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四大名著,若論影響面,《水滸》或者要凌《三國》而上之。試看《東林點將錄》《東漢文壇點將錄》《當代學林點將錄》《詩壇點將錄》《畫壇點將錄》《現代學林點將錄》《近代印壇點將錄》《當代文壇點將錄》《書話點將錄》等等模仿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點將錄”,自明季以來,不知凡幾,而且可以斷言,類似作品還將持續涌現。
與象牙塔煊赫無倫的小眾“紅學”相比,《水滸》自晚明成書至今,可謂一直雅俗共賞。其中關鍵,除了前述生動有序的“點將”形式外,那些有廣泛社會影響的學者的面向公眾的寫作,與大眾閱讀水乳無間,極大地增益了大眾《水滸》閱讀的學術含量。明清時李卓吾、金圣嘆不必說了,最近幾年我讀過的幾種也特別讓人會心,譬如馬幼垣教授的《水滸人物之最》、虞云國教授的《水滸尋宋》、押沙龍的《讀水滸》等,都是一時之選。
可以說,人物、情節、流傳、版本、結構、心理、本事,《水滸》的各個側面、各個環節,一直不乏研究者的多維爬梳,想后出轉精,殊為不易。王學泰先生從游民視角,切入水滸江湖,可謂高屋建瓴,洞徹混沌。不僅讓人能更好地看清《水滸》門道,還能以更為闊大的視野,觀察中國傳統社會,尤其改朝換代江山鼎革時那股無法忽視的游民動力。王學泰新版的《水滸江湖:理解中國古代社會的另一條線索》,延續他《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的理論觀察,豐富并深化了他《水滸與江湖》《“水滸”識小錄》中的多個主題。對于《水滸》一書的捍格矛盾,如北方地理的混亂、某些“好漢”的面目模糊等,讀了這本《水滸江湖》,大有撥云見日的恍然。
《水滸江湖:理解中國古代社會的另一條線索》, 王學泰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出版
譬如讀《水滸》時,招安差不多盡人難爽。可是,沒有招安,梁山泊水滸寨上那間打家劫舍的牌匾“聚義廳”,就無從改作梁山行為合法依據的“忠義堂”。“因為招安了,與皇帝確定了君臣關系,這才是主流社會認同的‘忠義’,此前的‘忠義’,不過是梁山人的自說自話。”對于梁山人來說,無論是樸刀桿棒還是發跡變泰,作為甩脫在宗法社會之外、游走在體制邊緣的群體,他們所以能扭結為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端在對平等的追求。也就是《水滸》高潮的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中所描述的“兄弟”關系:“其人則有帝子神孫、富豪將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獵戶漁人、屠兒劊子,都一般兒哥弟稱呼,不分貴賤。”
這樣近乎理想國的狀態,當然無從落實到現實。就如王學泰所揭:“游民的人格平等在他們結合的初期可以大體上做到,但在他們的非法活動和武裝斗爭中,買賣越做越大,這就需要訂立制度來維護小團體‘工作’的順利與效率。這時往往就要強調‘兄弟關系’中‘長幼有序’的一面。慢慢地‘兄弟關系’就變為口頭的了,其實質已經是‘上下關系’了。”不然也不用分天罡地煞,還得天書排位了。那位為梁山屢立汗馬功勞的神偷時遷,就因為偷竊手段而為諸多好漢、說唱藝人當然也包括《水滸》作者所不齒,排位倒數第二,僅居于事跡性格黯淡的盜馬賊地狗星段景住之前,讓古往今來無數讀者為之叫屈。
王學泰在書中指出,梁山好漢們所追求的人格平等,僅只稱謂上實現“兄弟”,“離政治上、經濟上的平等遙遠得不可以道里計”。梁山好漢,乃至所有史上游民團體所追求的平等,在歷史上從未實現過。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在《不平等的災難》中憂慮:“幾乎在世界上所有地方,不平等都在快速加劇。這意味著富人尤其是那些極富之人,變得越來越富有;而窮人,尤其那些最窮的人,變得越來越窮。”消費社會中,窮人作為“不合格的消費者”,理所當然被無情擠出。不平等的社會,最嚴酷的大概是政治上嚴別貴賤,有若種姓,不得逾越。諸如宋代的官吏異途、重文輕武,將極大數量的社會成員驅趕到體制邊緣和宗法秩序之外,這當然就埋下了異日動蕩的誘因,準備了聚義的潛在力量。按照《水滸》“受天文”的神道設教名單分析,梁山好漢“按照出身或職業大體上可以分成游民、吏人、武將、手工業者、農民、商人、莊園主、其他等類。人數最多的是游民,五十余人;其次是武將,約二十人;第三是吏人,十人;勉強算農民的只有五人(阮氏三雄、解珍、解寶)”。也就是說,給水滸聚義戴上農民起義的桂冠,實在美化太多。事實上,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只是廣義上的游民,或者具足淪為游民的主客觀條件。真正逼上梁山者,滿打滿算,不過豹子頭林沖等寥寥數單。陳寅恪先生所謂“造極于趙宋之世”的華夏文化,不待女真蒙元外患,已深深潛伏著覆亡的內因。
《水滸江湖》涉及的內容非常豐富,其梳理江湖概念的演變、解析江湖人主體游民的迥異于宗法人的性格與思想、詳論社會邊緣人作為江湖中堅和領袖的素質,以及他們何以被邊緣化的主客因緣部分,尤其讓人心折。王學泰還特別拎出江湖人中的一個特殊階層——江湖藝人在宋代崛起的背景與作為,并斷言:“世世代代都有游民,游民旋生旋滅,除了讓人們知道曾有過干大事的陳勝、吳廣外,對后世很少有影響。到了宋代,情況不同了,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有了江湖藝人。”江湖藝人豐富了梁山好漢們的故事,他們傳播了一套全新的話語體系,“仗義疏財”“劫富濟貧”“不義之財,取之何礙”“替天行道”等等,賦予了造反者的行為合法性。舊時江湖,各類行當多被歸金、皮、彩、掛、評、團、調、柳這明八門,意指市場擺攤,靠“口巧舌活”掙錢吃飯者。可別小瞧這幫江湖藝人,他們的經歷、見識、閱歷、交游、扮相乃至頭腦中的掌故,在關鍵時刻往往會成為旗幟信號。明末清初張岱在《陶庵夢憶》中提到多扮丑凈的彭天錫,說他“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氣”。梅蘭芳《戲劇界參加辛亥革命的幾件事》中記述的,就包括靠改良戲劇宣傳革命的王鐘聲、收到炸彈警告而不退縮的潘月樵與夏月珊、劇團成員兼演員與革命別動隊員于一身的劉藝舟、以從事革命自命的任天知等名伶。《水滸江湖》對傳統中國社會的學術剖析之深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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