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高燒,映得滿室錦繡生輝,卻暖不透柳含煙心頭那絲冰涼的清醒。她頂著嫡姐柳飛絮的名字,穿著本該屬于嫡姐的嫁衣,坐在本該屬于嫡姐的洞房里。父親那張焦灼又帶著威壓的臉仿佛還在眼前:“飛絮她…她與那張公子情投意合,昨夜…走了!含煙,你向來懂事,柳家不能開罪文家,這場親事,絕不能毀!”
于是,這個自幼因生母早逝、在嫡母冷眼與嫡姐驕縱下長大、默默在柳府藏書樓里啃了無數醫書的庶女,成了頂替的“新娘”。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來一陣濃郁的、混合著藥材的甜香。婆婆文孫氏端著個青花瓷碗,笑容堆滿了眼角每一道細紋,慈愛得無懈可擊。
“好孩子,累了一天,快把這碗安神湯喝了。文家規矩,新婦進門頭一晚,婆婆親手熬的安神湯,保佑你早日為我們文家開枝散葉,夫妻和順。”文孫氏的聲音溫軟得像浸了蜜。
柳含煙垂眸,溫順地接過碗:“謝母親。”碗沿湊近唇邊,那絲過于甜膩的氣味之下,一股極淡卻無比熟悉的、帶著微澀的土腥味直沖鼻腔——石楠根!她心頭猛地一沉。這藥性大寒,專損女子胞宮,久服必致絕嗣。父親為攀附文家清貴門第而強塞她這個“冒牌貨”,婆婆卻在新婚夜就送來斷子絕孫的“安神湯”…她面上不露分毫,借著寬大袖袍的遮掩,手腕輕轉,琥珀色的湯藥悄然傾瀉在袖內早備好的厚厚棉帕上。她吞咽著空氣,做出飲盡的姿態,末了還朝文孫氏感激一笑,將空碗遞回:“母親費心了。”
文孫氏滿意地離去。柳含煙立刻起身,快步走到窗邊,將那吸飽了藥汁的棉帕深深埋進窗臺一盆茂盛的羅漢松土里。替嫁已是身不由己的漩渦,這碗絕嗣湯,更是將她推向了深不見底的懸崖邊緣。她不能坐以待斃。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下悄然滑過。文孫氏每日“安神湯”不斷,柳含煙應對自如。她的夫君,新晉秀才文清遠,倒是個清秀書生模樣,只是性子有些綿軟,對母親言聽計從。他對柳含煙說不上熱絡,卻也禮數周全。柳含煙安之若素,白日里或做些女紅,或避開人,在庭院角落侍弄幾株她悄悄移來的草藥,日子倒也清靜。
這日午后,文清遠被幾個同窗好友拉去城郊踏青。一行人說說笑笑,行至一片開得正盛的桃花林。落英繽紛,如霞似錦。文清遠被眼前美景吸引,不覺稍稍落后。轉過幾株虬枝盤曲的老桃樹,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清幽至極的小潭。潭水碧綠如玉,倒映著漫天云霞與灼灼桃花。更奇的是,潭邊一塊平整光滑的大青石上,竟斜倚著一位須發皆白、身著寬大道袍的老者。老者鶴發童顏,雙目微闔,手中把玩著一支含苞待放的桃枝,神態超然物外,不似凡塵中人。
文清遠看得呆了,心中敬畏,不敢驚擾,正欲悄悄退開。那老者卻倏然睜開眼,目光清亮如潭水,徑直落在文清遠臉上,微微一笑,聲若清泉:“小友駐足,可是被這桃花迷了眼?”
文清遠連忙躬身施禮:“晚生文清遠,無意驚擾仙長清修,實在慚愧。”
老者撫須而笑,目光似有深意地在他臉上流轉片刻:“驚擾倒無妨。老夫觀小友眉宇間隱有愁緒,似有困頓難解。相逢即是有緣,可愿說與老夫一聽?”
