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特約撰稿人 霍志軍
祭祀中華人文始祖伏羲氏的大典,是歷史上重要的一種社會文化活動,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廣泛的影響力。在歷史長河中,伏羲氏因杰出的文化創造成就而獲得祠祀主動權,實際經歷了一個漫長而又復雜的禮制演進過程。
歷史上的伏羲崇拜和祭祀活動
由于伏羲氏杰出的文化貢獻,早在遠古時期人們便對其進行悼念和追懷,伏羲神話可以認為是遠古先民最初對伏羲氏英雄事跡的歌頌、追憶和贊揚。在口耳相傳的歷史記憶中,已經蘊含著對伏羲氏的崇拜和敬仰。據現存文獻來看,早期秦人活動于關隴一帶,即有祭祀伏羲的記載。《史記·封禪書》載:“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昚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騮駒黃牛羝羊各一云。”秦人對伏羲氏祭祀活動的繁榮是在秦代禮制變革與伏羲形象自身發展交互影響下的產物。首先,隴東南一帶作為伏羲氏早期活動的地域,伏羲氏的杰出貢獻,先民對伏羲氏的崇拜敬仰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其次,秦人在隴右崛起,需要重整社會信心、凝聚社會共識,從而適應了秦人構建大一統宏圖和志在逐鹿中原的時代需要。學界對此論證還需進一步探究與佐證。
漢魏晉時期對伏羲氏的祭祀和崇拜,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熾盛繁烈。伏羲女媧人首蛇身圖像作為建筑、裝飾、民俗圖案在全國各地都有出土,特別是漢畫像石(磚)中多有體現。如此之多的伏羲女媧人首蛇身圖案的出現,說明伏羲女媧信仰的地域范圍逐漸擴大。同時,這一時期伏羲祭祀現象逐漸正規,成為定期進行的重大社會活動。
隋唐王朝結束了六朝分裂的局面,國家實現了統一,需要在思想上凝聚社會共識,伏羲氏作為華夏文明的源頭活水自然被朝野所重視。司馬貞認為《史記》“本紀敘五帝而闕三皇”,故補撰《三皇本紀》,將歷史起點從黃帝擴展至伏羲等更早的圣王。此舉通過建構完整的帝王世系,為唐代大一統政權提供更深遠的歷史依據。正因如此,官方對祭祀人文始祖有著明確的禮儀規定和要求。《唐會要》卷二二《天寶六載勅》:“三皇五帝創物垂范,永言龜鏡,宜有欽崇。三皇:伏羲以勾芒配,神農以祝融配,黃帝以風后力牧配。”這是中國歷史上首次將上古帝王的祭祀上溯到伏羲等三皇,為后來的三皇祭祀確立了規范。
宋元明清諸朝,伏羲氏作為中華人文始祖的地位進一步鞏固,伏羲文化在鄉土社會也持續不斷地傳承,伏羲崇拜深入人心,伏羲祠興建進入繁榮期。北宋太平興國初年(976年),甘肅天水就有伏羲廟和祭祀伏羲的記載,學術界對此有一些存疑,有待進一步論證與探究。元至正七年(1347年),元朝政府在今天水市西關創建伏羲廟。明清兩朝祭祀伏羲的廟宇至今遺存甚多。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明王朝頒布詔令,將秦州(天水)伏羲廟正式確定為人文始祖祭祀地。經過明清兩朝翻修重建,逐漸形成規模宏大的祭祀廟宇建筑群,是目前國內現存規模最大的伏羲廟。祭祀儀式成為維系社會和諧的文化紐帶,不僅充分展示了當地悠久深厚的歷史文化,而且極有利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
伏羲廟
伏羲文化認同的物質空間基礎
歷代伏羲祠的營建,都是先賢對伏羲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實踐。每一個地方作為一個具體的“點”,伏羲祠無疑是當地公眾活動的重要場所之一,是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具體的物質空間。古人對伏羲祠的景觀建造設計主要圍繞三個方面展開:
