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朝暉(章靜 繪)
錢謙益(1582-1664)是明清之際最富傳奇性與爭議性的文人、學者。在政治上,他是東林領袖;學術上,他是文壇盟主、史學巨匠。在明朝,與浙黨、與福王、與閹黨斗爭;入清后,卻剃發迎降,不久又反清復明。錢謙益復雜的人物形象,既有自我的“塑造”,也有后人的“涂抹”;既有政治的壓迫,也有野史的捏造。從而也引出無盡的話題:投降是貪生怕死還是忍辱負重?反清復明是不是真的?“詩史互證”下的柳如是生平事跡是否全部可信?后世對錢謙益的評價為何兩級分化?造神和造謠之間,是誰在“制造”錢謙益?
蘇州圖書館研究館員卿朝暉致力于錢謙益研究多年,整理有《牧齋初學集詩注匯?!贰赌笼S有學集詩注》,并承擔中華書局新修訂《錢謙益全集》的整理工作。近日,卿朝暉整理出版了三卷本《錢謙益年譜長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25年),最大限度地搜集了目前可知的相關文獻,獲得了一批新見材料。圍繞有關錢謙益的新發現,以及這一歷史人物的爭議性問題,《上海書評》采訪了卿朝暉先生。
《錢謙益年譜長編》,卿朝暉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5年4月出版,1624頁,498元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遺老、絳云老人。圖為《清代學者像傳》之錢謙益。
錢謙益的年譜,前人已出過好幾種,您為什么要做一部新的年譜長編?有什么新材料、新觀點?
卿朝暉:2007年我到蘇州圖書館任職,隨后參與本館的古籍善本普查,偶然發現一部清代學者何焯(1661-1722)的藏書,是錢謙益族孫、藏書家錢曾(1629-1701)注釋《牧齋初學集》的抄本。新發現的這個抄本注釋很多,沒有原文。我將它與當下通行的錢仲聯(1908-2003)先生整理的《錢牧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比較,發現多出不少注釋,大概有四千三百余條。
錢曾少從錢謙益學詩,順治十七年(1660年)開始為錢謙益的詩集作注,康熙二年(1663年)初稿完成,請錢謙益過目,得到錢謙益的指點認可。錢曾注在錢詩???、典故、本事等方面有很高的參考價值,錢謙益也認為錢曾注將其心事“一一拈出”。不過不久錢謙益就去世了,錢曾此后三十余年雖不停修訂、補注,仍覺尚有闕漏,因此也一直沒有刊刻出版。學界只有抄本流傳。大概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左右,吳興凌鳳翔、海昌朱梅在廣東刊刻錢曾詩注,因為文字獄的關系,詩注刪改很多,內容非常簡略。錢仲聯先生整理《牧齋全集》的時候,由于刻本比較易得,就采用了凌鳳翔、朱梅這個本子。后來臺灣的學者周法高先生發現了錢曾詩注的另一個抄本,內容比凌本多出一倍。周先生于是將此書影印出版,題作《足本錢曾牧齋詩注》(三民書局,1973)。但是我比對后發現,何焯藏本比他這個“足本”還多出一千三百余條。
意識到其中的價值,我聯系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張旭東先生,以何焯藏本作底本,重做《初學集》中詩歌注釋部分,于是在2012年出版了《牧齋初學集詩注匯?!?。
我當時只關心錢曾的注釋,見其多注典故,很少談及“本事”——也就是詩歌寫作緣起的人物或事件,就想作一些詩歌“本事”的補注工作,后來擴大到文章、尺牘、系年、交游等等,十三年來陸續增補填充,最后積累了八十余萬字,就改作“年譜長編”了。
何焯藏《錢曾初學集詩注》鈔本