文清遠本非輕易交心之人,但眼前老者氣度非凡,這桃花林又如此奇異,加之心中對家中那樁替嫁婚事和母親對妻子的微妙態度確實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郁結,竟鬼使神差地將家中之事略去替嫁一節,只道是新婚不久,母親與妻子似有不睦,自己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老者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那桃枝上的花苞。待文清遠說完,他沉吟片刻,目光投向潭水中漂浮的幾瓣落花,緩緩道:“世間事,常如這水中花影,看似真切,實則虛幻。人心亦是如此,蒙塵者,難見本真。情之一字,最忌猜疑蒙心,偏聽偏信。困頓時,不若退后一步,靜觀其變,或能撥云見日。”說著,他隨手將手中那支桃枝遞給文清遠,“此枝贈你,若遇難解之事,或可折其一瓣,置于清水中,或有所悟。”
文清遠恭敬接過桃枝,入手溫潤,異香撲鼻。他還想再問,老者卻已閉目養神,不再言語。文清遠心知不便再擾,深深一揖,轉身離去。待他走出桃花林,再回頭望去,那潭水青石仍在,老者卻已杳無蹤跡,仿佛從未出現過。他低頭看著手中含苞待放的桃枝,心中驚疑不定,只覺方才之事恍然如夢。他將桃枝小心收入懷中,只道是自己一時恍惚,做了個白日夢,并未深想,也未對任何人提起。
然而,文清遠懷中那支奇異的桃枝,卻在文府悄然掀起波瀾。先是文孫氏晨起梳妝,銅鏡中竟映出幾縷刺眼白發,她驚得摔了玉簪。接著,她最心愛的一盆十八學士名品茶花,一夜之間花苞盡落。這些不吉之兆,讓本就對柳含煙心存芥蒂的文孫氏疑神疑鬼,篤定是這個“命硬”的兒媳帶來的晦氣。
這日,文清遠在書房讀書,好友趙子陵來訪。趙子陵是鎮上富戶之子,向來口無遮攔,慣會鉆營。他見文清遠眉間似有憂色,便故作關切地詢問。文清遠心中煩悶,又覺趙子陵是多年好友,便將母親與妻子不甚和睦、家中近來不順之事隱晦提了提。
趙子陵眼珠一轉,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清遠兄,不是小弟多嘴,嫂夫人進門后,府上就怪事連連,伯母也憂思成疾…小弟前日去白云觀進香,聽一道長私下言及,似有‘陰氣沖撞家宅’之兆,尤其對新婚夫婦子嗣緣分極為不利!這女子若命中帶煞,可是會累及夫家前程氣運的!”他見文清遠臉色微變,又添油加醋,“伯母為兄前程計,為文家香火計,心中煎熬,兄豈能不知?長此以往,家宅不寧,兄如何安心讀書?依小弟看…不如早作決斷?”
“決斷?”文清遠心頭一震,“你是說…”
趙子陵湊得更近,聲音帶著蠱惑:“休書一封!趁著尚無子嗣牽扯,以‘不事姑舅、有虧婦德’為由,還文家一個清凈!憑兄的才學人品,何愁找不到門當戶對、宜室宜家的淑女?屆時家宅安寧,兄也好心無旁騖,金榜題名啊!”他最后一句“金榜題名”,重重敲在文清遠的心坎上。
趙子陵的話如同毒藤,纏繞上文清遠本就有些搖擺不定的心。母親日漸憔悴的愁容,家中莫名的“不順”,還有妻子那始終帶著幾分疏離的沉靜…種種畫面交織在一起。前程、家宅、子嗣、母親的壓力、好友的“忠告”…文清遠內心天人交戰,那支藏在懷中的桃枝仿佛也變得灼熱起來。最終,對功名的渴望和對“家宅不寧”的恐懼壓倒了理智。他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后的狠絕,鋪開宣紙,提起筆,墨汁懸在紙上,微微顫抖。
恰在此時,柳含煙端著一碗剛燉好的冰糖雪梨羹,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她本欲為讀書的夫君潤潤喉嚨,卻一眼撞見文清遠懸筆欲書、趙子陵在一旁擠眉弄眼的場景。她的目光掠過文清遠面前那方空白的信箋,再看他臉上那復雜而陌生的神情,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她不動聲色地將羹碗放在桌上,聲音平靜無波:“夫君,用些羹湯吧。”
文清遠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手一抖,一滴濃墨落在潔白的宣紙上,迅速暈開一團刺眼的黑。他猛地抬頭,對上柳含煙那雙清澈見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一陣莫名的心虛和慌亂,脫口而出:“你…你進來怎不敲門!”
