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教授早啊！”

“昨晚又熬夜改稿子了嗎？”

早上9時，一輛黑色電動小三輪車出現在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門診樓18層，105歲的眼科教授張效房騎著專屬“座駕”來《中華眼外傷職業眼病雜志》編輯部上班了。

梳著利落的發型，系著領帶，神情專注地在并不寬敞的書桌上改著稿子。除了國內外各類眼科專業期刊和一些外文工具書，張效房的手邊只有一盞臺燈和幾支不同顏色的筆。同事們都知道，這位“工作狂”老教授又要開始新一天的工作：紅筆校對第一遍，再用綠筆校對第二遍，第三次用藍筆，注釋時用鉛筆。

“我1920年生，按60歲退休的話，1980年我就應該退休了。”改一篇稿子短則需要一兩個小時，長則六七個小時。盡管已是百歲高齡，盡管只有右耳能聽到聲音，盡管調侃自己是“五臟不全，四臟有病”，張效房想的卻只是，“活一天，學習一天，工作一天，貢獻一天”。

在不久前舉行的全國精神文明建設表彰大會上，張效房被授予全國敬業奉獻道德模范，他是最年長的獲獎者。辦公室那面貼滿獎狀的墻壁，已然訴說了“道德模范”這份重量的“來時路”：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金蘋果獎”唯一獲得者、中國十大最美醫生……數十張證書與榮譽牌匾，層疊成一座攀登醫德高峰的階梯。

而此刻，穿透這些榮光的初夏陽光，正落在他手中那支校對論文的筆上，張效房的神情如此明亮、堅定，“愿做春蠶、吐絲不已、至死方休；甘當蠟燭、奉獻光明、耗盡自身”。

不停的腳步

他步履不停，是畢生追逐光明的 “趕路人”。

對出生于醫學世家的張效房而言，治病救人的初心早就埋下了種子，“小時候經常在醫院待著，看到病人進來的時候很痛苦走不成路，出去的時候卻高高興興的——這太神奇了！”

堅定選擇從醫的剎那，是在愛國之情的激勵下。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1937年，戰火燒到了中原，從開封（其家鄉）向西去，進伏牛山到石佛寺，又過黃河到嵩縣，人群中，有那時壯志凌云的少年張效房。身為醫生的父親一直教他要用所學報效祖國，彼時，不少青年學生投筆從戎奔赴戰場，而張效房自知體力較差，認為學好醫術，救治傷病員，也可為抗日盡一分力量，“我和幾個同學便決心以醫學為終身事業，報考醫學院”。

“那時候河南大學遷到了嵩縣，聽說學校要獨立招生，我就和幾個同學一起趕去考試。”稱之為“趕考”，是因為每一步都走得“深刻”——坐貨車、騎毛驢，又搭長途汽車，再徒步涉水，幾經輾轉才終于抵達嵩縣。

1939年，飽含著對醫學的渴望與救國的決心，張效房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當時的國立河南大學醫學院。自此，他的一生便與“光明”的事業緊緊相連。

“當時的生活雖苦，可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希望。”在戰火中磨礪出的堅毅支撐了張效房一輩子，他說，“我學習很努力，很認真。每天晚上都會復習到很晚，第二天天剛亮就又起來學習，現在也保留著凌晨兩三點才睡覺的習慣。”

1945年，大學畢業后，張效房主動請纓到河南大學附屬醫院（今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新成立的眼科工作。

1949年，新中國成立，張效房滿懷“病人的呼喚，國家的需要，就是我們的責任”的信念治病救人、勤奮工作，即使已成為醫院眼科負責人，即使年紀再大，始終保持著年輕時的沖勁，“在路上”是工作常態。

20世紀50年代初，河南的眼病患者很多，尤其是沙眼及并發癥、后遺癥患者很多。一到節假日，張效房就組織年輕醫生騎著自行車、帶著干糧，到農村、工廠、學校義診。開封、新密、南陽、舞陽……省內不少地方都有他們的足跡。“如果治療得當，失明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我們改進了沙眼局部用藥方法，簡化了瞼內翻矯正術，極大地提高了防治效率。”張效房回憶說。

