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細細勾勒,人人都是傳奇。“歷史縫隙里的人”旨在調動密匝的清代史料,打撈歷史夾縫中的跌宕人生。
都說文史不分家,其實未必盡然。譬如本文主人公楊潮觀,“人設”是清中葉首屈一指的雜劇作家,所作《吟風閣雜劇》有三十二種之多,在傳統戲曲家中名列前茅。他的作品以截取歷史軼事見長,往往正史中的只言片語,到他筆下便翻為新聲,糅作融情入境的文字畫面。他擅寫一折短劇,以精悍警策取勝,“難得中國戲劇纏綿悱惻拖拖拉拉之中,有楊潮觀的爽辣”。(木心評語)就是這樣一位被文學、戲曲研究者掰開捏碎分析評述,無論如何也繞不過的人物,放在史家和公眾視野里,卻變得微末冷清,仿佛以劇成名,便只能作劇的附庸。事實上,除了雜劇作品,楊潮觀的人生“本事”也極富戲劇色彩,再與案頭勾連,更是精彩異常。他活躍在文化名人多如過江之鯽的乾隆時代,但氣質鮮明,出于人表。去世后,由摯交袁枚奉上生動傳記,更為生平增色不少。袁枚以外,王昶的一首七絕,也是楊潮觀其人其作的活化:宦海沉浮意氣豪,生平蕭瑟本風騷,聽猿下淚聞雞舞,又賴新詞解郁陶。
《吟風閣雜劇》書影
五更猶聽紡車聲
康熙五十一年,楊潮觀出生在常州府無錫縣的書香之家,老宅在天授鄉幸皋里北門下塘。因為祖父早逝,父輩功名不高,在他出生時,家道中落,生計也有捉襟見肘之虞。生父孝元是個在學的秀才,與生母顧氏兩個,算得上孝悌的楷模——他們把還在襁褓中的頭生子潮觀繼給長嫂侯氏,讓這位年輕新寡、痛不欲生的苦命女子,看到命運的微光。
侯氏作女孩兒時安靜懂事,是家族姻黨眼中“淑德”的典范,求娶之家絡繹不絕。潮觀的嗣父希曾是位難得的才子,兩家人一拍即合,喜結連理。康熙四十四年,圣駕南巡,急欲借功名振家聲的楊希曾迎鑾獻詩,隨以布衣供奉武英殿,參編《佩文韻府》。然而青云最難期,中路或失腳。康熙四十八年,楊希曾遽爾病歿,日思夜盼的賢妻等來鏡破鸞分的噩耗,要不是婆婆盯防嚴謹,幾乎絕食以殉。所幸,弟婦的麟兒做了長房的嗣子,雖然“兩世重孀姑倚婦,一丁弱息侄當兒”是足可預見的艱辛勞碌,但仰事俯育,最能喚起舊時代婦女的責任與榮譽。
童年的楊潮觀讀書仍隨生父,但衣食住行,一應跟著嗣母過活。他是個極早慧的孩子,“九齡以書法名江左”。越是如此,寡母越要耐著清苦,紡績課讀,將他培養成材。楊潮觀對嗣母的感情極深,且出自人格上的欽敬。他的雜劇作品喜以見識卓然的老年婦女為主人公,這在此前極為罕見。《寇萊公思親罷宴》里的寇母形象是侯氏寫照,劇中仆嫗劉婆有念白云:“自從先太爺亡后,并無遺下田園,太夫人百般哀苦,把你教養成名。那時節燈火寒窗,停針課讀,就是你讀書的燈油,都是太夫人十指上做出來供應你的。”如此說法,與侯夫人墓志中“就塾紙筆之費出于十指”之句如出一轍。母子二人,孤燈一盞,婦人的織機吱呀作響,童子的詩文瑯瑯成誦,如此“機窗相對”,最是江南鄉坊尋常一景,卻令無數名賢挺身其間。《罷宴》既經排演,海內風行,據說浙江巡撫阮元偶觀此劇,當眾痛哭,亦為之罷宴。“蓋中丞亦幼貧,太夫人實教之。阮貴,太夫人久已下世,故觸之生悲耳”。
京劇《罷宴》劇照
曾作信陵珠履客