柳含煙的目光掃過那團墨跡,再落到文清遠強作鎮定的臉上,心中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在看到他眼中那份因心虛而生的戾氣時,“錚”地一聲斷了。她深吸一口氣,連日來隱忍的委屈、替嫁的無奈、被下藥的憤怒、以及此刻被猜忌欲棄的悲涼,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翻涌!她挺直了脊背,眼神銳利如刀,直視著文清遠:“敲門?是怕我撞破夫君欲行之事嗎?休書?”
最后兩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書房!文清遠臉色“唰”地慘白,趙子陵也驚得張大了嘴。
“休書?”聞訊趕來的文孫氏恰好走到門口,聽到這兩個字,眼中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光芒,立刻沖了進來,指著柳含煙尖聲道,“對!休了她!清遠,快寫!這掃把星,自打她進門,家里就沒安生過!老身頭上的白發,我那凋零的茶花,都是她克的!定是她命里帶煞,沖撞了我文家的福運!不休了她,我文家永無寧日!你的前程也要被她拖累!”
婆婆的辱罵如同火上澆油。柳含煙看著文清遠在母親逼迫下那懦弱閃躲卻最終默認的眼神,看著趙子陵那幸災樂禍的嘴臉,積壓多日的怒火徹底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她猛地轉身,幾步沖到窗邊那盆羅漢松旁,不顧泥土污穢,伸手就從深處挖出了那個早已干硬、卻仍散發著濃郁石楠根氣味的棉帕藥包!
她將那污穢的藥包狠狠擲在文清遠面前的書案上,砸翻了硯臺,墨汁四濺!刺鼻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
“命里帶煞?沖撞福運?”柳含煙的聲音因激憤而微微發顫,卻字字如冰錐,擲地有聲,“文清遠!睜開你的眼看清楚!自打我踏入文家大門第一夜起,你的好母親,每日親手端給我的所謂‘安神湯’,里面下的就是這斷子絕孫的石楠根!”
“轟!”文清遠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向母親。文孫氏臉色瞬間死灰,嘴唇哆嗦著,指著柳含煙:“你…你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柳含煙冷笑,眼中是徹骨的悲憤與洞悉一切的清明,“石楠根,性大寒,味微澀帶土腥,久服令婦人胞宮虛冷,終身難孕!你那湯藥甜膩之下掩蓋的,就是這股味道!我自幼隨府中老醫工習得藥性,豈會不識?若非我每次假意飲下,暗中傾覆,此刻早已是廢人一個!你文家怕我柳家庶女身份辱沒門楣,又怕我生下子嗣坐穩位置,便用如此陰毒手段!如今家中花草凋零,鏡生白發,焉知不是你這損陰德之舉招來的反噬?你倒有臉將這天譴之兆,污蔑到我頭上!還要逼你兒子休妻,好掩蓋你這惡毒行徑!文清遠,這就是你孝順的好母親!這就是你文家的好門風!”
