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汽車工業的崛起密碼，正在于對技術邏輯和市場邏輯這種“雙螺旋”產業發展規律的遵循和創造性運用。當西方車企驚嘆中國電動車的迭代速度遠超傳統車企時，其背后是中國超大規模市場提供的創新加速效應。這種“市場需求定義技術路線，技術突破重構市場邊界”的閉環，使得中國新能源汽車滲透率在2024年已達41%，遠超歐盟同期約15%的水平，提前8年迎來電動化拐點。中國汽車工業正是在技術邏輯與市場邏輯的共振中，完成了從跟隨到引領的歷史性跨越。

原文 ：《從跟隨到引領：汽車工業的技術邏輯與市場邏輯》

作者 |上海社會科學院常務副院長 干春暉/研究員

圖片 |網絡

第二十一屆上海國際汽車工業展覽會的聚光燈下，中國品牌與全球巨頭同臺競技：比亞迪的電動化矩陣、蔚來的智能座艙、華為賦能的智能駕駛解決方案，與奔馳、豐田等傳統豪強的展臺交相輝映。這一場景若倒退回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都難以想象——彼時中國車企尚在合資模式的窠臼中摸索，展臺上多是“市場換技術”的舶來品。這兩個跨越時空的場景，是汽車工業話語權轉移的微觀鏡像，折射出中國從技術學徒到部分標準定義者、從跟隨到引領的歷史性跨越。中國汽車工業的崛起不僅是產業規模的量變，更是一場技術范式與市場邏輯的深刻質變。

底層邏輯：技術與市場的共振

世界汽車工業150年的演進史，本質上是一部技術創新與市場需求耦合共振的歷史。卡爾·本茨發明的汽油車，是對奧托煤氣發動機的技術突破，更是對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歐洲精英階層“機械浪漫主義”需求的回應；亨利·福特創造的流水線，不僅革新了生產方式，更精準擊中了美國中產階級對“人人可享的民主化出行”的渴望。這種“技術創造供給，需求牽引創新”的互動邏輯，在豐田精益生產模式對抗石油危機、特斯拉電動化戰略呼應碳中和浪潮中被反復驗證。

在當前汽車工業的百年變局中，技術邏輯的顛覆性突破與市場邏輯的全球化重組，正將汽車產業推向技術迭代加速期與市場格局重塑期雙重疊加的歷史拐點。從技術維度看，當前全球汽車工業呈現冰火兩重天的技術演進圖景。在電動化領域，中國動力電池企業已占據全球60%市場份額，寧德時代麒麟電池的能量密度突破255Wh/kg，印證了電動車全面替代燃油車預言的現實性。但固態電池、氫燃料電池等下一代技術路線的競爭日趨白熱化，多路徑共存的主張與純電路線必勝論的博弈仍在持續。智能化賽道更上演著“系統戰”與“生態戰”的交鋒：華為ADS3.0系統憑借強大的感知和計算能力實現200ms級決策響應，直指特斯拉FSD的技術霸權；而大眾集團投資小鵬汽車，則暴露出歐洲車企在軟件定義汽車時代的戰略焦慮。

市場邏輯的嬗變同樣正在重塑全球汽車產業版圖。中國新能源汽車滲透率在2023年突破35%后形成了市場虹吸效應，但地緣政治博弈引發的逆全球化暗流同樣洶涌，美國《通脹削減法案》以巨資構筑新能源貿易壁壘，歐盟碳邊境調節機制（CBAM）正在形成新的技術標準門檻。

技術邏輯：路徑超越與創新生態重構

中國汽車工業的崛起路徑，本質上是對“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傳統技術范式的超越。在傳統燃油車領域，中國曾陷入“引進即落后”的追趕陷阱。2003年奇瑞QQ與通用Spark引發的專利爭議，顯示出“市場換技術”策略的局限性。相比之下，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通過自主創新，成功跳出了“追趕陷阱”。比亞迪推出的刀片電池采用無模組設計，顯著提升了電池包的體積利用率和安全性；華為智駕系統通過激光雷達與視覺融合的感知方案，提升了在城市復雜路況下的駕駛輔助性能，降低了人工接管頻率，增強駕駛安全性。這種從“逆向測繪”到“正向定義”的轉變，標志著中國汽車工業完成從現有技術應用者到新技術標準制定者的身份轉換。