或許是出于嗣母影響,楊潮觀一生篤于情感,對于自己的提挈、引導者,尤其如此。雍正三年,時任蘇州布政使鄂爾泰大會江南名士于紫陽書院春風亭,數十人齊聚從游,以詩賦歌詠太平。這是一場江南范圍的博學鴻詞科,應邀而來者如沈德潛、華希閔、沈起元等,多是頗負時譽的耆舊宿儒,事后編訂的《南邦黎獻集》,也被稱為清王朝對江南文教格局進行重構的標志性作品。隨著東道主鄂爾泰的平步青云、權傾中外,春風亭課士的參與者每每以此為榮幸,成為雍正朝和乾隆前期標高聲價的重要身份資本。當時的楊潮觀只有十四歲,是這場文化聚會中年紀最小的士人,卻有一組五經贊文及一首詩收入《南邦黎獻集》。同樣擁有神童美名,二十歲即應博學鴻詞之召的袁枚,對此頗能感同身受,為其作傳時,專門以此事開篇,彰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
袁枚畫像
鄂爾泰雖然是根紅苗正的滿洲人,卻有極強烈的儒家文化認同,且尤具慧眼,樂于栽桃培李,作育人才。大約從雍正六七年起,楊潮觀就頻繁往來于鄂宅,不但與鄂爾泰長子鄂容安在海淀賜園同窗就讀,還刊刻了自己的第一部著作《古今治平匯要》。乾隆元年中舉時,他具有“附監”身份,即以附學生員捐納監生,繼而具備在順天府參加鄉試的資格。楊潮觀家境蕭索,年紀又輕,他在京師的日常開銷,特別是刻書、捐監資費,難免要倚仗鄂氏。事實上,春風亭集會不久,鄂爾泰即赴云貴主持“改土歸流”,楊潮觀從無錫進京,在鄂宅讀書、與子弟交游等安排,只能由其書信指示。當時的鄂爾泰坐鎮三省,為天下元戎,而心中猶以一非親非故之江南少年切切為念,實能令人銘刻肺腑,終生不忘。
乾隆元年,楊潮觀考中順天鄉試第十四名舉人,這是很不錯的名次,大有聯捷之望。不過,科舉場上的運氣向來飄忽不定,他不但在隨后的會試中名落孫山,更是一連數科,屢戰屢蹶,只好憑著在實錄館積累的年資,以舉人身份入仕。如此一番經歷,與鄂爾泰早年情形頗有類似之處。這位早早被當世儒宗李光地目為“國器”的滿洲讀書人,二十歲時就取中順天鄉試第十名舉人,豈料會試竟不能得一第,只好以祖蔭侍衛起家,視為畢生大憾。
相似的痛楚最能激發深刻的共鳴,鄂爾泰對楊潮觀的信賴,也顯得逾于常格。乾隆九年夏天,楊潮觀履任山西文水知縣,出京前往鄂宅拜辭。此時的鄂爾泰身體已漸衰弱,他將所輯舊詩稿取出,委其修訂校讎,又與之約定,擬將尚未匯輯之稿,日后陸續寄付。鄂氏最喜結納,雍乾之際凡有大學問、大才華者,多與其聯絡有交。楊潮觀后生末職,竟能得此重托,實在令同儕艷羨不已,連見多識廣的袁枚也在《隨園詩話》中大發感慨:“嗚呼!公出將入相垂二十年,經略七省,諸郎君兩督、兩撫,故吏門生亦多顯貴,而平生詩集終傳于一落拓書生。檀墨齋詩云:不有門下三千客,至今誰識信陵君。”有趣的是,楊氏晚年所作雜劇中,亦有《信陵君義葬金釵》一折,敷衍如姬竊符報恩,信陵君發哀酬義故事。其創作之發端,或因袁說而自況也未可知。
楊潮觀出京僅一年,鄂爾泰即病故,因為后續之稿無從著落,只得將手頭所有先行刻印,以免遺失。他的地方官途不算順利,南北奔波數十年,始終蹭蹬州縣,未能進取上游。如此一來,年輕時的因緣際會,就顯得更為珍貴:他畢生以西林弟子自居,年逾花甲后,還為恩師編刊詩集——這確是鄂氏諸子,及“門下三千客”都不敢嘗試的任務。當時,鄂爾泰的全部詩稿已由其子鄂弼整理謄抄完畢,共八卷,取名《文蔚堂詩集》,只是經年歷歲未付梨棗。在文字獄空前酷烈的乾隆中期,替一位深為皇帝厭惡的實權派老臣刊刻舊作,風險之大,是不言而喻的。