發現何焯藏錢曾詩注抄本,是我研究錢謙益的緣起,但決定做年譜長編,主要還是因為舊譜存在諸多不足。此前常見的錢謙益年譜,主要有清葛萬里編《牧齋先生年譜》、清彭城退士編《錢牧翁先生年譜》、金鶴沖編《錢牧齋先生年譜》等。體量較大、相對完整的則是常熟學者方良先生所編的《錢謙益年譜》,大概有三十萬字。
此前的年譜,問題之一是過于簡陋,條目較少。這個問題比較突出的,是三部最早的舊譜。因為前人做年譜的觀念和習慣,不像今天做長編這樣追求細致。另外,舊譜多依據錢謙益自己的文集編排,友朋之間的交游,只存其一,不知其二,無法互相印證,會遺失很多信息。為什么要強調“互證”呢?錢謙益的《初學集》是從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也就是他三十八歲左右開始的,在此之前的詩文大多被他刪掉了。所以單從錢謙益文集去編年譜,而不從朋友交游中搜羅線索的話,早年這一段就基本上空缺的。新譜通過錢謙益人際關系網絡中其他人的詩文、尺牘等材料補足了這一段。
問題之二是舊譜很多年月不能系年或者系年錯誤。年譜最重要的就是系年準確,前輩學者條件有限,很多材料沒能看到,包括前面提到的錢曾詩注抄本。我們在國家圖書館新發現了一部《有學集》的抄本,其中大部分內容都有編年,《有學集》大概有五百多篇文,其中三百多篇有寫作時間,而《有學集》刻本,這些時間都是沒有的。這部抄本有許多常熟地區的藏書章,也就是說這部書一直在錢謙益的家鄉流轉,很有可能是抄自原稿,是比較可靠的。過去沒有見這些材料,系年就有很大的問題。
舉個例子。嚴志雄先生和余英時先生曾就錢謙益提出“詩史”觀的時間做過多次考證,他們依據的主要是《有學集》刻本系統中《胡致果詩序》一文。由于刻本沒有保留寫作時間,這篇文章寫于何時也不得而知。嚴先生和余先生提出了幾個假設,但現在來看,都是不對的。根據新發現的抄本,時間很清楚,《胡致果詩序》寫于“頌系冶城”之時,即被軟禁在金陵的時候,于是真相大白,那就是順治五年(1648年)。當時黃毓祺海上起兵失敗被捕,錢氏受到牽連,羈囚南京。這個時間也正好是錢謙益編輯明詩選本《列朝詩集》的時間,《列朝詩集》通過詩歌來保存明代歷史,事實上也正是在踐行他的“詩史”觀。
國家圖書館藏《有學集》全集鈔本(律呂本)絕大部分都有撰寫時間
第三個問題是存在一些考證錯誤,這是大家都難免的,就不列舉了。
總的來說,《初學集》是錢謙益自己選定的,沒有入清,不存在文字獄的問題,因此版本較單一,基本就是崇禎十六年至十七年(1643年-1644年)瞿式耜刻本。而《有學集》在錢謙益去世之前未能定稿,刊刻過程中又受到文字獄的影響,刪改嚴重,后來的金匱山房本雖然屢次校改,但仍和原稿差別很大??瘫疽子诹鞑?,存世量大,容易獲得,但缺失的信息也可能更多;而抄本有它的特殊性,尤其是清初的抄本,在文字獄的背景下意義更加凸顯。由于時代和條件的限制,錢仲聯先生主要依據刻本系統編成《錢牧齋全集》,方良先生又依據《全集》編定《年譜》,難免會留下遺憾。事實上,前人整理的很多經典文集,都有可能被改寫,因為當年古籍整理的條件和今天完全不能相比。
至于你說的新觀點,我沒有把個人觀點展示在年譜中,比如后面我們要談的文壇詩派之爭。我認為年譜還是注重材料,而不是注重分析。序言里寫過,許雋超先生對我說,編纂年譜應該要有骨、肉、神三個層次——“將詩文編年,考證訛誤,補其遺漏,就像疊床架屋,只是骨架;證之交游,突出細節和場景,人物就有了血肉。而只有立于當時,求其內在,方能得其精神”。這是一種理想,要求得一人之精神,何其之難!錢謙益是一個復雜的人,而不是一個臉譜化的形象,我想通過充足的材料,讀者看過以后都會有自己的想法。
《牧齋初學集》,是錢謙益入清以前的詩文結集
《牧齋有學集》,是錢謙益入清后創作的詩文總集
《投筆集》,本是《牧齋有學集》中的一卷,由于涉及反清,刻本系統將其全部刪除,后多以單行本出現。
您剛才提到了,寫萬歷四十八年以前的錢謙益,參照了很多其他人的材料。他為什么要刪掉這一段時間的詩文,和他成為“大佬”有沒有關系?能否請您談談錢謙益的“封神”之路——他是如何一步步成為文壇領袖的?
