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扁擔女孩到邢大姑娘，再看“不墮青云之志”

作者：艾窩窩

高考落幕，網絡熱門大多聚焦于滿眼期盼的家長，如釋重負的考生，一個偶然刷到的視頻驟如清泉滌蕩人心：一位姑娘用木棍當扁擔，挑著兩頭一看就不輕的行李，獨自向前，面容如常，腳步沉穩，不知道背后的故事，只感覺骨子里都透出一股韌勁，網友紛紛為這份從容自信和坦然佩服點贊。

這畫面，倏然間讓人聯想到《紅樓夢》中一位特別的姑娘，不為卑微出身所困，不因境遇艱難而餒，面對世情冷暖，始終秉持不卑不亢的風骨，活成了大觀園里“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的一枝傲世紅梅。

她便是邢岫煙。

一看姓名就知道邢岫煙不是四大家族出身，她是榮國府大老爺賈赦續弦之妻邢夫人的侄女，父親頂著“邢德全”的名號，居心行事全無德性，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眾人都喚他“傻大舅”，成日和薛蟠、賈珍之流同孌童娼妓廝混在一起。

家庭背景不能與賈史薛林幾位比肩，和同進大觀園的李紋、李綺放在一起，邢岫煙也有些先天不足。李紈的父親曾任國子監祭酒，相當于今天的教育部部長兼頂尖國立大學校長，也是詩書簪纓清貴人家。

貧寒倒還在其次，只是別人之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獨她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偏偏對這樣一位于女兒分中平常之人，一向惜墨的曹公下筆卻異常偏愛：“幸他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

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簡直寫盡當下短視頻橫行的奇觀異狀。然而就像扁擔女孩給人的第一眼觸動，正是那份衣著樸素卻難掩的得體大方，曹公描繪邢岫煙，亦從服飾入手，通過她與周遭人物的互動，層層渲染其風骨。

先是平兒。平兒未曾與岫煙深交，卻曾揣度其窮困而誤疑她的丫頭篆兒偷竊蝦須鐲；也是平兒，在蘆雪庵聯詩時，眼見別人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唯岫煙“穿著件舊氈斗篷，越發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于是自作主張送她一件大紅羽紗。

無論這誤解的“惡評”還是出于憐憫的善意，文中皆未明寫岫煙反應。然而，從岫煙與寶釵的互動中，她身上被薛姨媽看中的“雅重”之質顯露無遺。

與薛蝌的婚事定下后，因要先等寶琴出嫁，岫煙仍和迎春住在一起。迎春是個有氣的死人，連自己都顧不周全，屋子里的下人沒一個省事兒的，需用之物短缺又不愿與人張口，岫煙居然要在尚寒冷之時不得已典當冬衣才能應付一二。

寶釵一向慣會做人，施以援手幫岫煙從自家當鋪贖出衣服自不在話下，這里偏偏蕩出一筆，寫她看到岫煙戴著探春送的一塊碧玉佩，又忍不住點撥了一番，說什么總要省去富麗閑妝，一色從實守分為主的話。

這里真的很有趣，也難怪讀者對寶釵的評價參差有別。香菱學詩一回，她偏要借機敲打寶玉，說“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好幾處類似脫口而出之語，都顯得寶釵時有“情商欠費”之嫌，惹得寶玉不是沉默不答就是抬屁股走人，一點情面不留。

相比寶玉，邢岫煙的氣度堪稱大量，坦然笑道：“姐姐既這樣說，我回去摘了就是。”情緒自始至終波瀾不驚，絕無半分內耗糾結。

這份內核穩定的狀態，從她與妙玉的關系更可窺一斑。

妙玉為人，連活菩薩李紈都直言“最厭”，就算是黛玉到了妙玉這里，還曾被評價為“俗人，可唯邢岫煙能與之相處自然，這份難得的“說得著”，固然有自幼半字之師的交情，而再看她教寶玉以“檻內人”應對妙玉“檻外人”一番表述，如此氣度又豈是偶然？

曹公還特地將邢岫煙的生日安排在與寶玉、寶琴和平兒同一天，想必與香菱一起位列十二金釵副冊，邢岫煙當之無愧。

扁擔女孩與邢大姑娘，各自境遇早已大不同，但王勃筆下“窮且益堅，不墮青云之志”的精神光芒，卻在她們身上遙相呼應。

王勃所說“窮”，不囿于碎銀幾兩，更關乎人生際遇，這里的“青云之志”，與寶釵汲汲以求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亦截然不同。寶釵之“青云”是向外攀附，借勢而上的功名賢達；

岫煙之輩的“青云之志”，則是向內修行，面對“不得已”的境況仍能坦然處之，那份對自我尊嚴的堅守、對人格獨立的捍衛、對生命韌性的無聲宣言，不訴諸外物，不依附他人，牢牢根植于內心的強大與自持。

鏡頭轉回現實。后續有報道稱，這位“扁擔女孩”劉同學，婉拒了網友的資助意愿，還清醒地提醒大家防范詐騙，并計劃利用暑假打工或擺攤賺取學費。

“未來想讀教育專業，畢業后當一名老師”“雖然家里經濟條件不是很好，但一家人在一起就已足夠”……平靜講述與樸素愿望背后，是清晰的自我認知、腳踏實地的規劃以及對家庭溫情的珍視。

我們當然不必歌頌苦難。苦難就是苦難，它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意義。值得致敬的，從來不是苦難的重量，而是面對命運給予的任何底色，依然立于其上從容坦蕩的生命姿態。它無關乎轟轟烈烈，如靜水流深般堅韌自持。

在浮華喧囂的時代，從邢大姑娘的“雅重”到扁擔女孩的“沉穩”，她們如同穿越時空的鏡像坐標，提醒著我們不因物質的匱乏而矮化理想，不因外界的關注而迷失本心。

縱有千難萬險，我自信步向前。好姑娘的運氣都不會差，整個宇宙都會來幫她！借一位網絡大V所評：廟堂高，江湖遠，人間繁。當你無所倚靠，一個人便是千軍萬馬。

愿挑扁擔的女孩，被歲月溫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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