乾隆二十年,皇帝借胡中藻文字獄案,對故去十年的鄂爾泰及其家族、門生勢力進行整肅,其本人被冠以結黨之名,牌位撤出賢良祠,親侄鄂昌、鄂敏均遭賜死。不久,他的長子鄂容安、次子鄂實,分別在平定準部與回部的戰爭中殉難,此后枝葉凋零,家族漸次衰敗。乾隆三十七年,楊潮觀由四川解送楠木進京,借機前往鄂宅,尋訪余稿。這是一場人非物也非的故地重游:鄂爾泰的六位公子已有五人下世,惟幼子鄂忻“癯然獨存”,賦閑在家。那座由雍正帝欽賜、巍峨壯麗的文蔚堂,已被大火焚毀,惟敕書“公忠弼亮”牌匾幸保無虞。這是他青年時代常來常往的地方,寄寓著一個江南士子,對滿洲王朝的政治理想。
蘇州滄浪亭五百名賢祠鄂爾泰畫像
京城之行令人唏噓,唯一的安慰,是得到鄂忻所授文蔚堂全稿。楊潮觀撫今追昔,泫然泣下,回蜀第二年,即邀表弟顧光旭同為校訂,繼而付梓成書。刊刻后的詩集被命名為《西林鄂文端公遺稿》,又稱《西林遺稿》,共六卷。和當代學者整理出版的《文蔚堂詩集》鈔本八卷相比,《西林遺稿》刪去詩作二百九十七首,近總數的五分之二,即留存者,亦多有詞句改動,絕不能作完璧觀之。
細繹刪改緣由,大致出于兩種考慮。一是于作者偉岸形象有妨礙者,特別是那些牢騷、倦勤、消閑、游冶詞句,大多一筆勾銷。如鄂爾泰持身謹慎,但少年行跡,文字中亦不乏“紅潮漱罷綠洋拈,手指摻摻口語喃。為愛風流擔白眼,不識姓字認黃衫”等稍嫌輕佻之處。楊潮觀晚歲趨于道學,又嚴于尊者之諱,遂于此等文字有不忍言者。
對他的沽名好譽,好友袁枚記有一樁極可笑故事:楊潮觀早年曾任河南鄉試同考官,閱卷時,夢一貌美女子揭帳低語:“拜托使君,‘桂花香’一卷,千萬留心相助。”次日檢點落卷,見一考生有“杏花時節桂花香”之句,遂取中。后知其人是商丘老貢生侯某,侯朝宗之孫。潮觀自以為夢中所見為李香君,于是四處宣揚,夸耀人前。袁枚聽說后,將其記錄到神怪筆記《子不語》中。而潮觀見文色變,致信辯白說:“所稱李香君者,乃當時侯朝宗之婊子也。就見活香君,有何榮?有何幸?有何可夸?弟平生非不好色,獨不好婊子之色,名妓二字,尤所厭聞。” 袁枚見之不悅,回信駁難道,“想當日足下壯年,心地光明,率真便說,無所顧忌。目下日暮途窮,時時為身后之行述墓志起見,故想隱晦其前說耶?”潮觀克己如此,推己而及恩師,用心一般無二。
二是慎取交游唱和之作,特別是與張廷玉及其子弟的互動作品。按照乾隆帝勾勒的即位初期政治格局,張、鄂二重臣以滿漢為涇渭,各樹黨援,形如冰炭,導致朝局紛擾,政治紊亂。這樣的鐵口直斷,如果與鄂氏遺稿相互驗看,真可謂驢唇不對馬嘴。鄂爾泰雖是滿洲人,卻無民族畛域,不但與漢人詩文唱和幾無間斷,且遍及閣部僚佐,而至布衣文士。乾隆帝誣以滿漢矛盾始作俑者,仿佛康熙初年四輔臣一路,實在是顛倒黑白。至于同張廷玉交惡一說,似乎也不盡然。二人朝夕相對十余年,多有詩文往來,兩家子弟相待如友朋,連《文蔚堂詩集》的序言也請張氏撰寫。如果將這些信息全數刊布,怕是要大觸皇帝的霉頭,楊潮觀本著文字獄時代特有的政治嗅覺,刀砍斧鑿,也屬不得已而為之。