卿朝暉:《初學集》刊刻于崇禎十六年至十七年(1643年-1644年),明朝的最后兩年,這段時期也正是錢謙益政治上的高光時刻。他作為東林黨領袖,前期一直受閹黨、溫體仁等政敵打壓,但此時明朝氣數將盡,群臣束手無策,請錢謙益出山的呼聲很高,不少人在政治上對他寄予厚望。錢謙益也積極參與國家事務,提出要江浙合守、注重海防,又建議將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從福建調來防江,這樣即使北邊淪陷,南方還有一絲希望。
因此在此時編刻文集,我認為,錢謙益有他的意圖。一是政治上的需要。他是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的進士,因為岳父和父親相繼去世,一直在家守喪,十年沒有出山。努爾哈赤取得薩爾滸之戰的勝利后,朝野震動,他才決定出山。《初學集》第一卷就是《還朝詩集》,他把這件事作為他政治生涯的一個起點。這也和他一貫主張的“忠君愛國”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梢哉f,是搶占了道德的高地。
二是文學上的想法,想通過打壓“后七子”和竟陵派來掌握文壇的話語權,塑造自己的形象。錢謙益是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的舉人,在此之前,他是明嘉靖、隆慶年間的文學流派“后七子”(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的支持者、學習者,他能把王世貞(1526-1590)的集子倒背如流??贾信e人后,他認識了嘉定的李流芳,轉而學習歸有光的“唐宋派”。錢謙益的幾個朋友都有記載,說他在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的時候,有意拋棄“后七子”之學。瞿式耜刊刻《初學集》,說錢謙益手刪十之四五,刪的主要是早年學“后七子”以及和竟陵派交往的詩文。他把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以前的詩文刪掉,就是要和王世貞剝離開。錢鐘書先生曾經指出,錢謙益炮制了所謂的王世貞“晚年定論”。錢謙益在很多場合下都提到一件事,說王世貞給歸有光寫像贊時,后悔年輕時追隨復古派。這是借“后七子”領袖之口,來徹底否定“后七子”的文學主張。不少學者都認可這一說法,認為這個事件是錢謙益出于自己的目的編造的。
錢謙益對另一文學流派竟陵派(主要人物鐘惺、譚元春都是竟陵人)的批判,則始于鐘惺(1574-1624)去世之后,主要是從返經汲古(知識層面)、國運與文運(道德層面)兩方面來徹底否定對方,說他們不學無術,是“亡國”的“詩妖”。鐘惺是錢謙益的同年進士兼好友,關系不錯,經常見面,鐘惺的文集中有記載。但在《初學集》里,沒有記錄與竟陵派主要人物的交往,只有對竟陵派的尖刻批評。錢謙益給鐘惺的書作過序,《初學集》也沒有收錄。另一個竟陵派主要人物商家梅,也和錢謙益交往密切,商的詩集里有幾十處與錢見面的記錄,而《初學集》中卻只字未提。
另外是弟子們的推波助瀾。比如弟子陸貽典(1617-1686)編撰的《虞山詩約》,選編常熟士人之詩,并請錢謙益作序。后人談“虞山詩派”,都把錢謙益當作是虞山派的領袖。計東曾經評價《虞山詩約》,說它“盡刪王、李、鐘、譚之體”。
總之,《初學集》是錢謙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本書,這部集子,也基本上奠定了他在文壇的領袖地位。黃宗羲在錢謙益去世(1664年)后作詩悼念他,說“四海宗盟五十年”,差不多就是從《初學集》中寫作時間最早的篇目開始算的?!冻鯇W集》經由錢謙益本人有意識地刪改再審定,包含了強烈的個人意志。從搶占道德高地,打壓文壇對手來看,我覺得《初學集》里面就隱藏著他自我的“造神之路”。
《初學集》第一卷就是《還朝詩集》
福王政權覆滅之后,錢謙益迎來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轉折,就是作為明朝的群臣之首剃發降清。盡管廣為流傳的“水太涼”“頭皮癢”這類諷刺故事是虛構的,但“貳臣”是錢謙益作為一個歷史人物撕不掉的標簽。您個人如何理解他的降清?