創新體系的生態重構。中國汽車工業的創新已突破單一技術維度，形成“基礎研究-產業轉化-商業落地”的協同體系與生態。寧德時代聯合中科院物理所構建從材料研發到工藝驗證的完整鏈條；地平線發布的征程系列芯片采用自主IP核設計，在高階智能駕駛芯片領域展現出強勁競爭力。2023年，中國新能源汽車專利授權量達到7.8萬件，同比增長14.7%，在全球占據領先地位；智能網聯領域的標準必要專利（SEP）數量也持續增長，顯示出“硬科技+軟實力”的融合創新正在重塑全球汽車產業的價值分配格局。

技術邏輯的突破更在重塑全球產業權力結構。上文提到的比亞迪刀片電池，通過了全球最嚴苛的針刺實驗，這不僅改寫了動力電池安全標準，更打破了“日韓主導三元鋰，中國專攻磷酸鐵鋰”的產業分工定式；華為問界M9搭載的智能駕駛系統在德國知名汽車咨詢機構發布的評測報告中得分遠超歐洲平均水平，標志著中國首次在汽車電子領域實現從“規則遵守者”到“標準制定者”的身份轉換。

市場邏輯：超大規模市場的獨特優勢

中國是世界上少數幾個超大規模經濟體，擁有超大規模市場的獨特優勢。這種獨特優勢在中國汽車工業“由大到強”的發展過程中得到了生動詮釋和充分發揮。擁有14億人口的超大規模市場的梯度消費結構，不僅創造了需求的超大規模優勢，更孕育出大量技術的應用場景和獨特的創新試錯空間。

需求分層的創新催化。中國市場的“金字塔”結構催生出差異化的產品矩陣：五菱宏光MINI EV以超低價激活縣域市場，2023年銷量突破55萬輛；蔚來ET9搭載全線控智能底盤，以78.8萬元售價沖擊高端市場。這種“下沉市場筑基+高端市場突破”的雙向拓展，形成全球獨有的創新孵化器。

基礎設施的杠桿效應。盡管中國已建成全球最大充電網絡，但結構性矛盾依然突出：一線城市核心區樁車比達1:2.5，而農村地區充電樁覆蓋率仍然偏低。破解這一困局，可以借鑒德國經驗，通過立法強制新建小區配建充電設施，并創新充電模式。

未來之路：從跟隨到引領的戰略突圍

面對百年變局，當前中國汽車工業亟待破解三大結構性矛盾。一是在技術維度，如何平衡彎道超車的產業抱負與基礎研究的長期投入。華為海思芯片突圍的經驗表明，只有將應用技術創新與底層技術突破相結合，才能避免重蹈“安卓系統之困”。二是在市場維度，如何協調國內超大規模市場優勢與全球價值鏈重構風險。比亞迪在泰國建廠、寧德時代布局匈牙利生產基地的實踐，正在探索“市場換標準”的新路徑。三是在生態維度，怎樣構建兼具開放性與安全性的供應鏈體系。蔚來汽車與寧德時代共建電池資產管理公司的模式，為產業鏈垂直整合提供了新思路。

破解這些難題，需要回到汽車工業發展的底層邏輯和發展規律。特斯拉用14年實現百萬輛交付的奇跡，印證了馬斯克“第一性原理”的威力——回歸鋰離子電池本質屬性進行技術創新。中國車企更應深諳此道：既要抓住智能電動化變革的“技術時間窗口”，又要警惕重應用輕基礎的陷阱；既要發揮市場規模的創新加速器作用，又要防范技術路徑依賴風險。面對全球汽車產業格局的深刻變革，中國汽車工業未來需在技術、市場與生態的三維坐標系中精準定位，以超大規模市場為戰略錨點，構建自主可控、協同演進、可持續創新的突圍體系。具體而言，中國汽車工業的破局可從三方面著手。

一是鍛造創新韌性，破解“微笑曲線”困局，實現技術突圍。核心技術突破需深水區攻堅與試驗場迭代雙軌并進。一方面，借鑒貝爾實驗室模式，組建產學研創新聯合體，聚焦車規芯片、固態電池等瓶頸，提升材料自給率；另一方面，利用新能源汽車高滲透率優勢，建立“沙盒監管”機制，允許L3自動駕駛試點，形成技術-市場正反饋。同時，推動快充標準（ChaoJi）國際化，構筑技術護城河，實現從技術引進到規則制定。

二是突破低端鎖定，塑造生態協同優勢，實現價值鏈重構。特斯拉上海工廠貢獻全球53%的交付量，其在價值鏈中的利潤占比卻遠低于產能占比，揭示出一個深層問題：缺乏技術主導權的規模擴張終將陷入價值洼地。規模擴張需技術主導。中國可借鑒比亞迪垂直整合模式，布局全產業鏈提升出口溢價；同時，融合生態思維，推動組建聯盟，挖掘用戶數據價值，重塑服務鏈競爭力。