字字誅心!句句見血!書房內一片死寂。文孫氏被這突如其來的揭露徹底擊垮,渾身篩糠般抖著,再也無法辯駁一句,羞憤欲死地癱軟下去。趙子陵嚇得面無人色,縮在角落不敢出聲。文清遠呆呆地看著書案上那散發著不祥氣味的藥包,再看看母親慘白如鬼的臉,最后望向柳含煙那雙燃燒著怒火與無盡失望的眼睛,只覺得天旋地轉,一直以來堅信的東西轟然崩塌!母親慈愛的面具下,竟是如此不堪的算計?而自己,竟在母親的哭訴和好友的慫恿下,差點親手寫下休書,驅逐這無辜受辱的妻子?
巨大的羞愧、憤怒和一種被愚弄的恥辱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他猛地看向始作俑者趙子陵,眼中噴火,一把抓起桌上的硯臺就要砸過去:“趙子陵!你這小人!”
趙子陵抱頭鼠竄,連滾爬爬地逃出了書房。
文清遠頹然放下硯臺,墨汁染黑了半邊衣袖。他踉蹌著走到柳含煙面前,看著妻子蒼白的臉和眼中冰冷的疏離,悔恨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想道歉,喉嚨卻像被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就在這難堪死寂、柳含煙決意轉身離去的瞬間,文清遠腦中靈光一閃,猛地想起了懷中的那支桃枝!桃花林中老者的話語清晰地回蕩在耳邊:“情之一字,最忌猜疑蒙心,偏聽偏信…若遇難解之事,或可折其一瓣…”
他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掏出那支桃枝。花苞依舊瑩潤,異香幽幽。他顫抖著手指,用力折下頂端那枚最飽滿的粉紅花苞,也顧不得找什么清水,直接將其投入了書案上那碗尚未動過的、澄澈的冰糖雪梨羹中!
奇跡發生了!
那粉嫩的花苞一入清甜的羹湯,并未沉底,反而瞬間舒展開來!花瓣層層綻放,散發出比之前濃郁百倍、清冽如雪后初霽般的異香!這香氣仿佛有靈性,瞬間彌漫整個書房,壓過了墨臭和石楠根的土腥味,更奇異地讓在場所有人狂躁的心緒為之一清。緊接著,那碗中的羹湯無風自動,水面漣漪蕩漾,竟清晰地映照出畫面來!
畫面中,正是新婚之夜!文孫氏端著那碗“安神湯”,臉上帶著虛偽的慈愛,眼底卻藏著冰冷的算計,將碗遞給柳含煙。接著畫面一轉,是柳含煙獨處時,小心將藥汁傾覆于棉帕,再埋入花盆的隱忍身影。畫面再閃,是文孫氏對著鏡子為白發驚恐,對著凋零茶花咒罵柳含煙“掃把星”的刻薄嘴臉。最后,是趙子陵在書房里,對著文清遠擠眉弄眼、煽風點火,慫恿他寫下休書的丑惡模樣!
一切真相,如同皮影戲般,在這碗羹湯水面上纖毫畢現地演繹出來!尤其是文孫氏下藥時的陰狠,柳含煙獨自隱忍的凄楚,趙子陵挑撥時的奸猾,看得文清遠心如刀絞,看得文孫氏無地自容!