卿朝暉:對于降清,他的弟子顧苓說是忍辱負重,“行文種、范蠡之事”,就是要復國,不得不委曲求全。從事后的種種證據來看,他確實參與了反清復明的活動。
而沈德潛卻引用錢謙益另一弟子吳祖修的說法,說是未得相位,心有不甘(政治投機)。我覺得這個“心有不甘”看得很清楚。錢謙益先是作為東林黨的領袖和魏忠賢斗爭,差點被殺;后來一直被溫體仁壓制,沒能進入內閣。明亡之后,想擁立潞王而非福王,也未能遂愿。沒有拿到相位是他的遺憾。如果清廷給他相位,他也有可能不“反”。
吳祖修提出的另一個觀點也有意思:牧齋不死,是為了修纂《明史》——國家可以滅,國史不能亡。錢謙益在文集里很多次提到王通的《元經》里面有一句話“書陳亡而具五國”,就是說南朝已經亡了,但晉、宋、齊、梁、陳五國的歷史不能亡,透露出明朝雖亡,不能沒有國史的意思。黃道周就義前也有類似說法,“虞山不死,國史不死”。
這幾種說法,我覺得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都是事后的說法。在我看來,當大兵壓境,他已經沒有太多選擇,位高權重,逃也逃不掉,只有死或者降。“貪生怕死”和“忍辱負重”,我覺得兼而有之。他沒有選擇死,當然可以說是貪生。但是在詩文中,他又自比姜太公,可能是有忍辱復興的想法,當然也可能就是政治投機。人性是復雜的。
“水太涼”說的是錢謙益原本要投湖殉國,結果以“水太涼”為借口不跳了。圖為電影《柳如是》(2012)對這一情節的演繹。
關于錢謙益參與“反清復明”,您發現實質性的證據了嗎?
卿朝暉:“反清復明”,從顧苓等人開始,金鶴沖、陳寅恪、錢仲聯都考證過,學術界都認可。但麻煩的是,“事涉隱秘”,缺乏細節的記錄。
比如策反清廷金華總兵馬進寶之事。順治六年(1649年),任永歷朝內閣大臣的錢謙益的弟子瞿式耜上書南明永歷皇帝,說錢謙益雖在“淪陷”之區,卻無時無刻不想恢復舊土,他以下棋作比喻,提出一個以收復長江中下游為目的的戰略方針。這個方針又叫“楸枰三策”,其中有一條就是策反馬進寶。次年五月,錢謙益去了金華。但他去金華做什么,卻誰也說不清。
從金華返回后,錢謙益寫了一首詩:“帽檐欹側漉囊新,乞食吹簫笑此身。南國今年仍甲子,西臺昔日亦庚寅(皋羽西臺慟哭,亦庚寅歲也)。聞雞伴侶知誰是,畫虎英雄恐未真。詩卷叢殘芒角在,綠窗剪燭與君論?!保ā稌奈寮笫竞訓|君》)從用典來看,“畫虎英雄”指的是東漢名將馬援《誡兄子嚴、敦書》中的名句“畫虎不成反類狗(犬)”。漢光武帝時,拜馬援為“伏波將軍”,故馬援又稱“馬伏波”。而錢謙益在《有學集》中給馬進寶的“代號”正是“伏波將軍”。由此看來,金華之行應該和勸說馬進寶有關,但可惜這件事沒有明確的記錄。
不過,在這次年譜編寫過程中,我們還是找到了一些“反清復明”的證據。比如錢謙益支持、資助彭士望(1610-1683)、姚志卓等反清人士和永歷王朝聯絡,就有可靠的文獻支撐。