三是激活人才紅利，構建長效支撐體系，實現制度創新。產業競爭本質是制度創新。需建立人才旋轉門機制，促進車企與科研機構雙向流動；設立創新基金引導長期資本投入，破解長周期技術融資困境；延續購置稅減免，對高階自動駕駛給予保險補貼，并建設法規特區提供制度容錯空間。唯有軟硬實力同步進化，方能錨定全球主導權。

站在全球汽車工業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前，中國汽車工業的破局之道，在于以技術邏輯的原始創新重塑市場邏輯的游戲規則，用市場邏輯的生態優勢反哺技術邏輯的持續突破，最終實現從產業跟跑到價值創造的驚險一躍。

啟示：中國產業的范式重構與超越邏輯

中國在過去幾十年的產業趕超歷程中，形成了以“超大規模市場賦能技術迭代、政策牽引構建生態閉環、后發優勢突破非對稱領域”為核心的底層邏輯和產業升級規律。盡管在趕超過程中，每個產業展現了各不相同的技術形態和市場特征，每個產業面臨的政策環境和優勢劣勢機遇挑戰也千差萬別。

如下方“產業觀察”分析可知，仔細研究和歸納這些實現趕超產業的底層邏輯和產業升級規律，能發現有一個共性框架，即“非對稱技術突圍路徑+超大規模市場的杠桿效應+政策與市場的協同進化”。首先，在西方壟斷領域的外圍構建自主生態，通過工程能力彌補基礎科學差距。其次，十多億人口基數的超大需求規模，既攤薄技術研發成本，又提供海量應用場景驗證可靠性，形成“需求-供給”雙向強化。最后，產業政策用國家意志為供給和需求雙方、國內國外市場提供長期的發展愿景、戰略決心和市場預期，市場競爭倒逼微觀創新活力，形成頂層設計與基層試錯的良性互動。

這些成功的趕超實踐正在重塑全球產業競爭的新范式——技術領先地位不再僅由先發優勢決定，而是取決于能否將市場規模轉化為創新勢能。正如中國汽車工業展現的突圍軌跡，類似的故事在其他行業漸次上演，遠遠沒有全面完成，雖然目前中國還有很多產業（和關鍵產品）與國際引領者存在顯著差距，但我相信，我們只要遵循產業的技術邏輯、市場邏輯和發展規律，延續這一邏輯，中國產業可以實現從跟隨到引領的超越。基于發展規律的產業躍升，不僅將改寫全球價值鏈的競爭格局，更將為中國式現代化注入強勁的產業動能。

產業觀察

在光伏產業，通過政策閉環與規模效應的正反饋實現了趕超。在技術上，中國繞開西方主導的晶硅技術路線，通過金剛線切割、PERC電池等非對稱創新實現效率躍升，形成“實驗室突破-中試驗證-量產降本”的遞進鏈條。政策端以“金太陽工程”啟動市場，再以西部荒漠基地建設推動規模化驗證，技術迭代與場景擴容形成正反饋。巨大人口基數帶來的能源需求與土地資源稟賦，支撐全球最大光伏應用市場。國內裝機量突破600GW的龐大規模，使企業獲得持續現金流投入研發，形成“市場養技術、技術擴市場”的閉環。

在高鐵產業，工程經驗的積累推動了相關標準制定方面話語權的提升。通過引進西門子技術獲得“站在巨人肩上”的起點，再以4.2萬千米高鐵網的運維數據訓練智能檢測系統，將工程實踐積累轉化為核心專利。國內日均千萬人次客流量形成的超大規模市場，使高鐵票價僅為歐洲1/4，低成本運營驗證技術可靠性后，通過雅萬高鐵等海外項目輸出中國列控標準，實現“市場換標準”的質變。

在5G通信領域，實現了場景賦能與技術壁壘的雙向突破。選擇TDD技術路線避開高通主導的FDD體系，以極化碼專利構建底層話語權，再通過Massive MIMO等工程創新降低基站部署成本。國內建成百萬座基站形成的全球最大5G網絡，孵化工業互聯網、遠程醫療等300余個應用場景。

在消費電子產業，柔性制造與工程師紅利的共振是關鍵因素。深圳“3小時產業圈”內實現大部分零部件本土配套，工業互聯網支撐72小時從設計到量產的敏捷響應，將制造效率轉化為技術試錯資本。每年數百萬理工科畢業生形成獨特工程師紅利，企業研發響應速度遠比西方快，配合龐大消費者提供的海量應用數據，塑造“速度經濟”優勢。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56期第2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潘 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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