一是伏羲祠廟建筑園林景觀。“建廟者,建祀也。”伏羲祠建筑設計及其周邊的園林景觀是古人對伏羲氏緬懷、禮贊的重要組成部分。伏羲祠是祭祀伏羲的場所,因而在祠堂建筑、周邊景觀設計上都極具匠心。比如天水卦臺山伏羲祠的選址就充分利用了“飛地”特點,發掘自然地理稟賦所蘊含的造景資源,突出其與伏羲文化的契合點,來營構伏羲祭祀祠廟所特有的人文環境。遠遠望去,茫茫平疇田野中一峰突起,高大宏偉、莊嚴神圣,使人油然而生對伏羲氏的敬仰之情。天水秦州城伏羲廟不僅先天殿建筑宏偉莊嚴,而且在周邊園林設計上獨具特色,大殿外六十四株古柏,按照六十四卦位置排列,寓意《周易》六十四卦。再如先天殿井口天花鑲嵌伏羲六十四卦卦象圖,而藻井施繪河圖和伏羲先天八卦圖,將裝飾和伏羲氏的業績緊密結合,禮贊了伏羲氏的創史功績,其間,滲透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非常濃厚。淮陽太昊陵建筑作為中華人文始祖伏羲的陵廟,其建筑特色集中體現了中國古代禮制思想與哲學智慧。被古建筑專家羅哲文評價為“中國陵廟合一的典型代表”。通過以上特色,太昊陵不僅成為研究中國古代建筑史的重要標本,更成為承載中華文明精神內核的活態文化遺產。
二是伏羲神像景觀。天水市伏羲廟先天殿內伏羲圣像高3米有余,手托八卦,目光如炬,正襟危坐神龕中,靈氣逼人。像右原有龍馬雕像、左原置河圖洛書石盤,以滿足公眾對于伏羲氏一畫開天、肇啟文明的心理期待。正面明間、次間、盡間隔扇門窗雕以龍、鳳、仙鶴、麋鹿等吉祥動物圖案,飾以牡丹、艾葉、松枝等植物,華麗精美。因閱歷久遠,色彩斑駁,時顯滄桑氣息。全國許多地方還有大量的伏羲女媧人首蛇身造像圖案出土,這也是祭祀伏羲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在此類圖案中,伏羲女媧的形象為人首蛇身、蛇尾交纏,象征著生命不息,寓意著潛于深淵、能致云雨的神性。伏羲和女媧的蛇尾相互纏繞,形成螺旋結構,象征著陰陽相對、生生不息的哲學思想。這種設計不僅在視覺上具有美感,還傳達了宇宙的奧秘和生命的循環。伏羲女媧圖中的元素如太陽、月亮和星辰,象征著天體在宇宙中的運行,傳達出“天人合一”的宇宙觀。此外,女媧執規、伏羲執矩的設定,象征著天地方圓和文明的秩序?。
三是伏羲廟碑刻景觀。除了伏羲神像,相關碑刻也是伏羲祠景觀營造的重要方式。幾乎全國伏羲祠都有頌揚伏羲的碑刻,天水伏羲廟有元明清以來康海、胡纘宗等地方賢達所撰碑刻達20余方;淮陽太昊陵歷史悠久,碑刻眾多,達285通左右。明代鄭肅《重修太昊陵記》、李維藩《太昊陵重修記》堪稱同類碑刻中的上乘之作。河北新樂伏羲臺現存碑刻十余方,如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伏羲臺廟碑》,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重修新樂縣伏羲廟記》都是知名碑刻。在歷代各地伏羲祠的修建、重修過程中,相關碑刻幾乎是必備的文化景觀。有關伏羲的神像、伏羲文化碑刻,以及周邊相應的園林景觀是構成伏羲祠空間的三種基本要素。古代先賢通過伏羲祠的景觀設計、景觀營造來滿足祭祀者對祭祀空間期待。這種專門性祭祀性神廟建筑景觀,為伏羲經典形象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物質空間基礎,對形塑“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中華文化、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都發揮著重要作用。
伏羲城
祭祀伏羲活動影響下的民俗、文學創作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地方民眾以祭祀伏羲活動為契機,以伏羲祠為空間依托進行著有目的、有規律和日常化的祭祀等民俗活動,形成了民間濃郁的伏羲氏人文民俗。后世文人瞻仰伏羲圣像、參觀伏羲廟,伏羲祠的景觀設計等深刻地影響到了他們的文學創作,因而留下了大量詩文。凡此,民眾活動與文人交游等相互疊加,有力地推動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
一是相關民間習俗。如天水地區民間流傳一種伏羲“灸百病”習俗,與伏羲文化的創世敘事緊密關聯。伏羲作為“一畫開天”的中華人文始祖,其創八卦、制醫藥的傳說賦予“灸百病”以“祛病消災、護佑眾生”的象征意義,成為跨越地域與民族的共有文化符號。這一民俗通過伏羲廟的祭祀儀式和伏羲文化旅游節等平臺,將個體健康訴求升華為中華民族對生命共同體的集體祈福,強化了“同祖同脈”的文化認同?。“灸百病”以中醫艾灸為技術內核,承載著伏羲文化“以人為本”“和諧共生”的理念,與中華文明“天下大同”的共同體意識一脈相承。