順治八年(1651年)五月,錢謙益在揚州福緣庵寫了一組詩,其中有兩句:“鈴鐸人天語,如聞替戾風?!钡涑觥稌x書·佛圖澄傳》,說十六國時期石勒將攻劉曜,群僚皆以為不可,石勒便去問法師佛圖澄,法師說這塔上的鈴聲“替戾”作響,說的就是此次出戰,定會捉住劉曜。最后劉曜果然被生擒。劉曜是胡人,錢謙益用這個典故,隱約有反清的意思,但過去并沒有證據。而在彭士望的詩文集里,也記錄了他自己也來到了福緣庵,并明明白白寫著,相見的有錢謙益、姚志卓等人,主事者就是庵主德宗和尚。姚志卓、德宗,都是有別的文獻記載反清復明的人,福緣庵本身就是反清的一個秘密據點。彭士望文集里還有一首詩,記載了他那些反清的同伴,中有一句:“更有一老翁,破產圖再光。”很明顯,這個“老翁”就是錢謙益。但這么明顯的記載,為什么過去沒有人發現呢?因為彭士望的詩文集也存在刻本和抄本的差別,刻本中許多內容被刪改,抄本則保留了完整的信息。彭士望詩文集這個抄本,現在就藏在上海圖書館。
錢曾則更進一步,在《投筆集》注釋里特意講了姚志卓這個人。順治九年(1652年)秋,姚志卓專程去安徽拜訪了錢澄之(1612-1693)。錢澄之曾和方以智一起在桂林支持永歷皇帝的流亡政權,與姚志卓的父親姚之朔是朋友。姚父病死廣西,錢、方二人將其安葬。錢澄之回到家鄉后,姚志卓去感謝他,并把錢謙益資助他去貴州安龍(永歷皇帝所在之處)的事都告訴了錢澄之。這件事也記載在錢澄之兒子錢?祿編寫的《先公田間府君年譜》中,兩種記錄可互相印證。
此外,顧苓為錢謙益所作傳記以及一些野史的記載,也和上面的記載在時間、事件上高度一致。過去錢謙益參與“反清復明”這件事由于沒有細節,不知道都有誰參與,現在我們有了時間、地點、人物,就是彭士望等人的記載提供了確證。
清人對錢謙益的評價兩極分化,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在后世的形象。您曾寫文章介紹過全祖望對錢謙益的“造謠”。如何理解清人對錢謙益形象的各種塑造?
卿朝暉:清人對錢謙益的評價可以分為三段。清初較為客觀,毀譽參半,“毀”主要是在降清和學術兩個方面。比如吳殳寫過《正錢錄》,汪琬也指責過錢謙益的某些文章過于蕪雜,不是唐宋派的正統,這都是從學術角度來批評的。事實上,清初士人對他降清的容忍度比較高,一是他的文壇上地位擺在那兒,二是他確有反清活動,好友們都知道。他們都經歷過這種天翻地覆的動蕩,也比較能理解一個人在生死面前做出的選擇。
轉折點在清中期,特別是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禁毀牧齋著述,皇帝給他貼上了“貳臣”標簽。人們對錢謙益的評價完全趨向負面,錢謙益被視為人品道德極壞之人。
到了清末“驅除韃虜”,又是一種矯枉過正。特別是1928年常熟人金鶴沖編的《錢牧齋先生年譜》,完全把錢謙益視為抗清的正面人物,挖掘他抗清的事跡,“發潛德之幽光”,這和當時的政治氛圍有關。陳寅恪先生所撰《柳如是別傳》就是金鶴沖的追隨者。
全祖望(1705-1755)則比較特殊,他有強烈的道德觀,對遺民、烈士的表彰稱贊不遺余力,對投降派則恨之入骨。他憑空捏造了很多影響深遠的故事,包括顧炎武入獄時拒絕錢謙益搭救,錢謙益與其弟子謝三賓爭奪柳如是,為巴結阮大鋮而自稱是阮大鋮弟子,抗清志士錢肅樂等人未卜先知不愿和錢交往等等。
全祖望稱顧炎武殺奴被捕入獄,歸莊(1613-1673)聯系錢謙益出面搭救,錢謙益開出的條件,是讓顧炎武自認門生,被正氣凜然的顧炎武嚴辭拒絕。這件事在顧炎武、歸莊的文集里沒有,兩人編纂較早的年譜也沒有。但自從全祖望給顧炎武寫過神道碑之后,便廣為流傳,被后世采信,《清儒學案》等都有收錄。但事實上,全祖望沒有見過顧炎武,這件事可能是道聽途說或者憑空想象出來的。
