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8時23分左右，湖南臨澧縣停弦渡鎮，一家煙花廠發生嚴重爆炸事故，導致9人遇難，26人受傷。

據當地居民描述，爆炸引發多次沖擊波，濃煙高達數十米，在距離事發地3公里附近震感強烈，家中門窗震碎，并有居民在20公里外聽到巨響。

從6月17日的航拍畫面來看，該煙花廠的多排廠房已完全坍塌，看不到屋頂，只剩下鋼鐵框架。該鎮黨委書記對媒體介紹，現場明火于17日凌晨撲滅，之后現場組織了多輪搜救。

煙花廠房爆炸后的現場畫面/圖源：@極目新聞

6月17日晚11時，湖南常德臨澧煙花廠爆炸事故現場救援指揮部對外發布消息稱，該事故現場搜救工作已結束，爆炸傷亡人數為9人遇難、26人受傷。此外，初步統計共造成1000多戶居民房屋受損。

值得注意的是，煙花廠爆炸情況特殊、復雜，搶險救援情況險峻。據央廣網消息，現場消防救援隊員介紹，現場存在次生災害和二次爆炸風險，且地處山區，沒有大水源，救援過程中調派了28臺水罐車、2臺排澇車架設大功率排澇泵，采取遠程供水方式，在廠區建立2個水炮陣地，控制燃爆區域。

救援工作的復雜性，在傷亡情況的更新中可見一斑：16日通報1人死亡、6人失聯、9人受傷，17日通報9人遇難，26人受傷。

6月16日臨澧縣應急管理局發布情況通報

當前，傷員救治、遇難者善后、傷亡人員家屬安撫、事故調查等工作正在展開。對于這樣一個爆炸威力巨大、救援困難的特殊行業，人們想要知道的是：相較于一般化工廠，煙花廠爆炸危險在哪？其搜救為何困難？當前的安全生產措施及其監管，走到了哪里？

威力巨大的爆炸

一朵巨大的黑色蘑菇云從山地升起，濃煙滾滾，并伴有火光和爆炸聲。從視頻畫面里，人們看到臨澧縣山洲煙花廠爆炸的場景。

居民拍攝的現場爆炸圖片

據媒體報道，煙花廠周邊居民家天花板掉落，距離事發地20公里的出租車司機聽到巨響，感到震動，以為是地震。

北京理工大學教授、中國消防協會學術工作委員會委員、中國煙花爆竹協會原副會長杜志明向南風窗表示，火炸藥類的煙花產品，其爆炸威力遠大于一般化工原料。例如，其中含高氯酸鹽的爆炸藥，爆炸力相當于TNT炸藥的70%，黑火藥的爆炸力則相當于TNT的50%。

爆炸是一瞬間內發生的。煙火藥劑的化學反應在毫秒級別，“人還沒意識到，‘嘭’的一聲響”，爆炸就發生了。如果距離爆炸點不遠，人的逃脫“非常難”。

一輛停在現場附近的車輛因爆炸受損/新華社記者 陳振海 攝

杜志明提到，煙花廠的燃燒和爆炸通常疊加發生。沖擊波的傳播速度在每秒千米級別，會將人和建筑物瞬間“掀起”，人體內臟瞬時受巨大壓力震蕩。而含有金屬粉的煙火藥劑，其燃燒溫度可達2000攝氏度，對人造成的燒傷也極嚴重。

“對于煙火藥劑堆放在一起的情況，沖擊波還會導致循爆。”杜志明解釋，如果藥劑堆彼此距離不遠，一堆藥劑的爆炸所引發的沖擊波，可能導致另一堆藥劑或煙花成品受強烈沖擊而發生連鎖爆炸。這也是煙花廠內易發生二次爆炸的原因。

正如山洲煙花廠事故現場的救援隊員所披露的，現場存在次生災害和二次爆炸、閃爆風險，給搜救和救援帶來較大難度和風險，救援一度使用遙控水泡進行現場滅火，才得以讓救援人員進入。根據對外披露的“17日凌晨撲滅明火”，這場爆炸所引發的火災持續了至少15個小時。

消防救援人員在對爆炸現場進行處置/新華社記者 陳振海 攝

高溫、多雨的夏季，本就是煙花廠的敏感季節。杜志明表示，在煙火藥劑中作為發光材料的鎂粉與水反應劇烈，且發熱量大，是極為危險的；而夏季溫度高，藥劑的化學反應快，易引發燃燒爆炸事故。

不久前，臨澧縣應急和安全生產委員會下發《關于做好高溫季節煙花爆竹企業安全生產工作的通知》，要求黑火藥、引火線生產企業6月16日16時停止所有工序生產，煙花爆竹生產企業6月22日16時停止制裝藥、6月30日16時起停止其它所有工序生產。