王汎森先生在《權力的毛細管作用》一書中,提到清人寫作時的自我禁抑現象,特別以楊潮觀創作的雜劇《翠薇亭卸甲閑游》為例,推測道:“他寫韓世忠、梁夫人,不直接寫他們如何抗拒金兵,卻寫他們卸甲閑游。與一般人所習聞的韓世忠、梁夫人事跡重點有十萬八千里之別。極可能是因為作于乾隆年間,繞過敏感地帶不寫的意思。”寫劇如此,詩集編刊也不例外,何況韓、梁故事只有歷史影射風險,鄂氏行跡關乎當今皇帝權威。
宦海無涯試問津
“十年前倚春風座,三載重登文蔚堂”的特殊機緣,讓初經世事的楊潮觀一頭扎進王朝頂級社交圈,與同時代最杰出、最有權勢的人物,有著密切的非職務性交往。如此經歷,固然能為他開闊視野,涵養聲望,卻也把政治預期拉得過高,平添些壯志難酬的苦惱。然而將相之業,時也運也。既然命不及此,做個“所居民富,所去民思”的地方官,就成了可資履踐的現實追求。
雖然會試蹉跌,僅以舉人外任知縣,楊潮觀初入宦海,運氣也算不壞。乾隆九年,他由吏部選授山西文水縣知縣,到任即補實缺。兩年后,因嗣母病逝返鄉丁憂。乾隆十四年服闋回京,改發河南候補。乾隆初年的官缺尚不如嘉道、晚清般緊俏,但他就職河南的過程也顯得過于高效——十四年九月,他先在京師領得赴豫之命,十月中旬抵達首府開封,等候不過月余,十二月初五日,河南方面建議由他補授林縣知縣的題本便已擬就,內有“臣查候補知縣楊潮觀老成謹慎,有志向上”考語。來人尚未試用,焉能知其謹慎與否,志向高低?發豫候補之員,恐非僅此一人,又何以后來居上,遇缺即補?蓋因時任河南巡撫不是旁人,正是鄂家長公子容安。這邊林縣舊任一經參革,他就要匆匆將缺占住,虛位以待故交。這樣做官的便捷,換作旁人,哪怕榜下即用的老虎班,也斷斷不敢奢望。
從乾隆十五年到任算起,楊潮觀在林縣主政三載,而后改官固始。此時的鄂容安已經離開河南,不能在好友的遷轉上發揮作用。不過,新巡撫依舊認可他“人頗明白,辦事干練”的評價,固始縣地鄰江楚,繁冗疲難,這樣的調動,自屬委以重任。到乾隆二十一年大計考察時,楊潮觀的政績列在“卓異”一等,獲得送部引見,乃至加官晉秩的機會。這是地方官極難得的榮譽,要達到無加派、無濫刑、無盜案、無錢糧拖欠、無倉米虧空等諸多條件,才能膺此上考,更何況此時的楊潮觀在朝中、省內已無憑借——一年前,胡中藻案發,鄂氏子弟惶惶不可終日,鄂容安以參贊大臣出兵伊犁,隨即死于叛亂。
轉年,楊潮觀覲見皇帝,并奉到“回任候升”旨意。很快,他被調到開封府所轄杞縣任職,等待可資晉升的官缺。然而修短有數,盈虧無常,升遷在望的楊潮觀很快接到家中噩耗,生父孝元于當年十二月病故。按照清代喪服制度,現任官如經出繼叔伯為嗣,遇本生父母之喪,可將三年孝期改為一年,但也要即刻卸任,回籍守制。前在山西已為嗣母丁憂的楊潮觀,這回倒是熟門熟路,一番舟車輾轉回到無錫,替亡父料理后事。
一年光陰過得很快,喪期結束,四十八歲的楊潮觀治裝北上,準備重返仕途軌道。可惜,這次的運氣大不如前,他沒能回到原先任職的河南繼續工作,轉而歸入部選,掣得廣西荔浦縣缺。荔浦雖在省府桂林轄境,但山高路遠,地狹缺瘠,實不能與近省河南的劇縣相提并論。對于這趟遠差,楊潮觀大約也有畏難情緒,正躊躇間,家中又有兇信傳來:繼母倪氏病篤身亡。
