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玉婷
一位作家的來時路
商務君按:很多作家在成名前都從事過其他職業,張忠誠也是如此。當了14年語文老師后,張忠誠被安排做行政,似乎踏上了一條不錯的晉升之路。但他對“搞行政”不感興趣,毅然離開學校,沒想到下一份工作居然還與行政相關。始終對行政工作缺乏熱情的張忠誠開始利用業余時間寫作。在一通偶然的電話中,張忠誠用10秒決定舉家從葫蘆島搬遷到沈陽,專職創作研究。
《柿子地》《米罐》《公羊爸爸》……以及前不久入選2024年度“中國好書”的《誰在林中歌唱》,張忠誠用一部部膾炙人口的兒童文學作品證明,寫作這條路走對了,而當年用10秒做出的那個改變人生的決定,或許早從童年時期便埋下了伏筆。
“我有14年教學經驗”,張忠誠的手扣住方向盤,小臂貼著上身,身體前傾15°,像考試臨近,但近視忽然加重試圖看清板書的學生。他并不近視,只是剛上路不久。
五月初的沈陽,氣溫意外高。由于主干道上的高架橋施工,車道變窄,車流緩慢前行,時間變得黏稠。嘈雜聲中,導航不時發出提示音。張忠誠盯著前方,對導航將信將疑。
“即將進入行駛緩慢路段,預計通行時間1分鐘。”導航響起,播報女聲一如既往地禮貌。
看著后視鏡里的無盡車流,我知道,采訪開始了。
張忠誠
階梯
如果可以,張忠誠愿意當一輩子“語文老師”。2010年,他得了重度喉炎,嗓子有段時間不能出聲。他和其他語文老師一樣,都帶兩個班。
校長找到張忠誠,想提拔他當辦公室主任——由于負責部分行政工作,辦公室主任可以只帶一個班。張忠誠不想做行政,但還是同意了。
于是,張忠誠開始帶一個班,嗓子緩解了一些。不過,他要想給學生加點課,嗓子還是受不了。
其實,這不失為一種安排。按照校長的規劃,張忠誠年輕,“中師生”出身,有教學經驗,懂管理,材料寫得好,將來可以當副校長。一條向上的階梯在眼前鋪展。
在這個“堪稱完美”的規劃里,唯一“瑕疵”是,張忠誠對“搞行政”沒興趣。他把著方向盤,目視前方:“一個老師的生命力就在講臺上。我知道,我這輩子當老師的路斷了。”
在學校,不再講課的張忠誠像不能上灶的廚子,手癢,心更癢,職務體面,日子難挨。另一重焦慮是年齡引起的:他30歲出頭,再不走,就要一輩子待在葫蘆島市的這所城郊中學。
2016年,張忠誠走出了學校,上縣政協當秘書。他剛進辦公室不久,領導告訴他要好好干,爭取升任。張忠誠做過行政工作,上手很快。
這是一條更平坦的道路。
但“頑疾”仍然存在——前“語文教師”張忠誠對行政工作缺乏熱情。從2007年開始,他下班后寫小說,寫完向刊物投稿。幾年下來,他發表了一些作品,打算把更多精力花在寫作上。
2017年,政協組織一次調研活動,陪幾名領導和幾十位政協委員去七八個鄉鎮走訪。行程安排緊密,張忠誠負責會議調度、用餐、用車等諸多事項。路上,手機不停響起,他密不透風地對接細節。
其間,一通電話意外“插”進來。當時在省作協創研部工作的薛濤打來電話,問張忠誠是否有意向來創研部工作。
張忠誠正陷在具體工作里,他焦心地問:“能回家商量嗎?”他已娶妻生子,要妥善安排好生活。去了沈陽“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全家的生活會隨之改變。
電話聽筒里,傳出人聲:“只給你10秒鐘,你考慮一下。”
張忠誠說:“好,我去做什么呢?”他不想再做行政,那樣沒有調動的必要。
“創作研究,具體工作再談。”
“好。”
兩人達成一致。
實際上,真正影響人生的重要決定可能只在幾秒間。張忠誠并沒有完全做好準備,他對未來缺乏想象。但這通電話后,他就要攜家帶口從葫蘆島去沈陽了。
車輛一直向前行進。張忠誠回憶,那時他和薛濤認識不久,只見過兩三面。薛濤肯定過他的寫作,建議他可以寫兒童文學,僅限于此。他出于對薛濤的信任做出判斷。
深春的樹木,樹葉透出新綠色。張忠誠介紹起“沈東”,“這是城里發展相對較慢的區域,來這邊買房也是薛老師建議,我也想離他近點。”
在途中,我看見“九·一八”歷史博物館一晃而過。
真實經歷
《誰在林中歌唱》入選2024年度“中國好書”后,不少朋友向張忠誠表示祝賀。有朋友問他:“你為什么對‘抗日題材’這么有執念?”