二是祭文。祭祀是古代民眾社會生活中的頭等大事,伏羲祠的大量修建和每年定期的祭祀活動,為文學活動提供了一處專門的空間,地方文士以伏羲祠為空間載體,進行著頻繁的聚會和交流,伏羲祠也成為有關伏羲題材文學創作的繁榮之地。歷代祭祀伏羲的祭文多有,如天水伏羲廟存明代禮部所頒布的《太昊廟祭文》:“維年月日,秦州某官某欽奉上命,致祭于太昊伏羲氏:于維圣皇,繼天立極,功在萬世,道啟百王。顧茲成紀之鄉,實惟毓圣之地。爰承明命,建此新祠。用妥在天之靈,并慰斯靈之望。時惟仲(春、秋),祀事式陳。神之格思,永言無斁。”這首祭祀辭能保存至今、代代相傳,主要是因為它充盈著利民之志,體現著古代民眾對伏羲氏的禮贊,滲透著實行仁政、澤被萬民的理想。
卦臺山
三是相應的祠記。一般而言,一處伏羲祠落成以后,大都有相應的祠記產生。這些重建祠廟記,或由當地執政者撰寫,或由當時名流代筆,其內容包括重建前伏羲祠的景觀情況,重建原因、重修時間、重修目的、重修后的情況等。如淮陽太昊陵吳國倫《修羲皇陵廟記》云:“羲皇之功德大矣!紀傳所載:象圖畫卦,應龍紀官,造書契之,制嫁娶之禮,教佃漁,養犧牲。蓋其彰彰著著,萬世之下,仰而師之。其功德大而難名,故其澤綿綿而不斬。”在這些伏羲祠記中,伏羲氏其人其事被神圣化的價值取向十分顯著,往往滲透著極其濃郁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些祠記不厭其煩地敘述伏羲氏創史、創新、創業的事跡,高度贊揚伏羲人文始祖的崇高地位,以達到特定的文化、政治目的。天水伏羲廟有明代蕭英《新修太昊宮門坊記》,唐龍《重建伏羲廟記》,康海《重修伏羲廟記》,胡纘宗《太昊廟樂記》;淮陽太昊陵有明人章世仁《太昊陵記》,郭春震《太昊陵重修記》;河北新樂《建立重修伏羲廟碑》等。這些祠記運筆章法各有特色,均十分注重對伏羲氏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闡發。而且這些伏羲祠記往往以刻碑形式保存下來,流傳至今,就成為伏羲祠重要的文化景觀。后人瞻仰游覽,尋碑訪記,其文化意義就不斷彰顯出來,從而成為教化民眾、弘揚伏羲文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具體實施路徑,其社會文化效益實在不可小視。
四是文人瞻仰詠懷。伏羲祠作為所在地的人文名勝景觀,許多文士、官員或參觀,或游覽,或瞻仰伏羲圣像,往往發思古之幽情,贊美伏羲氏的事跡等,形成了洋洋大觀的歌詠伏羲詩文。如宋代詩人王禹偁瞻仰河南淮陽伏羲祠,作有《太昊遺墟》詩:
宛丘何隆隆,宰木方蔽芾。皇羲不可作,封樹表萬世。
緬惟開辟初,人獸無以異。雖有結繩政,禮法殊未制。
自非神圣興,孰發天地秘。人文一以宣,三才道斯備。
再如明人潘榛拜謁山東鳧山人祖廟,作有《謁鳧山人祖廟》詩:
羲皇多感應,伏臘走如云。洞自東西出,山從左右分。
殘碑留宋號,新殿紀明文。瞻禮情何極,名香次第焚。
瞻仰伏羲活動的嚴肅性與祠主“人文始祖”的文化地位相疊加,使得伏羲祠成為一處莊嚴神圣的祭祀空間。后人對伏羲女媧等人文始祖頂禮膜拜、參觀瞻仰而創作的詩文實際就是一場“詩歌朝圣”。隨著伏羲經典化的完成,這種詩歌朝圣的現象就更為普遍。換一個視角來看,對伏羲祭祀的日常化和在地化又極大地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
祭祀伏羲是歷史上出現最早、分布地域最廣、參與人數最多、影響最大的祭祀活動之一。為滿足祭祀活動的需要,各地伏羲祠得以創立,伏羲祠的日常化和在地化運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提供了物質空間基礎。以伏羲祠為中心而進行的官方、民間祭祀活動,為中華文化認同奠定了廣泛的群眾基礎。祭祀伏羲活動產生了大量祭文;修建伏羲祠涌現了諸多碑刻祠記;后人對伏羲祠人文景觀的游覽、對伏羲形象的贊頌等,留存了繁多的詩文……都很好地促進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
來源:甘肅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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