楊孝元早年娶妻顧氏,即潮觀生母,后因元配亡故,又續弦倪氏,生子鴻觀。按照清人的倫理規范,楊潮觀自幼出繼,對親生父母的義務亦應稍減,又遑論父之繼妻。況且倪氏親子已經成年,喪葬事務料理有人,更不必由他前往主持。然而在檔案史料中,此時的楊潮觀依然選擇“回籍治喪”,只是與死者服制疏遠,故不用“丁憂”字樣。他從未與繼母一同生活,無甚親情可言,此舉或借治喪名義,免赴粵西迢遠之任。
守著故鄉的青磚黛瓦、詩情畫意,楊潮觀年過半百,懷才望遇的迫切心情也被暫時壓抑下去。他的一折雜劇多于此間創作完成,且陸續抄贈親友,在江南名士中漸次傳開。杭州籍狀元金德瑛是他的鄉試座師,因愛其曲文爽朗,賓白酣暢,特作《觀劇絕句三十首》,并手錄以贈,為之增光添彩。
家居無事,轉眼到了乾隆二十七年。寫著《汲長儒矯詔發倉》《新風店馬周獨酌》的楊潮觀,到底耐不住做循吏的念想。他以劇遣興,頗見“道氣猶存”“塵緣未盡”的進取情懷。在《快活山樵歌九轉》劇中,更借樵夫之口勸諭書生:“俺不過閑人自把閑情耐,你也不要五十功名心便灰。須知道,是天工早已安排待,你寬懷也該,你操勞也該。”既然五十功名仍有可期,賦閑五載的楊潮觀不免再出鄉關。豈料一經銓注,便做萬里之行——這次的目的地是云南曲靖府所屬平彝縣,雍正九年,他那位節制滇黔的恩師鄂爾泰曾在這里捐建河工,開通水道。
同樣是遠赴極邊之地,鄂爾泰以總督持節,雖也水土不服,吐血不止,但自京中得賜御輦,又有地方官沿途奉承,可以做到“穩適快便,日行兩站,略無勞頓”。至于楊潮觀,蕞爾小縣,全無此等便利。傳統時代的長途跋涉,有今人難以想象的辛苦與危險,他為此心緒苦悶,大嘆“萬里征人,情懷頗惡”“人生遇合,有非前事所能逆料”。不過楊潮觀的性格里,頗有些達觀知命的樂天色彩,據考證,他的《大江西小姑送風》一劇,是在赴滇途中寫成,全劇以“思任運”為主旨,寫一官員宦海艱辛,多有憂愁,但沿途飽覽江景:“你看那水闊魚爭戲,你看那天空也任鳥飛,你看那耕牧蒼煙變,你看那一帶云山紫邏齊。”一番心理建設下來,倒也沖淡了風雨晦明,旅途勞頓。等走到一水中隔,斷岸千尺的黔西南牂牁江,鄂爾泰鑿空絕壁,伐石為橋的碑碣銘記,便自宛然在目,這讓他油然升起踵武恩師,懷柔遠人的豪邁情懷:“蓋嘗南行萬里,過庚戌橋,出西林渡,俯仰平蠻遺跡,臥鼓埋烽,且將四十年。南人祀武鄉祠,繪南康像,凜然如一日也。”
清代銓選體系中,邊疆地區因條件艱苦,所設職官被列為“邊缺”,在晉升方面有所照顧。楊潮觀是卓異能員,且已有“候升”之旨,故在平彝縣任期未滿,即于乾隆二十九年推升四川簡州知州,開啟為期十五年的蜀地之旅。
循吏還從文苑出
清代的“州”分為兩個等次,一是散州,作為最基層地方行政單位,隸于府,性質與縣類似,長官稱為知州,從五品;另有直隸州,隸于省,因其下統縣,故性質更近于府,長官亦稱知州,正五品。簡州是散州,隸屬成都府,楊潮觀在此任上頗有政績,僅做了兩年,便經總督奏請,升任邛州知州。那是位于成都平原西部的直隸州,除本州外,還轄有蒲江、大邑二縣。因為簡州之任期限未滿,他先以署理名義在邛州任職,屆期轉為實授。顯然,耳順之年的楊潮觀走上了仕途快車道,頗有些大器晚成光景。