張忠誠解釋,他對題材沒有執念。這不是朋友想聽的回答。
《誰在林中歌唱》入選2024年度“中國好書”(二十一世紀社供圖)
不過,他的朋友的確很難不形成上述印象。《誰在林中歌唱》是張忠誠寫的第4本抗日題材童書,此前他寫了“東北抗聯三部曲”。幾個月后,同題材的《牛軛山下》將在遼寧少兒出版社出版。
見張忠誠前,我有同樣的觀感。幾個月前,二十一世紀出版社集團給我寄了一箱書:一共8本,4本“抗日題材”。“抗日題材”的占比大到讓人無法忽視,就像平原上立起一座哥特城堡。
起初,張忠誠只想寫《土炮》。該書取自他老家的真實事件“下五家子慘案”。1935年,日本人屠村殺了387人,只有極少數村民活下來,有說8人,也有說11人。
老家的小屯
事發地離張忠誠長大的村子只隔30多里地,兒時他經常聽村里老人提起。長大后,他當了語文教師,原址建起了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他帶學生去過,反復講起這段歷史。
日久天長之下,張忠誠了解的細節越來越多。他就琢磨:“我能不能把這件事寫出來?”
轟鳴聲響起,1935年春,一架日本小型偵察機照常從虹螺山主峰飛過,螺旋槳卷起巨大氣流,草被刮得倒伏。山頂正好有名小戰士埋伏,他試著朝飛機開了一槍,沒想到居然打中了。
飛機迫降在幾里之外的農田,飛行員被抓,游街示眾,后被農民打死。老百姓把飛機上的零件拆卸出來,拿回家去。幾日后,日本人從縣城趕來,用兩駕相連的馬車把飛機拉走。
日本人沒有報復。當時,藏于虹螺山的抗日義勇軍大約有兩千人,而縣城駐扎的日軍只有七八十人,加上鄰縣的日本憲兵也只有兩百人。日本人不是不動,是不敢動。
這件事啟發了下五家子村的鐵匠。他想,步槍都能把飛機打掉,自己造門土炮沒準也行。他造的土炮用了鉛粒子,威力比步槍大得多。鐵匠成功了,飛機在農田墜機后爆炸,剩下一地碎片。
整個下五家子震動了,村民擔心日本人報復。村里主事的老爺子提議,村口輪流安排人放哨,白天在村里生活,天黑后上山過夜。全村從事發的9月一直藏到11月,日本人始終沒動靜。
立冬一過,山里凍得人睡不著。村民也松懈下來,不再上山過夜。老爺子一看,大家都不折騰了,他也不再堅持。然而16日凌晨,日本人從鄰縣調來憲兵圍住村子發起屠殺。
《土炮》里,張忠誠讓墩兒——鐵匠家最不受寵的小兒子,目睹一切。第一次打下飛機的是墩兒投身游擊隊的哥哥。哥哥犧牲后,父親為了復仇造土炮,打下第二架飛機。
為了寫《土炮》,張忠誠找了很多資料,看了許多親歷者的口述史。責編談煒萍見他做了這么多準備,想著別浪費素材,提議他寫“三部曲”。張忠誠同意了。
張忠誠查找的部分資料
于是,編輯在社里報選題的時候,選題表上填的是“東北抗聯三部曲”,《土炮》是第一本。第二本是發生在校園的《柿子地》,第三本是《龍眼傳》。
“東北抗聯三部曲”(二十一世紀社供圖)
奴化教育
車駛進薛濤家的小區。張忠誠搖下車窗,門衛室的大爺看了他一眼,兩人相視一笑。
幾年前,遼寧文學館館長薛濤下鄉當駐村書記,基本不在沈陽。趕上節慶,單位發了大米、食用油,薛濤不便來取,就由同事張忠誠幫忙捎回家。來過幾次后,大爺認識了張忠誠。
此時,同在車上的我,在大爺眼中“自動”獲得了“同事”身份。
采訪在薛家二樓的小木屋進行。因為屋子重做防水,我們從腳手架的空隙里鉆進去。張忠誠坐主座。我只能分辨出,他身后墻上掛了一張安徒生的方形照片。我們終于能面對面說話了。
2020年6月在薛濤的小木屋,左起為薛濤、王雨婷、談煒萍、張忠誠
《柿子地》里的情節不全是“杜撰”。張忠誠看過一本口述史,有人回憶,自己兒時的日本主事喜歡吃西紅柿,日本人就讓整個班學生給他種西紅柿。這個細節給了張忠誠靈感。
《柿子地》里,單看吉野的長相(獨眼)就知道他是壞人。這也是真的。以前,有學生戲弄日本人,一直躲他身后罵他。他是獨眼,有視覺盲區,看人必須轉身。倆人就這么一起轉圈。
雖然學校不是前線,師生受到的壓迫同樣深重。書里,學生“陳鐵血”的名字真實存在。陳鐵血原本不叫陳鐵血。他父親被日本人殺害,父親在死前把他的名字改為“陳鐵血”。