1956年，張效房參與了新院區建設，在開封與鄭州之間頻繁往返。一聯10張的火車票很快用完，接著又是10張，“我不知奔波往返了幾多個來回，流了幾多汗水，付出了幾多辛苦。但新院區可以容納更多病人、條件也更好，看到大家都開心，一切都值得”。

醫院遷至鄭州后，從家屬院到辦公樓的“通勤行程”，張效房已經走了數十年。4年前，他還堅持每周出診。

求學趕考、下鄉義診、組建新院區、百歲高齡仍到醫院出診……那些從醫路上的腳印，見證著張效房畢其一生追逐的“光”，不在遠方的天際，而在每一步腳踏實地的堅守里。

0.1毫米的較勁

他的技術扎根基層走向國際，是讓光明觸手可及的醫者。

面對人體最精密的器官，毫米是光明與黑暗的分界線。與0.1毫米較勁，張效房的雙手不僅點亮患者視界，更鋪就中國眼科的“光明”之路。

眼內異物摘出，是張效房的成就之一。

1955年，面對工業眼外傷致盲的世界性難題，張效房在沒有成熟器械和案例參考的困境中自主創新，設計出薄骨定位法、方格定位摘出法等多項技術，并被眼科界命名為“張效房法”，被公認為我國對世界眼科學的兩大貢獻之一。

1976年出版的《眼內異物的定位與摘出》成為全球首部系統專著，數萬患者受益于這一方法免遭失明之苦。他主刀完成8000余例眼內異物手術，成功率高達99.62%，并首創玻璃體切除聯合異物摘出術，創下當時全球手術數量與成功率雙紀錄。

簡化白內障手術，是張效房的另一主要成就。

20世紀末，張效房發現傳統白內障手術耗時長、基層難以普及。為此，他簡化國外技術，首創“小切口非超聲乳化白內障摘出術”，手術時間從1小時縮短至5~15分鐘，這一術式在國內開展超過200萬例，基本消除我國白內障致盲現象，在該領域跨入世界先進國家行列。

他還在沙眼防治的研究上取得重要治療經驗；在角膜移植術的研究上提出的“深板層角膜移植術”比西方眼科強調此手術早30年；在鉤端螺旋體病眼并發癥的研究上，提出的治療方法為國際首創……

出版200萬字的《張效房眼外傷學》一書，再次為中國眼科界帶來寶貴財富。

2018年，年近百歲的張效房參與“老專家搶救性出版計劃”，著手編寫畢生經驗結晶《張效房眼外傷學》。其間，他突發皰疹病毒感染，身體劇痛、行動困難，甚至需依靠藥物鎮痛。即便如此，他仍堅持修改書稿。1987屆畢業生楊培增回憶，張效房曾在病痛中發信息稱恐怕不久于人世，囑托學生完成此書。但半月后，當楊培增探病時，看到剛能下床的張效房伏身病榻，強忍病痛逐字修改堆積如山的書稿。面對勸阻他說：“不工作反而疼得更厲害，工作就是我的靈丹妙藥，工作就是生命。”

“眼睛是否健康，影響著一個人的生活質量和幸福指數。作為眼科醫生，凡是危害眼睛的病，我們都要想盡辦法治療。”這世上有千金萬銀，但有千金萬銀買不來的光彩；這世上有千山萬峰，但有千山萬峰重不過的情。畢生與0.1毫米較勁的醫者，讓每雙渴望看見的眼睛都能觸摸到生命的光彩。

純粹的心聲

他育人如光，是閃耀醫者仁心的良師益友。

在張效房的“人生字典”里，找不到“退休”這個詞。他心聲純粹——“工作是生命，奉獻是本能”，而他的奉獻，遠不止于診室和手術臺。

因為身體緣故，這兩年張效房逐漸停下了門診、查房的腳步，把工作重心放在了書籍編纂和指導學生上。如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編輯《中華眼外傷職業眼病雜志》的工作上。

