉，經過近兩年的深挖調查，南安市公安局打掉了一個長期盤踞在境外的詐騙犯罪集團，抓獲涉詐犯罪嫌疑人88人，目前查實電詐案件139起，涉案金額1.8億余元。

南安市公安局專案組民警向南都、N視頻記者介紹，目前這起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第四批聯合掛牌督辦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案件正在審判階段，受害者的損失還將繼續依法返還。

南安市公安局組織“5·27”專案涉案資金集中返還。

案例：婚戀交友卻被誘騙五百萬

張女士怎么也不會想到，一次交友的經歷竟會變成一場虛假投資理財詐騙騙局，讓她在20多天時間里損失超過500萬元。

2020年，離異的張女士經人介紹，注冊了某相親網站的賬號。她向南都記者透露，2023年6月，一位自稱該網站客服的人員主動添加了她的微信，并發來消息，說要為她介紹對象。

突如其來的聯系讓張女士感到有些奇怪，但她沒有想太多，“以為只是給我匹配附近男士”，在對方持續推薦下，她添加了一位名為“沈德遠”（音）的男士。對方宣稱，自己55歲，在香港某證券公司工作，即將退休的他下個月就將帶著父母“落葉歸根”、回到原籍地北方某城養老。

聊天中張女士得知，“沈德遠”與自己是老鄉，而且跟自己一樣離異，也有一個女兒，兩人有了共同話題，對方回鄉的打算也讓張女士愿意繼續聊下去，他們逐漸開始憧憬未來共同的美好生活。期間對方還給張女士發來了自己的工作照、生活照，“看著挺踏實，長相還可以”。

受害者領取返還資金后向民警鞠躬致謝。

聊天中，“沈德遠”開始向張女士提到某投資平臺，并給她看了自己的賬戶，也邀請她一起投資賺錢。最初，張女士在平臺內投入了1萬多元，為了讓她放心，“沈德遠”特意讓她提現了一次。成功提現1千多元后，張女士逐漸放下了戒心。

看著平臺內不斷上漲的數字，張女士再次被“沈德遠”說動加大投資。“他騙我說（投資后）10多天這筆錢就可以全部回收，到時候可以用來給孩子買房子、攢嫁妝。”為了立即拿到更多投資款，張女士還將2套房屋進行抵押，拿到錢后她就按照平臺的要求將錢陸續打進了指定賬戶，整個過程不到10天，她一共投入了550多萬元。

后續，“沈德遠”還讓張女士跟閨蜜借錢投資，這瞬間讓她感到不對勁。第二天一早，張女士準備把錢取出來，但此時她發現賬戶已經無法登錄。“我感覺天突然塌了”，她立即報了警，公安機關立即開展工作，成功攔截返還29萬元，但剩余的500多萬元由于時間過長，已不具備攔截條件。

民警追查還發現，這段時間里，張女士陸續將款項分別匯入進了幾十個不同的賬戶。“每筆打款都是我自己操作的，現在想起來真的非常蠢。中途銀行還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告訴我不要被騙，但那時我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騙錢。”

深挖：犯罪集團多環節分工明確

南都記者了解到，就在張女士報警前不久，南安市公安局就有受害者報警稱在網上交友被他人以投資形式騙取了7萬余元。與張女士的遭遇如出一轍，自稱是境外證券行業員工“沈康斌”，離異，準備回國組建家庭。

“沈康斌”每日對受害者噓寒問暖，通過發送日常生活圖片、視頻獲取好感，突然有一天，“沈康斌”自稱工作繁忙，請受害者代為操作自己的投資平臺賬號，次日便賺到了高額的回報，受害者也順理成章收到了“沈康斌”給的“辛苦費”。

嘗到甜頭的受害者發現在該投資平臺賺錢非常容易，便產生了想嘗試的念頭，加之“沈康斌”多次以雙方日后組建家庭需要存款進行游說，同時以“內幕消息”“穩賺不賠”為由，引導受害者不斷加大平臺內的投資。當受害者察覺該平臺無法提現時，才發現早已被“沈康斌”刪除拉黑。

案件發生后，民警迅速開展調查，對案件進行深度研判，在全國范圍內發現了一批與“沈康斌”字樣及該案作案手法高度關聯的同類案件。

考慮到該批案件極有可能為同一詐騙犯罪團伙所為，泉州、南安兩級公安機關迅速抽調精干警力成立“5.27”專案組開展縝密偵查，對關聯案件線索進一步深挖，一條盤踞在境外的詐騙犯罪集團線索進入辦案人員視野。通過全面摸排線索、層層深挖研判，在多個警種部門的共同努力下，以楊某山、許某霖為首的境外“婚戀交友、虛假投資理財類詐騙”犯罪集團浮出水面。