日本人覺得這新名字“犯忌”,隱含對日本的敵意,不讓他用新名字。陳鐵血說什么也不改。于是,日本人用“退學”威脅他。陳鐵血沒妥協,他說“不念了”,果真退學。
當時,日本在東三省實施“奴化教育”。他們將來想派這些學生上戰場,讓中國人打中國人。《柿子地》里,日本主事經常操練學生,訓練學生的服從性,比如讓潛伏時絕不許動。
茂生之死確有其事。有人回憶,他同學就在操練時死的,毒蛇鉆進了同學的褲子。張忠誠在書里寫,花練子鉆進了茂生的袖筒,他卻一動不動,一聲未吭,哪怕被咬毒發也沒動。
茂生一直趴著,眼看天快黑了還不動。眾人以為他睡著了。吉野聽說茂生睡著了,掄起鞭子抽茂生,打得草葉亂飛,茂生仍紋絲不動,也不吭聲。大家這才意識到,茂生死了。
張忠誠的寫作很規律,每天大約手寫4000字。寫到茂生之死時,他突然想停一停,他想找個理由讓茂生活下來。到了第二天,他沒找到。這天,他忽然想給自己放個假,把本子又合上了。
到了第三天,他拖不下去了。家里很安靜,張忠誠坐在沙發上,把本子攤開放在膝蓋上,寫完了那幾百字。寫完后,他在稿紙空白處寫下:“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把茂生寫死了。”
張忠誠的手稿(《誰在林中歌唱》手稿第一頁)
茂生是最聽話的學生,學習刻苦,黑板報畫得好,連吉野都大為贊賞,許諾以后推薦他去奉天滿鐵學校深造。茂生是全家的希望,父親甚至為了湊學費,把小女兒抵出去做童養媳。
“茂生的身心都奴化得比較徹底。”張忠誠設想過茂生的另一種結局:他真的去了日本,讀了東京都大學。像《柿子地》里的田少康一樣,少康是原田養子,有機會去日本生活。
然而,見過茂生死狀后,田少康覺醒了,不愿去日本。少康的轉變出于張忠誠的私心,“按照‘文學的規律’少康是要去日本的。”他把茂生寫死后一直難過,于是補償在少康身上。
歷史上,真有中國孩子長大后認為自己是日本人。日本投降后,他們隨日本人坐船回日本。然而人多船少,船開到公海走不動了。為了減輕重量,日本人把這些中國孩子推到海里。
文學啟蒙
“我小時候不知道教材之外還有書。”張忠誠靦腆地笑了。他第一次看課外書是在大爺家。大爺是赤腳醫生,在家開診所。村里醫療條件不好,起居室就是輸液室,病人都趴在炕上打針。
早些年,大爺每年去集市上買一種紙來糊墻。這種紙大多出自印刷廠,都是印錯或多印的書頁、報紙,厚度適中,價格便宜,展開后挺大一張。
有一年,張忠誠發燒去看病,剛好趕上大爺糊完墻。像往常一樣,他趴在炕上等著打屁股針。打完針,他一抬眼皮發現,窗臺下那一小截兒墻上糊的是《西游記》。他看得特認真。
到了飯點,大爺家準備開飯,吃飯的小桌擺上炕了,菜也端上來了。按說這時候,張忠誠應該起身回家,但他還有一頁沒看完。他想把剩下那頁看完,于是謊稱:“大爺,我疼。”
大爺急了,立刻問:“哪兒疼?”張忠誠其實不疼,他盯著墻紙胡亂接話:“哪兒都疼。”全家嚇壞了,一旁的大娘和堂姐嚇得眼神兒發直——抗生素過敏很危險,有休克的可能。
大爺等不及了,迅速翻藥箱拿出解過敏的藥,不由分說又扎了一針。看著藥推進去,一屋人都松了口氣。等大爺打完針,張忠誠也看完了字兒。這時,他才發覺屁股疼,號啕大哭。
緊接著,滿臉是淚的張忠誠被父親領回了家。回家后,他還在想美猴王的故事,謊稱病沒好。第二天,他如愿去了大爺家。他把墻面全看了一遍,沮喪地發現每張墻紙印的內容都一樣。
上小學六年級時,張忠誠去同學家玩。兩家沾點親,他管同學的媽媽叫舅媽。這天晚上,舅媽要燒炕,撕了兩頁書引火。張忠誠拿起一看,發現是本武俠小說,書脊上寫著《聯劍風云錄》。
舅媽問:“你喜歡啊?”張忠誠說:“喜歡。”舅媽笑著說:“喜歡就送你了。”張忠誠愛若珍寶地拿回家。那時農村書少,武俠小說叫“大書”,“大書”只能大人看,小孩不能看。
他怕家人發現,把書藏屋檐里。到了秋天,孩子都得干活,把谷子、黃豆打捆。吃完午飯,家人要去地里干活。父親屋前屋后地喊張忠誠,他看入迷了沒應聲,一下午躺屋頂上把書看完了。
這是18歲以前張忠誠看過的所有課外書。
2014年張忠誠與兒子一起看書,兒子那時兩歲半
