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打著文昌閣的窗欞,李修遠盯著榜尾最后一個名字——又不是他。三十歲的秀才攥緊油紙傘,青白指節與傘柄上的補丁一樣刺眼。轉過街角時,他聽見茶肆里傳來哄笑:"李秀才又落第了!這都第七回了吧?"
"修遠兄!"一柄湘妃竹傘追上來,是同窗張子謙,"寒舍新得了《東坡全集》,可要共賞?"李修遠咽下喉間苦澀,雨水順著他洗白的衣領灌進后背。
張家書房暖意融融,李修遠正摩挲著宋版書上的暗紋,忽聽屏風后"啪"地落子聲。偷眼望去,個穿柳色衫子的姑娘正在棋枰前自弈,側臉映著燭光,像幅活的仕女圖。
"那是內人的小妹月娥。"張子謙笑道,"通些詩書,讓兄臺見笑了。"話音未落,屏風后飄來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正是李修遠方才默念的句子。他心頭一跳,茶湯潑濕了前襟。
此后半年,李修遠往張家跑得勤了。有時"偶遇"林月娥在園中撫琴,有時"恰逢"她在廊下臨帖。最難忘那日見她對著殘荷吟詩:"留得枯荷聽雨聲",李修遠鬼使神差接了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姑娘驚得掉了團扇,耳根紅得像楓葉。
"林家原是官宦門第,如今沒落了。"張子謙做媒時說,"月娥的嫁妝雖薄,但那些藏書..."李修遠盯著聘禮單上的"《玉臺新詠》手抄本十卷",眼前閃過姑娘低眉淺笑的模樣。
婚宴那日,賀客們起哄要新娘題詩。林月娥執筆寫下"畫眉深淺入時無",滿堂喝彩中,唯有李修遠注意到她腕間祖傳的羊脂玉鐲不見了——后來在當鋪賬本上,他看見"林氏女典玉鐲一對,充新房漆器錢"的字樣。
洞房紅燭高燒,李修遠掀開蓋頭就變了臉色。新娘子膝上攤著本《漱玉詞》,頁邊密密麻麻全是批注。"女子無才便是德。"他劈手奪過書冊,"這些艷詞麗曲,最易移了性情。"
三月春風里,林月娥抱著洗凈的衣裳回來,見丈夫正在院中燒文稿。她撲上去搶出半冊殘稿——那是她花了三年整理的歷代女詩人選集,火舌已舔去了魚玄機的部分。"你!"她剛開口,李修遠一記耳光甩過來:"婦道人家弄這些,是想學卓文君私奔嗎?"
那天夜里,李修遠醉醺醺踹開房門,扔來個青布包袱:"明日錢大人府上設宴,給我趕制件新袍子。"林月娥捻著粗劣的布料,想起姐姐悄悄塞給她的私房錢——夠買半匹杭綢了。她咬斷線頭時,聽見丈夫在夢里嘟囔:"這次詩會...定要壓過周舉人..."
端午詩會上,李修遠輸得徹底。最讓他窩火的是,眾人口中盛贊的《端陽懷古》竟署著"清風居士"的號。回家路上,他踢飛個石子:"不知哪家狂生,寫得這般輕浮!"全然不知身后轎簾微動,林月娥正把詩社的潤筆銀票塞進袖囊。
轉眼到了臘月,林月娥在灶前熬粥,侍女小翠飛奔進來:"夫人!《文苑》上又登了您的詩!"突然住口——李修遠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他抓起雜志一看,《詠雪》署名赫然是"柳先生",而詩句分明是今晨見妻子寫在窗欞上的!
"好啊!"李修遠撕碎雜志,"原來'清風居士''柳先生'都是你!"他掄起戒尺抽打書柜,"讓你寫!讓你藏!"竹尺斷裂時,林月娥護住最后幾冊詩集,血珠濺在薛濤箋上。
轉年開春,"清風居士"的真身成了城里最熱鬧的話頭。詩社送來燙金請柬那日,李修遠將妻子反鎖在內室:"丟人現眼!"誰知傍晚回家,但見窗戶洞開,硯臺壓著張字條:"君既以妾為恥,妾亦不敢辱君門楣。"
李修遠追到碼頭時,正看見林月娥的青衣背影消失在船艙。他想喊,卻被喉嚨里涌上的血腥味嗆住——那艘官船桅桿上飄著"學政按臨"的旗幟。
三年后的文廟前,李修遠蜷在舊書攤旁接活計。自從因"辱罵巡撫門客"被革除功名,他就靠抄書度日。攤主扔來冊《女四書》:"趕緊抄,明天女學堂要。"他蘸墨時聽見路人閑談:"林山長今日講《木蘭辭》..."筆尖猛地頓住,墨團污了紙頁。
窗外玉蘭花開得正好,女學堂的軒窗里傳出清越的講詩聲。李修遠縮在墻角,聽見那個魂牽夢縈的聲音在說:"'安能辨我是雄雌',諸位可知還有位唐代女冠,寫過'自恨羅衣掩詩句'..."風吹開半頁窗紗,他瞥見講臺上的人發髻間,簪著支眼熟的梅花銀簪——正是當年他當掉的那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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