但就在6月16日上午8時許，山洲煙花廠發生了爆炸。

山洲煙花廠坐落在停弦渡鎮山洲村的一處山地，三面環坡，且遠離大水源，這一地形條件給后續救援增加了難度。

杜志明解釋，作為危爆企業，煙花爆竹生產廠的選址一般都在山區，這是考慮到一旦爆炸發生，將山體作為自然屏障，最大程度降低對周圍的影響。若選址在平地，爆炸給周圍造成的影響更大。

湖南省山洲煙花有限責任公司發生爆炸后的現場/新華社記者 陳振海

南風窗記者梳理《煙花爆竹工程設計安全標準》（GB-50161）發現，煙花生產企業按規定需具備穩定消防水源，若未能接入市政供水或供水不足，須建設專用消防蓄水設施。而山洲煙花廠事故的救援現場使用大量水罐車、遠程水炮等設備，或一定程度上暴露出山區廠房地形受限、水源分散等消防基礎設施上的短板。

全國煙花爆竹標準化技術委員會核心委員、國家安全生產應急專家劉春文告訴南風窗，工廠爆炸事故中，傷亡人數的統計往往耗時較久。一方面，搶險救援過程中會不斷發現遺體或其部分組織，需要通過DNA鑒定確認死亡人員，而DNA比對鑒定需要一定的時間；另一方面，企業管理不足時，往往無法清晰得知事故發生時的具體作業人員，需要經過家屬報案認領，再進行搜救和DNA比對環節。

他表示，根據過往經驗，對于高敏感的爆炸藥作業區，如果操作人員作業時和藥物沒有隔離，發生爆炸時的致死率會達到50%。

小型、分散，風險可控

劉春文告訴南風窗，在煙花廠的生產環節中，混藥、裝藥區域和儲存裸露藥物的中轉倉庫等屬于GB-50161規定的1.1級危險級建筑物，危險等級最高。中轉倉庫由于堆積大量高敏感煙火藥劑，屬于高風險區域。

6月16日，山洲煙花廠負責人徐先生曾告訴媒體，事故發生原因可能是當地下大雨后，雨水漫灌進中轉倉庫，藥餅被浸濕后發酵發熱，自爆自燃引發爆炸。

劉春文分析，這種情況屬于極小概率。遇水自燃的情況多發生在煙花制作過程中的藥丸造粒過程，但在中轉庫，藥劑已經制作為亮珠裝進內筒封閉，與空氣相隔絕，不太可能發生遇水自燃。

湖南省山洲煙花有限責任公司/圖源：@極目新聞

由于藥劑高敏感的化學特性，煙花廠燃爆的常見原因較多，高溫高濕、雷擊、靜電火花等，都有可能引發燃爆。“例如，工人在搬運過程中不小心摔到地上了，也有可能。事故發生往往會有一些偶然性，或者多因素的長期積累，企業的安全措施絕對要特別到位。”杜志明說。

因此，有關部門對煙花生產行業執行嚴格的監管標準。劉春文介紹，以工程設計為例，煙花生產企業的選址、設計、施工均有嚴格的驗收標準。如對于1.1級危險建筑物，每棟工房內僅允許1人操作，棟與棟之間有12米以上的安全距離，工房四周要建造防爆墻。這些工房的面積在10～20平方米左右。

“煙花爆竹有爆炸、燃燒風險，建設原則是小型分散，降低沖擊波和火災傳播。操作時，則按照少量、多次、勤運走的方針，行業內幾十年一直如此。”劉春文說。

對于1.3級建筑物，也就是僅有燃燒風險而無爆炸風險的區域，作業人員可以增加到每間2～6人左右，根據不同的作業工序，每棟最多可以達到10-24人左右。此外，中轉庫內的儲存藥量也有核定，原理一致，小型、分散、降低燃爆傳播。

山洲煙花廠/圖源：@臨澧煙花

但是，公開信息顯示，山洲煙花廠不止一次因改變工房用途、超定量儲存、超定員作業被行政處罰。如2024年4月22日，臨澧縣應急管理局行政執法人員在檢查中，發現該公司一棟1.1-2級藥餅中轉庫實際儲存藥量1388kg，而原本的核定儲存要量為500kg；一棟危險等級1.1-2級機械壓型（彩菊）工房從事組合煙花組裝裝藥作業，改變工房用途。2024年1月，湖南省應急管理廳則因該公司在兩個組裝包裝車間分別超員3人、11人，給予行政處罰。

“超定量儲存、改變工房用途，都屬于重大事故隱患。”劉春文說。

此外，2024年12月，臨澧縣消防救援大隊在檢查中發現，該單位廠區內未設置室外消火栓，廠區內滅火器配置不符合標準。

“安全生產就是全部”