實際上,評書對他影響更大。他十一二歲時,村里只有一戶人家有電視。那家男主人是會計。這戶人家也是奇了,家門從來不關,無論冬夏。只要天兒不冷,連窗戶也不關。
會計家的孩子有聽力障礙,耳朵幾乎聽不著聲兒。他看電視的時候,總把音量調到最大,大到站院子外也能聽清。當時,遼寧電視臺大約到晚上6點,就會播一集單田芳的評書,叫《童林傳》。
一開始,張忠誠站在院子外聽。后來他進了大門,站窗邊聽。再后來,他進了屋,和這家人一起站屋地上看。他天天掐點去,一集不落地追完了《童林傳》。
播評書的時間正值晚飯。張忠誠天天趕飯點去別人家看電視,讓他爸面兒上有點掛不住。后來張忠誠的父母一合計,借錢買了一臺黑白電視。這樣,他們的小兒子就不必天天往外跑了。
之后,張忠誠去了師范院校學習,他有了一臺收音機。收音機能調的臺多,他戴上耳機每天能聽好幾集,《三俠五義》《白眉大俠》《千古功臣張學良》都聽過。
張忠誠經常說:“我的文學啟蒙老師是單田芳。”他聽過單田芳的所有評書,好多作品聽了不止兩三遍。寫《土炮》的時候,他想的是如何用評書,也就是章回體的形式寫一部小說。
改命
張忠誠的哥哥大他兩歲,他從小跟哥哥一起玩。后來哥哥上了村小,他還沒到上學年紀。他實在無聊了,就去操場上等哥哥放學。
等人的時候,張忠誠時不時能聽見老師講課的聲兒。到了期末考試,老師發完卷子還剩幾張,正好看見操場上有個孩子晃悠,就招手對張忠誠說:“孩子你來,這卷子你答一下。”
聽見老師招呼自己,張忠誠進屋答卷。那張卷子上有哥哥不會的題,但張忠誠都答對了。他的記性好,幾乎過目不忘。雖然他只是有意無意地聽一耳朵,但哥哥的功課他能輔導。
圖為小學五年級教室,現在是學校煤棚
到了張忠誠上學的年紀,他在做題上顯露出天賦。他一看卷子就有解題思路,讓他把題做錯是很難的一件事。這樣的優勢一直保持到初中。
那時,張忠誠有舅舅在北京工作。舅舅回老家告訴他:“二外甥,你將來就考北大和清華,別的學校不要考。”從那之后,張忠誠知道中國有兩所大學,一所是清華,另一所是北大。
后來,只要有人問他以后想考哪所學校,張忠誠就說:“考北大或清華,別的都不考。”對方聽聞不會驚訝,完全信服他的回答,繼續平靜地說:“那沒啥問題,你好好學。”
然而,母親對兒子的前程有確切安排。家里只要有人提起“大學”,她會立刻停下手頭的活兒說:“你不要考大學,將來就讀師范當老師,而且要當小學老師,初中老師都不要當。”
后來,家里沒人再提這件事,張忠誠也不主動提了。母親怕張忠誠大了有主見,時時耳提面命:“你不要考大學,將來就讀師范當老師,而且要當小學老師,初中老師都不要當。”
那時,張忠誠在鄉鎮中學上學,他一直考第一。當時,老家有一所葫蘆島師范學校,它先把尖子生錄走一批,然后再輪到高中招生。張忠誠就讀的鄉鎮中學只有一個上師專的名額。
按照母親的規劃,張忠誠考上了葫蘆島師范學校,這一度讓母親感到安心、熨帖——師范院校畢業包分配(工作),這等同于一生平順無虞。
2002年張忠誠在師范院校
入學后,有學生很快意識到反常。他們畢業后要去當老師,不能上高中、考大學。而那些曾經成績不如自己的同學卻上了高中,以后能考大學。張忠誠有同學產生了抑郁情緒。
張忠誠想,他得自救。當時,他的偶像是數學家華羅庚,于是他自學起高等數學。學著學著,他發現“此路不通”——他不是科班出身,缺乏系統性指導,自學這事成不了。
正當他陷入僵局,語文老師布置了一個作業——參考《魯迅自傳》寫一篇“我的自傳”。張忠誠看完《魯迅自傳》交了作文。
2016年張忠誠在魯迅文學院學習
幾天后,老師拿著作文找到張忠誠,對他說:“你有文學天賦,應該在這方面好好發揮。”張忠誠沒當回事,面色如常。他不覺得自己寫得多好,估摸著是班上同學寫得太糟。
語文老師“鐵了心”要說服他:“你要是進文學社,我讓你當社長。”張忠誠自小在班上有些“官運”,這樣的許諾打動不了他。此時,他自學高數失敗,心下凄惶。
張忠誠沒接茬,隨口問了句:“寫作文有啥用?”語文老師對他說:“寫得好你可以去報社,去搞新聞。”對他來說,一條嶄新的道路開啟了。
“江老師,你知道嗎,我不是因為興趣寫作,我寫作的目的一直很明確,我要通過寫作改變命運。”張忠誠鄭重地說著,他的十指自然地交叉合攏,雙臂擱在木紋桌面上。