“這份雜志得到了廣大眼科工作者的擁護和愛戴,訂購的人很多，投稿的人也很多，我對它有了很深的感情。我現在已經把看稿子、改稿子當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1979年，張效房組織創辦了我國第二本眼科雜志——《眼外傷職業眼病雜志》（現刊名為《中華眼外傷職業眼病雜志》）。

下班回家時，張效房總是手提一個裝論文的白色布袋子，晚上修改論文，經常工作到凌晨2點。“有的文章，我在上邊寫的字數跟作者寫的都差不多了。”張效房笑道，“創辦雜志有意幫助、扶持占全國眼科工作者大多數的基層眼科工作者和年輕的眼科新伙伴們，我們并非‘好為人師’，而是想把這份雜志辦成他們的良師益友。”

“改文章是莫大的享受，因為他們收集文獻資料、開展研究工作、統計病例、總結經驗，都下了很大的功夫。”張效房常常說工作是幸福的，他只需讀讀文章就能學到經驗、看到前沿的理論。

“我不只是關注河南省眼科事業的發展，其他省市，不管省內省外，只要需要，我都會不遺余力地把知識和技術奉獻給他們。”為了支持青年醫生成長，他還拿出畢生積蓄，創立“張效房醫學學術基金”，用于資助和獎勵有志向、有潛力的青年學者。

去年，在舉行的第四屆河醫醫學教育論壇暨醫學生學業與職業規劃研討會上，張效房專程趕來，面對在場的青年學子，他不顧病痛全程站立，聲音洪亮地表示：“大家是祖國的未來，中國的復興就靠大家了！”說到動情處，他坦然表示：“也許我出了大門就會躺倒，永遠閉上眼睛，但閉上眼睛也值了！”

“如果不能實實在在有益于社會,再多再好的成果又有什么用呢？”這是張效房經常說的一句話。80多年來，他協助創辦的每一家眼科醫院、培養的每一位眼科臨床人才，救治過的每一位患者，都能觸摸到他的這顆真心。

閃耀的名字

他的名字，早已超越個人，成為一種精神象征。

“‘張效房’這個名字現在不是屬于你個人的了。”創立“張效房醫學學術基金”時，有個插曲——1998年3月，當這位眼科泰斗將“河南省科技功臣”5萬元獎金悉數捐出，又添上5萬元積蓄時，學校領導提議以“張效房醫學學術基金”命名，他卻連連擺手：“用我的名字多不好。”經再三勸說，這個承載著大醫情懷的基金才得以冠名。

在學生眼中，“張效房”這個名字意味著鼓勵與鞭策。他要求學生用英文匯報病歷，叮囑年輕醫生要有扎實的英語功底，及時了解國際前沿成果，多讀中外文獻，將先進技術引入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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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患眼中，他的名字意味著踏實與敬仰。這位“鐵打”的老專家，其實是一位做過十多次手術的癌癥患者，但他始終堅守在為病人服務、為眼科事業服務的第一線。從1996年開始便跟著張效房做助理的鄭大一附院醫生馬躍偉告訴記者，“他非常敬業，坐診的時候就不喝水。一位老人，從早上7點到下午2點，一口水都不喝，我們都很心疼”。

“父親讓我效仿、學習張良，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名字帶著家人的期盼，青少年時期治病救人的這粒“初心”的種子，后來也終于長成了一棵庇佑萬千患者的參天大樹。

時間，會讓人老去；時間，也會讓事業不朽。

可敬、可愛、勤儉、敬業、奉獻、正直、愛親，再多美好的修飾詞也不足以形容張效房璀璨的光和熱，也無法衡量他身為“全國道德模范”的重量，而他熠熠生輝的名字——“張效房”這三個字，早已成為照亮他人生命的火種，傳遞著溫暖卻又堅毅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