警方查獲的詐騙犯罪集團使用的手機。

專案組經過長達半年的偵查，該案犯罪集團組織人員架構逐漸清晰，違法犯罪情況基本查明，但藏匿在境外的犯罪嫌疑人該如何抓捕歸案成為擺在專案組面前的一道難題。南安市公安局刑事偵查大隊副大隊長陳金鈔介紹，有證據顯示，該犯罪集團自2018年起便從事詐騙犯罪活動，團伙成員在境外多個國家流竄作案。

2024年春節前夕，專案組偵查到犯罪集團骨干成員基本都已回國，在公安部、福建省廳、泉州市局的組織部署下，專案組成員分赴全國10余個省份開展集中收網行動，先后抓獲犯罪嫌疑人88名，其中楊某山、許某霖為首的金主7名。截至目前，專案組共查實電詐案件139起，個案被騙金額超百萬元的達14起，實現對境外詐騙集團“老板、管理人員、股東、技術人員、窩點員工”的全環節、全鏈條打擊。

陳金鈔介紹，楊某山在審訊中交代稱，他最初去境外是做小生意，但因為經營不理想，他為牟取暴利便加入國外詐騙公司成為員工，后續自己投資、招募成員組織開展詐騙犯罪。這個只有初中學歷的“85后”男子，通過招募自己親戚朋友逐漸形成犯罪集團，雖然規模不大，但獲利巨大，涉案金額達1.8億余元。

公安機關查明，該詐騙犯罪集團通過不法手段獲取大量公民個人信息、設立虛假投資平臺，以“高薪招聘”，境外賺錢“淘金”為由，大量招募國內人員通過旅行社利用虛假事由辦理簽證的方式出境從事詐騙犯罪活動。該犯罪集團內部組織嚴密、分工明確，從詐騙對象篩選人員包裝、話術培訓、實施詐騙到洗錢轉移財產等各個環節均有專人負責，形成嚴密的“招募-培訓-作案-洗錢”犯罪網絡。

騙術：購買“精料”鎖定特定目標

陳金鈔表示，該案中的犯罪嫌疑人通過偽造虛假人設，與受害者建立情感關系，博取受害者信任，再通過虛假投資平臺網站，以投資高額回報為誘餌，通過虛假投資理財App后臺操控數據實施詐騙。

而實施這一詐騙手段的前提，便是精準獲取潛在詐騙對象的個人信息。

“該犯罪集團通過安排專人在境外購買，獲取了大量的潛在詐騙對象詳細信息，包括身份信息、個人喜好、家庭成員等情況，他們將這些信息稱為‘精料’，價格從數百到數千元不等。”陳金鈔介紹。由于是在犯罪嫌疑人回國后實施集中抓捕，他們在境外開展詐騙犯罪的電腦等設備并未被全部查獲，因此該犯罪集團所獲取的“精料”總數并不明確。但陳金鈔表示，他們在偵查中發現，僅在某一年該犯罪集團就使用了五六千條“精料”。

南安市公安局刑事偵查大隊洪瀨中隊偵查二隊隊長李警官主要負責對接該案中的受害者，因此十分熟悉各位受害者的情況。他告訴南都記者，有一位專心從事科研工作的醫學博士，被該犯罪集團中一名僅有小學文化、五六十歲的犯罪分子使用類似手段騙取了100多萬元。

這樣的反差在外界看來可能頗顯離奇，但李警官認為，正是該犯罪集團利用他們購買來的“精料”，對特定目標情感需求充分了解，再通過塑造人設、打磨話術等手段精心編造婚戀交友騙局，讓受害者最終墜入投資理財陷阱。

警方查獲的詐騙犯罪分子購買的豪車。

李警官介紹，這些利用婚戀交友進行詐騙的犯罪嫌疑人，“對人性非常敏感”，他們會鎖定未婚、離異或喪偶的女性或男性，針對他們處于情感虛弱期的特點，以各種方式編造騙局、獲取信任。

為了不讓受害者懷疑自己的身份，犯罪嫌疑人會根據對象的身份信息針對性地打造自己的人設。比如打造成一位在境外從事證券行業的成功中年男人，形象不錯，經濟條件好，跟受害者是老鄉，回國后想要找到另一半組成穩定的家庭。