他幽深的眼眸望著我,那瞳孔里黑黑的寂寞像是穿越了幾十年。我恍惚覺得,他手邊那杯涼了的茶也在聽他訴說,只是以沉默應答。我沒有說話,想到孤獨的回響最好也是孤獨。
木匠與樹
《龍眼傳》里,龍眼的爺爺是木匠。春夏秋三季,木匠忙著蓋房子,蓋“陽宅”工程量大,掙得多。冬天蓋不了房,但可以蓋“陰宅”——打棺材。張忠誠的父親是木匠,他也如此接活。
村里老人都知道,夏天砍樹,砍下的木頭一直擱到冬,差不多就干了。兒時,張忠誠經常跟父親去“打棺”,大半天就能干完。在他眼里,棺材就是一堆木頭。
“打棺”是小活,一個木匠就能干。“小活”工錢少,不夠兩個木匠分。
這活兒有講究:先做底板,再做立板,攏到一起后,把棺材翻過來,讓棺材口朝上,再打蓋兒。“翻棺”是重要儀式,必須兩人一起完成,不能一個人翻,而且這兩個人一定要是外人。
于是,父親經常帶兒子去“翻棺”。一開始帶哥哥,后來弟弟大些了帶弟弟。張忠誠樂意去。因是上門干活,東家會做好吃的。而且“翻棺”有單獨的賞錢,論人頭給,不算在工錢內。
兒時,張忠誠經常能看見棺材。他爺爺身體弱,到了晚年纏綿病榻,家里提前備好了棺材。棺材平時就放屋里。夏天,天熱,他和哥哥偶爾躺棺材上午睡,特涼快。
小時候,村里的小孩喜歡躲貓貓,能藏的地方都藏遍了。張忠誠忽然想到一個地方。春天,有座墳遷走了,但坑沒填上。晚上做游戲的時候,他藏到了坑里,一直沒人找著他。
“太好了!”張忠誠在坑里待著,就是有點硌腳,蹲久了腿麻。他待到很晚,這才得意地回家。第二天,他又去了一趟,拿棍兒在土里劃拉,發現是一塊骨頭。棺材年頭太長,底兒爛了。
兒時張忠誠在這些山上瘋跑
張忠誠記得姥爺去世的場景,那時他才兩三歲。他和媽媽、姥姥睡一個被窩,姥爺睡炕頭。半夜,姥爺去世了。大舅最先發現異樣,他先下地,然后把家里人都招呼起來。
張忠誠也想下地,但媽媽不讓他起來。他就趴在炕上,把被子撩起來,從一條窄縫看大人把姥爺抬上門板。大人抬起門板,把姥爺停在燒火那屋。小屋狹長,只有灶臺和柴火。
大人們進進出出,操辦起喪事。這時,姥姥醒了。姥姥老了,耳聾眼花,她一摸,炕頭空了,人不見了。姥姥問張忠誠的舅媽,姥爺去哪了?舅媽扯著嗓子說,上老劉大夫家打針了。
姥姥不信,她眼神兒不好,還在四處搜尋。為了擋住姥姥的視線,舅媽找了條半截子門簾,掛在停靈那屋門框上。簾子一掛,姥姥看不見姥爺了。但張忠誠躺在炕上,他正好能看見。
姥爺頭頂點了一盞油燈,那一豆燈火一直跳。他看見,撲朔的光正好映在姥爺蒙臉的麻紙上。
死亡是人躲不過的終點。張忠誠覺得,人有必要在少年時代理解一些死亡的意義。他在小說里頻頻寫到死亡。《龍眼傳》里,獨立大隊的老六冒險安葬戰友,他專門找向陽的地方挖土坑。
在農村,死是一件需要準備的事。張忠誠父親還在當學徒的時候,每天跟師傅學手藝。有天,村里有位50多歲的老頭找上門來。老頭想栽棵樹,用來給自己做棺材,但拿不準栽什么樹。
師傅說:“栽棵好柳樹。柏樹不趕趟,柏樹長成得幾百年。”老頭信了,回去就插了根柳條。
老頭和師傅商量,想請他打棺材。師傅擺擺手說:“我打不了,那時候我老了,干不動。你趕緊溜須我大徒弟,讓他給你打。”師傅笑著看向張忠誠的父親,他的大徒弟才二十幾歲。
就像師傅說的那樣,老頭活到了八九十,柳條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張忠誠的父親五六十歲,還有一身力氣。他把大鋸拉得哧哧響,大柳樹轟然倒下。他如約給老頭打了一口棺材。
村里,大家知道誰將來用哪棵樹做棺材。有老人往自己的樹上一靠,腰比樹粗。鄰居打趣:“你得瘦點,不然棺材裝不下你。”其實棺材板都是拼的,不可能裝不下,彼此心知肚明。
還有老人叮囑孩子:“哪棵樹你都能爬,唯獨這棵不行。”這棵樹以后是他的屋子。爬這棵樹,相當于爬他家屋頂。
張忠誠太爺爺那輩兒是闖關東來的村里。張忠誠在老宅出生,不久遷到溝外大屯。他爺爺死后埋在老屋前。
張忠誠家老宅,他在這個院子里長大
小時候,張忠誠跟母親去干農活。母親用手指著說:“你在這炕上落生的,那是你爺埋的地兒,那是你爸這一輩埋的地兒。”五六歲時,張忠誠就好奇地推算,他和哥哥以后埋在哪兒?