全祖望還稱謝三賓與錢謙益為柳如是爭風吃醋,而成“貿首之仇”,但事實上柳如是嫁給錢謙益以后,錢謙益和謝三賓還一直保持來往,并未失和。全祖望無非是討厭錢謙益、謝三賓、柳如是三人,而編造了這一段故事。
全祖望詩文中有關錢謙益的記載大概有十余條,都是負面之詞。我們以前對他的碑傳文評價很高,現在來看,恐怕要重新審視。因為他的人物書寫,顯然受到其主觀價值評斷的影響。
另外,清人對柳如是的評價很高,從文采到氣節,她幾乎是一個完人。民間野史說柳如是的不是,往往都是為了“黑”錢謙益。比如,錢謙益變節之后北上做官,傳言說柳如是獨居南京時與人私通,錢謙益的兒子報告了官府,要求嚴懲奸夫淫婦,錢謙益知道后把兒子大罵一頓,說:“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你還指望一個婦人守節?”這個故事的本質是在諷刺錢謙益。
柳如是(1618-1664),本名楊愛,后改名柳隱,字如是,明末歌妓,錢謙益側室。又稱“河東君”、“蘼蕪君”。圖為清代錢杜《河東君象》。
我記得您在《年譜長編》里收錄了顧炎武拒絕錢謙益搭救這一條。
卿朝暉:是的。我覺得它比較重要,不收也不合適,所以在前面加了“傳”字:“傳歸莊為救顧炎武,來虞山請牧齋救援。牧齋欲炎武投其門下,炎武拒之?!保ā跺X謙益年譜長編》,1001頁)加了“傳”的都是我不信的。
陳寅恪先生晚年撰寫了巨著《柳如是別傳》,影響很大。您編寫的年譜中提到柳如是的地方不多。您如何看待陳先生對于柳如是生平的考證,以及他所傾注的個人感情?
卿朝暉:陳先生這本書很有意思,他不叫“傳”,叫“別傳”,因為柳如是的資料不多,且真偽難辨。但我們現在都把陳寅恪先生的考證認為是信史,其實是不對的。當然也有人認為這本書是陳先生內心的寫照,或者說是一種試驗品。那我覺得,我們重視《別傳》,主要還是在他的“詩史互證”方法。但是作為一種方法,一不能無限擴大,比如“楊”就是“柳”、“影”就是“隱”,“云”“影”“憐”都是柳如是,我覺得就是夸大了;二不能先入為主,先假定再論證;三是不能過分相信野史。
關于柳如是的生平,遇到錢謙益以后的部分問題不大,因為有可靠的文獻支持。主要的問題是柳如是遇到錢謙益之前的生平,比如和李雯、陳子龍、唐時升、程嘉燧、謝三賓交往等等,我認為很多是靠不住的。比如錢謙益和柳如是初見那一年的冬天,我聞室落成,程嘉燧也來到了錢家,和柳如是有很多唱和,看唱和的內容就知道他們倆以前并沒見過,是初見,不可能以前愛得死去活來。說程嘉燧失戀后寫的《縆云》組詩,是懷念柳如是,根本沒有可能。由于我這個年譜是錢謙益年譜,不是錢柳合譜,所以,柳如是早年的生活把握不住的,我在年譜中都作了回避。
另外一點,我覺得陳先生寫柳如是,主要還是在寫錢謙益,當然,陳先生在書中也寄寓了自己的情懷。我們現在研究錢謙益,也有各種各樣的解讀,其實也在“塑造”錢謙益。錢謙益作為一個大IP,后人對他的“塑造”,恐怕永遠不會停止。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