邛州一任,大約是他宦海生涯中最愜意的日子。據傳,當地有卓文君妝樓舊址,楊潮觀辟之以建“吟風閣”,由參觀者添置花木,以見林泉風致。他將所作雜劇付之梨園,編排歌舞,不時登閣演出,與民同樂,故其劇作結集后,即以《吟風閣雜劇》名之。清中葉文人戲曲家創作的雜劇,絕大多數限于案頭,與舞臺藝術相脫離,對民眾的教化作用也十分有限。其實際用途已與文章詩詞相近,是為抒情寫意、交游饋贈之具,借以在士人之間廣其傳、彰其名。楊潮觀作品雖然也有明顯的雅化傾向,但結構利落,情調詼諧,具有更強的演出條件,故得戲劇史家稱賞,譽之為:“一折的雜劇,到了他才集其大成,案頭場上,兩得其便。如橄欖之在口,以少許勝多許,而其味彌雋永。”
然而世事無常,楊潮觀的平順生活很快又被打斷。乾隆三十五年,他奉總督阿爾泰之命,解送“皇木”,即四川深山所產、長達十三丈的金絲楠木進京,用作天壇燈桿。如果不出意外,這是一趟公私兩濟的美差,因為運輸隊伍龐大,一應費用都作正項報銷,官場上人情往來,多要以此為契機,捎帶大宗私人物品,不說從中賺取差價,至少也能大幅度降低成本。從現有材料看,楊潮觀這趟公差,也有不少便宜。此一行順江而下,在江南中轉,再沿運河北上,途次金陵時,他與好友袁枚相會,并贈以川中古杉,備作壽材之用。袁枚喜出望外,特為賦詩,內有“杉生萬里外”“價等千黃金”等句,知其昂貴而不易得。楊潮觀本籍無錫,與南京相近,既然能為袁枚攜來厚禮,余者饋送親友,想必亦復不少。推而衍之,如果川省的同僚上司囑以代買代運,他自然也無法推脫,惟有盡力幫襯而已。
事情往往如此,常態下的人情世故,趕上形勢變化,就成了命運改轍的牽引線。乾隆三十七年,回川后的楊潮觀因運送皇木一事遭到貶黜,奉旨降一級調用。至于罪名,是為總督阿爾泰代買物件。當然,與阿爾泰的處境相比,楊潮觀的降級處分,又實在不值一提。那位久歷封疆,帶著武英殿大學士銜的四川總督,因為消極抵制金川戰爭,與一意進兵的乾隆帝大相抵牾。幾番博弈后,包括由下屬官員代買物件在內的諸多罪狀,都被整合起來,算作他貪贓枉法的證據。乾隆三十八年,阿爾泰在成都被賜自盡,多位屬官遭到波及,處分輕重不等。
值得一提的是,楊潮觀的代買罪名或許略顯牽強,但對金川用兵的看法,確與老上司阿爾泰相合。畢竟,大規模戰爭動員、糧草轉運,都不可避免的取之于民。巨額加派,原非四川百姓可以承受,如果就此激發社會矛盾,首當其沖者,又是連他在內的地方官員。因為時值軍興,正是用人之際,受到處分的楊潮觀仍被留在四川,以備各項差遣。此后,他并未因阿爾泰之死改變政見,而是繼續上書新任總督文綬,力陳金川用兵運糧之難。當然,只要皇帝意志堅決,文綬斷無覆車繼軌,平白送命的道理,只是他同樣看重楊潮觀的地方經驗,不但延聘入幕,還為其開復處分,仍以直隸州知州品級參贊軍務。
大約出于在鄂爾泰府中的生活經驗,楊潮觀與滿人大臣的交往似乎一直比較融洽。就幕期間,他邀請金川之戰的主帥阿桂為《西林遺稿》撰寫序言,阿桂和鄂氏有通家之好、姻戚之誼,與楊潮觀也不定早年熟識,又或因軍務之便有所往來。對作序一事,這位信陵門下的顯達后進,也不得不考慮有可能出現的文字獄風險,但感于楊氏誠篤懇切,終究不忍推辭,并寫道:“余遍歷邊陲二十年,不獲網羅纂輯,其視楊子奉公之詩,謹守勿墜,且殺青以垂于后,恤乎其有余愧焉。”金川戰后,阿桂入相而為首輔,是乾隆后期聲望、地位最高的滿洲重臣。有他的序言壓陣,不但所刊遺稿的安全性大大提高,連楊潮觀本人也可倚為屏障,讓本省的總督大僚不敢小覷。
金川碉樓