從出生的炕頭,到埋人的地頭,只隔了不到30米。年幼的張忠誠覺得神奇,他想起東北人常說的一句話:“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這幾步就是人的一生。
張忠誠除夕在老家門口
鵝卵石
幾年前,有朋友和張忠誠聊家事:她是姐姐,父母在她家養老。她照料父母的飲食起居,帶二老治病。但父母最愛的是弟弟。即使弟弟在雙親病時不聞不問,他們最愛的還是弟弟。
張忠誠開解道:“只要家里孩子多,父母一定不是一碗水端平的。他們有最疼愛的孩子。為這個家付出最多的孩子,一定不是他們最愛的那個。”他說得肯定,因為他家也這樣。
從小,張忠誠的父母更喜歡哥哥,哥哥長得高大,他瘦小。
“我是1982年生的,我挨過餓。”張忠誠講起,老家偏僻,多山地丘陵,地薄。在農村,家家會在屋前的園子種菜。有一年,家里糧吃完了,母親做了一個重大決定——吃一頓土豆。
5月,地里的土豆只有雞蛋大小。但再等一兩個月,等土豆完全成熟后,有拳頭那么大。母親蹲在地里,用一根小棍撬開土的硬殼,挨個秧苗查看土豆大小,就為了做一頓飯。
第二天,張忠誠想偷一個土豆吃。他像母親一樣,為了找出相對大點兒的土豆,挨個壟溝摸過去。還沒等他找到,他就聽見母親走到大門口了。
他趴在地上,不敢動。前幾天剛下過雨,干了的土坷垃硬實。他光著膀子,只穿著小褲衩,因為太瘦緊貼地面,土粒子硌得他胸口疼,像是要和皮膚永遠粘在一起。
張忠誠像土豆秧子一樣,一動不動。如果動了,土豆秧子會一起動,母親會立即發現異樣。這時,遠處游來一條蛇。權衡之下,張忠誠還是靜靜趴著,他看著蛇逼近,嚇出一身冷汗。
“我怕我媽揍我。”他笑著說。農村孩子經常見蛇,他知道那蛇無毒。但他寧可冒著被蛇咬的風險,也不想挨母親一頓打。
秋天的老宅,舊屋于2014年翻新
哥哥不止有父母的偏愛。每當家里來親戚,看見哥哥都會發出由衷的贊美。看見矮小的弟弟,更多是擔憂:“這孩子長大能有出息嗎?能娶上媳婦嗎?”他在大人的憂慮聲中長大。
《米罐》里,米家實在太窮,米有志決定把大兒子留下,把小兒子過繼給蔡家。幾年后,老大又矮又小,老二高大結實。米有志偏愛不在身邊的小兒子,上蔡家強行把小兒子搶回來。
“一個人很難走出自己的童年。”張忠誠說,“米罐”身上有他的影子。他小時候像米罐,又瘦又小,是個特別不起眼兒的孩子。他經常在故事里寫一個瘦小的男孩兒。
《米罐》(圖源當當網)
不論是《土炮》里的老拐,還是《米罐》里的米有志,他們脾氣都不大好,會不由分說地打孩子。張忠誠沒意識到,自己寫了這么多“暴躁”父親。在他小時候,父親打孩子太常見了。
農村有個說法,“下雨天干什么?吃飯、睡覺、打孩子。”就是說,大人雨天不能外出干活,在家待著無聊,拿“打孩子”當教育。于是一到下雨天,張忠誠便格外老實,不想引火上身。
“我父親脾氣不好,但他是個很好的人,這兩點不沖突。”他解釋,上一代人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不打不成才”“小樹不捋不直溜”——這些觀念和當下的教育理念全然不同。
2023年張忠誠在江西吉安為學生授課
最近,張忠誠發現羅爾德·達爾的小說里,經常有一個“女巫式”的人物。《女巫》《瑪蒂爾達》《蠢特夫婦》都是這樣,與“母親”相近的女性形象幾乎是負面的。
張忠誠想到,也許作家都在反復書寫童年。他受童年影響很大:直到7歲后成績優異,父母才對他稍有改觀。于是,他憋著一股勁兒想證明自己,連帶著筆下的角色也執拗起來。
就像一群孩子在河里撈鵝卵石,有的孩子會撈很多鵝卵石,或者邊撈邊扔。但張忠誠只撿一顆。而且他只要撿起一顆,就絕不撒手,絕不更換。他相信,這就是最好的鵝卵石。
“寫作”是他撿的鵝卵石,他一直緊緊攥在手心。
晚上11:35,我看了一眼手機,意識到不能繼續。但我沒叫停,因為覺得沒聊完。我開始猶豫,并厭惡猶豫不決的自己。夜晚靜得像月亮沉入海底,我們就此道別。
未來的成人
第二天清晨,張忠誠接我去沈陽市青少年活動中心采訪兒童文學作家馬三棗。我們約定7:40碰頭,計劃8:40到,雖然路程只有半個鐘頭,但還是打出了提前量。