“他們以相親交友的名義與受害者交談，每天噓寒問暖。再根據受害者的喜好，編造自己有相同的愛好，逐步討取歡心，讓受害者以為可能真的遇到‘真命天子’，以為與自己非常契合。”

李警官表示，犯罪嫌疑人還會使用購買來的“套圖”打造自己的朋友圈，分享健身、游泳等日常生活，全方位包裝自己。而且為了避免暴露過多個人真實信息，犯罪嫌疑人基本不會與受害者進行視頻溝通。

在逐步取得受害者信任后，他們便會提出為了未來的家庭做一些貢獻、多賺一些錢，此時受害者很容易上當，被誘導參與虛假平臺投資理財。

“詐騙分子對人性的把控非常精準，詐騙行為毫無底線，他沒有‘榨干’到你沒錢充值，基本不會收手。”李警官說。在審訊中，他感覺到這些犯罪嫌疑人根本不存在中途悔改的情況，他們都是積極主動參與詐騙犯罪，而且部分人騙取受害人的金額越高越有成就感。“他們不會考慮受害者的感受，唯一考慮的是受害者可能會因為遭遇詐騙而自殺，因為這可能會在未來加重對他們的量刑。”

警方：盡最大努力幫助挽回損失

李警官曾經幫助過一位受害者鄧女士（化名）驚險度過生死時刻。

2024年，李警官多次嘗試聯系這名受害者，因為她涉及的案件與此案高度關聯，而且情緒十分不穩定。但因為曾經被騙120多萬元，鄧女士已經失去對陌生人的信任，在李警官的堅持溝通、反復解釋下，鄧女士才最終放下戒心，并提供了她懷疑被騙后質問犯罪嫌疑人的錄音，最終這段保存了3年的錄音也成為該案的關鍵證據。

李警官了解到，鄧女士從小品學兼優，出身農村的她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畢業后也留在北京工作，原本她的未來一片光明，卻在被該犯罪集團詐騙120多萬元后陷入困頓，精神狀態越來越差，無法找工作，最終只能離開北京。

一天深夜，剛剛加完班回家的李警官接到鄧女士的電話，“接起來就感覺不對勁，她那邊的聲音聽起來很空曠，而且還有風聲”，他懷疑對方可能站在高處。為了確保鄧女士的安全，李警官跟她聊了三四個小時，開導和安撫她，直到她的情緒恢復穩定。第二天，鄧女士給他發來一條短信，說昨晚她已經站在了天臺上，這讓李警官瞬間嚇出一身冷汗。

與眾多像鄧女士這樣的受害者接觸之后，李警官深知，這些被騙的受害者不僅遭遇了財產損失，他們的心理、工作、生活都受到了全方位的打擊。

受騙金額超500萬的張女士是財產損失較多的受害者之一。

談及受騙后的生活，張女士聲音哽咽、眼含淚光，受騙后整宿睡不著覺的她“一周頭發全白了”，最無助的時候“想從樓上跳下去”。“我被騙這兩年基本上都睡不好覺，睡覺得靠吃藥，吃一片藥不好使，吃兩片藥我就會忘記事情，現在記憶力非常差。” 她說。

被騙后女兒特意辭職回家陪著她，“怕我做傻事”，張女士說。“我把房子抵押出去，被騙走了五六百萬，我的心理壓力很大。但是我的女兒還沒結婚，我必須堅強地扛著，不能讓孩子承擔這個重擔。”如今，張女士背負著近600萬元的債務，每月都要還貸，因此今年4月和去年12月專案組返還給她的共計60多萬元被騙財產，對她來說無異于雪中送炭。

面對眾多陷入困境的受害者，辦案民警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幫助他們挽回損失。南都記者獲悉，專案組從涉案人員及其近親屬開始深挖細查，全面深入調查資金流向，完成梳理匯總后分赴全國各地逐一查證，先后查扣涉案現金90余萬元，凍結資金2000萬余元，查封房產23處、豪車10輛。追贓挽損工作目前還在持續開展中。

在專案第三批涉案資金集中返還儀式結束后，一位被騙70多萬元的受害者領取到了南安警方返還的部分現金。

在知道自己被騙的錢有了返還希望后，她說自己正在重拾對生活的信心，“以后要踏實工作，也希望社會上的人提高警惕”，因為她還記得自己報案后在派出所里大哭的場景，“那種感覺是痛不欲生的”。

出品：南都即時

采寫：南都記者 焦明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