乾隆四十四年,楊潮觀經東主文綬保舉,出任直隸瀘州知州。清人科舉、任官,常常虛報年齡,所報之虛數稱為“官年”,與本身之“實年”相對。題本中,楊潮觀的年齡被記作六十四歲,這是將大作小的官年無疑,另從他“年甫十四,得侍春風亭”的自述看,其人此際已近古稀,是以高齡主政一方。他此前為總督作幕,已屬大隱于朝,忽而復起,未免使人有汲汲為營、老驥戀棧之譏。故袁枚在傳記中為其作解:“長子掄舉進士而公奉調瀘州,年逾七旬,初志不欲往,旋聞瀘大饑,道殣相望,慨然曰:‘見義不為,無勇也!’即到官碾榖,檢校一切在官閑款,分設三粥廠,令男婦各隨地坐,給籌以起之,換票以出之,在瀘不滿百日,凡活五十九萬七千人。笑曰:‘吾事畢矣。’即以老乞歸。”核之檔案,楊潮觀的瀘州之任委實短暫,當年十一月,即有后繼者調補接替材料。是袁枚所記,非以諛詞夸飾循名耳。
以做官論,楊潮觀的人生算不上通顯,甚至不乏憋悶、委屈之處。但清代州縣官處分繁密,有“如琉璃瓶,一觸即碎”之說,憑他狷介矜高的處事風格,能保得官帽大體安穩,已屬難能可貴。對于楊潮觀的循吏成就,袁枚以“投艱不辭,理繁不亂”八字為之總結,這意味著他在政治道德、政治勇氣、政治才能三方面,都有過于同儕的表現。
從政治道德上看,楊潮觀具有儒家民本思想,晚年入于禪道,尤以救難、活民為念。除上述瀘州賑災外,在山西文水,他借五年編審清理徭役,親自將鰥寡孤獨千余人剔除檔冊,使其免于國家義務。在河南杞縣,當地或有偏災,但未及放賑之數,上司囿于成規,不準報銷,楊潮觀遂自捐俸,救窮嫠于將死。
所謂政治勇氣,是在長官意志與社會現實相悖離時,敢于觸忤逆鱗,而非先意承志。杞縣受災,恰值省內征調修河工料,該縣奉有上繳秫秸二百萬斤之命。楊潮觀不忍攤派災民,于是上書痛陳,請免籌措。那些仕路精通的同僚,由此笑他迂腐,說這是省府大員憐他因災賠累,白送來的生財之道,豈能拒之門外?楊潮觀嗤之,甘以不識抬舉自任。又布政使赴縣查賑,擺著官腔,漫問其“有濫否?有遺否?”換作旁人,自是惺惺作態者指天誓日,老辣圓熟者虛與委蛇,惟楊對曰:“有。”布政使倏而大怒,飭其非理。他則坦然表示:賑務利益攸關,又成于眾人之手,想要既無遺漏又無冒濫,純屬異想天開。今杞縣境內“官無侵,吏無蝕”,我自可以作保,余者大言無當,非所能及。一番話說得磊落明白,布政使就算心有不悅,也只能“嘉君言之誠愨,勞而去”。袁枚謂楊潮觀“以古賢自期,與今之從政者格格不入”,就是指此類舉動而言。
乾隆十五年前后,河南境內水旱災害頻發。哀鴻遍野的災難場景,以及賑災中的種種情弊,給楊潮觀造成強烈的精神刺激。他的雜劇作品中多有救災、發賑故事,如寫《李衛公替龍行雨》,即描摹大旱場景:“你看那四下里,逃的逃,散的散,湯火游魂,五百年蒼生厄難。你看那半空中,跳的跳,舞的舞,驕陽旱魃,數千里赤地枯焦。消磨盡開皇富庶,折罰起大業奢豪。”再寫李靖救災不得其法:“從來救世的人,偏會做出誤世的事來,也只為他信心太深,便下手太重了。”又《汲長孺矯詔發倉》一劇,更寫大吏枉顧民瘼,粉飾太平:“官家閑鎖著敖倉耗,這生靈險做了溝渠料,兀自把豐登告。”凡此種種,非親身經歷,怕不能連綴得這般自如。