我再次坐上張忠誠的車,像昨天一樣。我已經適應了在車上采他,就像我們本該在車上,道阻且長。這次采訪像“流浪”,我們在海上漂流,漂到哪里全憑風的眼色。
“我有14年教學經驗,每天都在和形形色色的學生打交道”,張忠誠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他寫作的“基石”。他對兒童和童年的理解,源于他對學生的長期觀察。
很多人不知道,葫蘆島有鉬礦。連山區的礦床,是我國最早發現的大型矽卡巖型鉬礦床。鉬可廣泛用于鋼合金制造。一戰爆發期間,鉬需求猛增,人們在美國科羅拉多州開發出大型礦山。
鉬密度大,一噸重的鉬很小一堆。于是,礦區孩子經常看見一個“魔法般”的場景,卡車上像沒裝東西,但車轍印很深。車是滿載的,但裝的鉬不多,它的高度遠低于車斗。
早些年,礦山迎來蓬勃的開采期,人們爭先潛入地底,挖出關于財富的神話。那些從礦井里走出來的人,臉和肺都是黑的,只有笑起來的時候,才能看見眼白和嘴皮里的白牙。
有一年,張忠誠還在當老師,他盯著新生信息表看了半晌。有個學生跟父親不是一個姓,他想,可能孩子隨母姓。他再一看母親的名字,發現母子的姓也對不上。這太奇怪了。
同事見他半天想不明白,告訴他,這準是母親帶兒子改嫁。后來,張忠誠去村里家訪,知道了孩子的生父是礦工,因塵肺病逝。奶奶說,孩子天天就指著那頭驢說話,他把驢當爸。
那一年,張忠誠很年輕,沒結婚,是個瘦高的小伙。他看見,驢被拴在棚里,就那樣安靜地站著,它的睫毛修長濃密,驢眼那么大,眼珠黑又亮,像噙住了一個海。
2018年,張忠誠寫了《公羊爸爸》。梆子把羊當爸。他媽準備賣羊,梆子趁夜趕羊上山。天降大雪,老陳上山找到了凍僵的梆子。在老陳燒完身上最后一件棉衣前,等來了救援的人。
梆子媽想嫁給炸油條的老陳,雖然還沒領證,但老陳對梆子視如己出。張忠誠相信這樣的故事。他妹妹是父母在路邊撿的,但張忠誠覺得,父母對他們是一樣的,甚至對妹妹要更好些。
再后來,下礦的人少了,男人開始向外走,去大城市打工。老人被留下,留守兒童越來越多。學校里,學生之間“涇渭分明”,有媽的孩子和沒媽的孩子是兩個物種。
有兩個學生的母親都走了,父親在外務工,他們成了“事實孤兒”。兩人成了好友,形影不離。學校沒食堂,學生得出校門買飯。午休時,他倆去池塘邊玩,一個孩子撈蝌蚪時淹死了。
兒子去世后,父親返鄉。他帶家人上學校,最終拿到了賠償款。父親拿著錢,邊數邊笑——他有錢娶媳婦了,娶了媳婦還能生兒子。見到這“荒誕”的一幕,張忠誠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公羊爸爸》(圖源當當網)
《藍門》里,鹽豆的父親被大水沖走了。鹽豆的母親梅姐是外國人,她被遣返送回。鹽豆成了一個無人照看的孩子。厚爺的兒子走失多年。他受梅姐囑托,像待親兒子一樣照看鹽豆。
《藍門》(圖源當當網)
《公羊爸爸》《藍門》《米罐》里的悲傷是彌漫性的,浸透骨髓。“人類的苦難不會因為物質富足而減少一絲一毫。”張忠誠在兒童文學里寫苦難,寫那些值得被看見的童年。
張忠誠還有一個理論——“未成年人”是“未來的成年人”,他們未來長成怎樣的大人,與童年息息相關。他寫了“適度的真相”,孩子要穿過苦難的“孔洞”才能實現成長。
沈陽市青少年活動中心,就在眼前。
這座以棕紅色為主色調的建筑,形如一串大小不一的六邊形璞玉,從不同角度斜切出立面,局部以玻璃幕墻點綴。意為少年如原石,打磨后方成寶玉。
轉折
幾天后,我回北京后,又撥通了張忠誠的電話。
他一直覺著《柿子地》被低估了,很少有人寫日軍的奴化教育。在東北,日軍曾以莫須有罪名屠殺數千名教育界的有識之士。
兒時,張忠誠不明白,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那為什么“抗日戰爭”從1937年七七事變算起,直到1945年日軍投降結束,一共是“八年抗戰”?歷史老師不能為其解惑。
長大后,張忠誠猜測,這或許和歷史的記錄方式有關。1931~1937年,東北抗日聯軍缺少隨軍文職人員、新聞記者,缺少檔案性記錄。他找資料時發現,記錄這段歷史的大部分是口述史。