湘贛交界地帶是煙花爆竹的發源地，湖南省瀏陽市、醴陵市和江西省上栗縣、萬載縣作為煙花的四大產區，產能占全國90%以上。在湖南北部的臨澧縣，煙花也是當地重要的支柱產業，據《常德日報》報道，2024年臨澧縣煙花爆竹產值達60億元，直接從業人員達6萬人。

“臨澧煙花”公眾號顯示，山洲公司成立于2017年，占地面積約600畝，建有工房233棟，年產值約1.6億元，是一家主要生產組合煙花類、旋轉類、噴花類、玩具類產品的安全生產標準化三級企業。

湖南省山洲煙花有限責任公司/圖源：@臨澧煙花

在瀏陽經營一家煙花企業的張銘告訴南風窗，山洲公司年產值1.6億若屬實，在行業內屬于中等偏上規模。

在他看來，瀏陽、醴陵的安全生產管理制度已經較為完善，但在細小環節和人為操作上，難以完全杜絕失誤。每年6到9月，在有關部門硬性要求下，煙花生產廠家要停產休息。應急管理和消防救援等部門每周要進行2～3次檢查，企業主要負責人和安全員必須跟班作業，如被檢查出未執行，則會面臨罰款和停產整改。

山洲公司的負責人徐先生曾在前述采訪中提及，廠里的六七十名員工均為村里的留守中老年人。

張銘表示，他的工廠里情況相似，員工以30～50歲人群為主。廠區的工作難以吸引年輕人，而在危險性最高的藥物線，“基本是一些老師傅帶領30歲左右的人來打工”。

盡管員工年齡結構偏大，但根據國家規定，在風險系數最高的制裝藥環節，作業人員必須考取特種作業操作證，持證上崗。劉春文介紹，除高危一線作業人員外，企業主要負責人、安全分管負責人、安全管理人員也需要分別考取相應資格證明。這些證明也是有關部門檢查的必須環節。

2024年工商年報顯示湖南省山洲煙花有限責任公司員工為95人/天眼查

張銘提到，他所在的煙花廠很重視員工安全培訓，在春秋兩季復工前、每個月度，都會召開員工大會，播放安全知識宣傳片和事故警示錄，講解安全生產細節。員工每天上早班前，還要進行10分鐘左右的安全培訓，加強其對安全操作的印象。

“一旦出現安全問題，整個廠的生產都要停擺。沒有人愿意自己的廠出事情。”他表示，煙花廠的經營者面臨著較大的安全壓力，安全生產對煙花廠來說意味著“全部”。

企業出一次事故，對整個行業都會形成重大打擊。張銘看到，在山洲煙花廠爆炸新聞的評論區，有人呼吁完全禁止煙花爆竹。

“近10年來，全國范圍內煙花生產企業出現事故的數量相較以往已經大幅減少。”劉春文說。

作為國家安全生產應急專家，劉春文參與了《煙花爆竹工程設計安全標準》（GB-50161）的修訂工作，并從2023年起參與全國范圍內煙花爆竹企業“對標改造”工作的抽查與專家指導服務。

天眼查顯示湖南省山洲煙花有限責任公司的產品抽查多次存在不合格

他提到，湘贛四大主產區已被列為轉型升級的集中建設區，在安全規范建設上取得了明顯進展，也對行業具有積極帶動作用。每年，應急管理部會對四大主產區組織一次觀摩評比，推動地方政府和企業的安全規范建設。

在煙花生產環節中，手工進行煙火藥及效果件的混合、造粒及裝配，由于直接暴露于高敏感藥劑，作業風險最高。2024年，國家發改委在《產業結構調整指導目錄》中明確，將“爆竹、組合煙花、噴花等產品的手工裝藥生產工藝”列為淘汰類工藝，這標志著機械化在煙花生產行業更進一步。

“近些年來，有關部門提倡機械化減人、機械化換人。爆竹企業基本實現了95%以上的機械化替代，大幅減少人員傷亡事故。”劉春文表示，機械化與“人藥隔離”，是未來煙花行業生產的方向。

在劉春文看來，隨著各項制度規范的推出和執行，煙花爆竹行業的安全監管體系已經越織越密。監管部門已經推行全行業風險監測預警系統建設，可以直接監測工房超定員生產等指標，“如一旦1.1級工房有1個以上的人進入，就會報警，報警信息從企業直達應急管理部和省市縣監管部門。”

隨著標準和規范的進一步完善，如果企業乃至監管鏈條的各個環節把好關，“理論上是不存在問題的”。劉春文表示，此次山洲煙花廠產生連續爆炸，從結果反推原因，有可能是防爆設施的硬件建設或驗收不達標，或者存在超量作業問題，導致超出防爆設施的承載能力。“還需要等最終的調查結果。”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張銘為化名。）

作者 |付思涵

編輯 |向現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