當然,如果只有道德、勇氣,而不具備通權達變的政治才能,想要周旋同僚,施惠百姓,也屬力不從心。畢竟,在絕大多數時間里,理想主義者只有比現實主義者更加現實,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貫徹自己的理想。楊潮觀雖是讀書人,卻不以吏干為濁俗,而頗肯講究臨事有為學問,極稱:“孰知臨事與臨文不同,事有必要,而體無不備,當局措手,茍心思有一隙不到,一事不牢,則全體俱受其敗。”他既擅理訟,又能治盜,固始縣刑獄多敗政,惟其到任,拘審從速,打官司之人進城一趟,辰時去,午時回,立竿見影,只需備飯一頓,所以當地戲稱之為“楊半升”。四川有啯匪,瀘州散放賑糧,匪徒百余人夜襲粥廠,搶掠糧食。楊潮觀指揮兵役,斬其匪首,脅從者貼然束手,再無騷擾。
天風海水應宮商
乾隆四十五年,七十高齡的楊潮觀解組歸里,于無錫惠山另筑吟風閣,過起優游林下的閑適生活。八年后,隨兒子楊掄赴浙江太平(今臺州溫嶺)知縣任,不久病逝于縣署,享年七十九歲。
以后見之明觀察楊潮觀的個人生命史,大體堪為人羨。他得享遐齡且仕宦長久,履跡四方而著作播揚,綜厥生平,許循吏、儒林、文苑、孝友而合傳,遍看雍乾之世,也算得士林中一位“全人”。不過,如果設身處地走進他的生活,其閱歷之陰錯陽差、悲喜交集,又不能不令人感嘆:蓬草漂萍,何止亂世,哪怕王道太平,一樣身不由己。
他自出襁褓,就過繼新寡的嗣母,早歲艱辛,仿佛命中注定。既有兩重父母,不免雙倍孝思,由此前程中斷,也非人力所及。至于進士科名,全與他的才學無干,哪怕神童之譽早布江左,也是十載寒窗一第難求。等到了仕路上,更奇的還在后頭。他明明是寒門子弟,州縣下僚,卻與朝廷重臣、軍國大事牽絆始終。他和鄂爾泰家族早投交契,又眼看著起高樓,眼看著大廈傾,雖不曾因其盛衰而得陟黜,卻蒙遺稿相托,遭逢信陵故事。年過耳順,難得蜀中安穩,又叫他遇上大清王朝在十八世紀耗時最長、耗資最巨、耗兵最多、過程最為慘烈的金川戰爭。作為稔知民間疾苦的地方官,他極力反戰,間接受到牽連。隨著“畏葸不前”的總督一夜秋風蕭蕭盡,他對宦海前程的熱盼,也不過草木搖落露成霜。他為做州縣遍歷四省,舟車勞頓,斧資騰挪可想而知。他才猷干練,舉凡編審、賑濟、刑獄、軍務,無不信手拈來,少有公事紕漏,奈何性情狷介不合于時,官階的進益也十分有限。
這樣一波三折,時有清苦、驚險、沮喪的人生,換作尋常人,不定就在哪里自看破看空,自暴自棄。難得他善于自我紓解,又能譜葉宮商,發思古之幽情。這是極好的排遣辦法,用個人襟抱重構先哲德業,“賢愚豈在遇不遇”的現世困惑,就被一定程度上消解掉了。
楊潮觀自幼受教于名臣,最高理想當然也是做名臣,因為無法實現,退而求其次,自身改作循吏,而將名臣追求訴諸藝術創作。他筆下生輝的角色,多是汲黯、楊震、馬周、韓愈、曹彬、寇準……但有趣的是,他寫名臣的視角絕無勛閥功業、正邪相爭,而盡是忠君愛民、賢良方正。他把名臣權作循吏來寫,這固然有自我代入的情感訴求,但也不乏謹小慎微的避禍姿態——盛清讀書人,都有無師自通的文字閹割術,楊潮觀的“格格不入”,大不濟指向上司、同僚,而在“本朝無名臣”的赫赫天威下,終不過權力的毛細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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