他看了很多資料,想用“口述史”的形式寫本書。然后,他寫了《誰在林中歌唱》。書里的“張廣德”有原型,他會唱歌。每當想起陣亡的哥哥,張廣德就唱歌,久而久之越唱越好。
2023年11月張忠誠參觀國歌灌制地百代小樓
張忠誠在《誰在林中歌唱》里也寫到了死亡。但與“東北抗聯三部曲”不同,他不再和“死亡”正面對抗。在“林中歌唱”里,他更多寫戰士在林間的生活,這種生活和戰爭有關。
歷史上的確有音樂老師在湖邊辦學,學生是抗聯隊伍收養的孤兒和烈士遺孤。
小說里,荷姐教孤兒唱歌、識字。雨季過后,湖水一漲一退,淹了的草木腐爛,蚊蟲成團飛舞。學生張嘴吸氣,蚊子全飛嘴里了。鐘大姐打趣說:“孩子們,這可不賴呀,晚飯不用吃了。”
這個情節源于張忠誠的親身經歷。有一陣子,他為了鍛煉身體騎自行車上班,途經一條小河。夏季,河邊小蟲特別多。他迎著陽光,從遠看很難發現那團黑影,到了近處閃躲不及。
同事調侃張忠誠:“你吃了這么多小蟲,中午可以不用吃肉了。”他覺得有趣,記下對話。哪怕在極端惡劣的環境里,他也想寫一些幽默的事,讓人在絕境中活得輕松、樂觀一些。
大約在2015年,學界結束爭論,一致認為中國抗戰史應為14年。2017年春季教材全面落實“14年抗戰”概念,覆蓋大中小所有學段、所有相關學科、所有國家課程和地方課程教材。
看到教材修訂的消息,張忠誠感到高興。新增的6年東北抗戰史,意味著數萬東北抗日聯軍在1931~1937年的艱苦抵抗被看見,被載入史冊。
張忠誠說,他與生活的關系一度十分緊張,寫了幾年成人小說后更緊了。這是他轉向兒童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原因。到了“林中歌唱”,他的狀態更舒展,開始用詩意的眼光打量世界。
他在遼寧文學館工作,日常會整理作家手稿。看著有修改痕跡的手稿,他很感動,也想試試看。張忠誠手寫幾千字后,手指是麻的,但心很愉悅。他開始在紙上寫作,完稿后再錄入電腦。
作家韶華手稿
“我小時候不避諱死亡,但真正開始思考是在三四十歲。”張忠誠說,他的家族并不大,但母親患膀胱癌,大娘得乳腺癌,老叔和老姑是直腸癌。有幾年時間,他頻繁去醫院陪家人治病。
在腫瘤科的親屬等待區,如果醫生走出手術室說“是良性”,患者家屬會突然跳起來,無論男女老幼,都會高興地號啕痛哭,哭得根本聽不清醫生接下來說了什么。
如果醫生說:“很遺憾,是惡性。”在那些圍著醫生的家屬里,一定是外圈開始哭,甚至癱軟在地。張忠誠發現,在面對家人的“生死判決”前,最直系的親屬往往不敢上前。
母親的膀胱癌手術,從住院、找醫生、手術簽字都是張忠誠做的。“術前簽字,我簽的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媽的命,沒人知道這有多沉重。”術中主刀醫生找家屬告知結果,也是張忠誠直接與醫生對話。
時間、經歷,改變了張忠誠。他比過去更成熟、更有耐心,更能化解一些堅硬的事物。最近他喜歡爬山,尤其愛爬野山,背著包在密林里走十個小時,走到體力透支,他特別開心。
接下來,張忠誠想寫一些更“純粹”的兒童文學。比如,他手頭在寫的故事,主角是他兒時養的貓。這只貓不會抓老鼠。在農村,家養的活物都得有用。母親讓他訓練貓抓耗子。
張忠誠開始訓練小貓,有天它真抓回來一只老鼠。他很高興,小貓把老鼠吃了。吃完老鼠以后,貓死了。原來,村上開始撒老鼠藥,那只耗子吃了藥行動遲鈍,才被貓抓住。
張忠誠一直惦念那只小貓。他在小說里,寫了一只始終不會抓老鼠的笨貓。村上,家家開始撒老鼠藥,那些會抓老鼠的貓全死了。而這只不會抓老鼠的貓活了下來。
書名叫《孬貓》。“孬”(nāo)是東北方言,是“不好”之意。這只“孬貓”它可以不聰明,但能一直活下去,這就很好。在小說里,張忠誠讓童年的那只小貓復活。
“的確是更典型的兒童文學。”我說道。采訪到了尾聲,我問他是否還有補充?他說:“沒有了。這是我這幾年話說得最多的一次。”平時他話不多。
*本文圖片除標注外,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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