“噗!”文孫氏看著水鏡中自己那猙獰的嘴臉,再也承受不住,一口郁氣堵在胸口,雙眼翻白,直挺挺向后倒去,徹底暈厥。
“娘!”文清遠驚呼,下意識想去扶,腳步卻釘在原地。水鏡中的畫面還在流轉,最終定格在柳含煙方才擲出藥包、悲憤控訴的一幕。她眼中的失望和心死,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扎進文清遠的靈魂深處。
“我…我…”文清遠看著妻子,巨大的悔恨幾乎將他撕裂。他“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柳含煙面前,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破碎:“含煙!娘子!我錯了!我文清遠有眼無珠,愚孝蒙心,偏聽讒言!我枉讀圣賢書,竟連身邊人的委屈都看不穿!我差點…差點鑄成大錯!我愧對你!我…我不是人!”他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臉頰瞬間紅腫起來。
柳含煙看著跪在面前痛哭流涕的丈夫,看著地上昏厥的婆婆,再看著碗中漸漸消散的水鏡影像,心中翻涌的滔天巨浪,竟在那清冽異香的撫慰下,奇跡般地慢慢平息了。只剩下一片冰冷而疲憊的荒蕪。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無淚,只剩一片深潭般的平靜。她沒有看文清遠,只是彎腰,默默拾起地上那個曾承載了所有陰謀與屈辱的藥包,緊緊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點。
“遲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冰凌墜地,清晰無比地砸在文清遠心上,“有些傷,揭開了,就再也無法當作不存在。”她攥著藥包,挺直脊背,一步一步,緩慢而決絕地走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書房。夕陽將她的背影拉得很長,透著無盡的孤寂與決然。
文清遠跪在冰冷的地上,望著妻子消失的背影,懷中那支失了花苞的桃枝滑落在地。碗中的雪梨羹早已恢復平靜,水鏡消散,唯余那清冽異香,幽幽縈繞,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幻影與一個書生遲來的、錐心刺骨的悔悟。文府上下,因這場風波徹底噤聲。文孫氏醒來后,再不敢對柳含煙有半分指摘,甚至避之唯恐不及,那“安神湯”自是再無人提起。
文清遠大病了一場。病榻之上,桃花林中的奇遇、水鏡中的真相、柳含煙離去時那冰冷的眼神,在他腦中反復交織。病愈后,他性情沉靜了許多,眉宇間那份綿軟的書卷氣被一種經歷世事后的沉穩所取代。他遣人尋訪那日同游的桃花林,卻再也找不到那方水潭與仙蹤,仿佛一切真是一場夢。唯有那支失卻花苞、光澤略顯黯淡的桃枝,被他珍重地供奉在書房案頭,日日相對,如同警鐘。
柳含煙依舊住在文府西廂的小院。她沒有再提離去,卻也徹底關上了心門。每日除了晨昏定省那無可避免的禮節,她幾乎足不出戶,只在自己的小院中侍弄花草,更多的是那些散發著清苦氣息的藥草。她不再掩飾自己懂醫,偶爾府中仆婦有個頭疼腦熱,她也會默不作聲地遞過去一包配好的草藥,藥到病除。文府上下,對這個深居簡出、醫術高超卻冷若冰霜的少奶奶,敬畏之余,也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感激。
文清遠每日都會在柳含煙院外徘徊片刻。有時是清晨,隔著院墻聽里面舀水的清響;有時是黃昏,遠遠看著窗紙上映出的剪影。他試過送東西,精致的點心,新購的醫書,甚至托人重金尋來的珍稀藥苗,都原封不動地被丫鬟送了回來。他試過隔著門說話,訴說悔意,講述讀書心得,甚至笨拙地背誦《詩經》里關于藥草的句子,回應他的,只有一片沉寂。
院門始終緊閉,如同她緊閉的心扉。
直到一個秋雨連綿的深夜。文清遠在書房讀書,窗外雨打芭蕉,更添寂寥。他心緒煩亂,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那支桃枝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輕輕撫過那失去花苞的枝頭。指尖傳來微涼粗糙的觸感,并無異樣。他自嘲地搖搖頭,正要收回手,指尖卻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低頭一看,竟是那光禿的枝椏處,不知何時生出了一根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尖刺,刺破了他的指腹,滲出一顆殷紅的血珠。
血珠滾落,滴在桃枝根部。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滴血仿佛被桃枝瞬間吸收,緊接著,整支桃枝竟在文清遠手中散發出極其微弱、卻溫潤柔和的乳白色光暈!光暈如水波般蕩漾開來,籠罩了文清遠。他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眼前的書房景象如同水墨般暈染模糊…
再睜眼時,他竟置身于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狹窄的房間,陳設簡單到近乎寒酸。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香。他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約莫七八歲,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正踮著腳,費力地從高高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發黃的書冊——《本草集注》。那是年幼的柳含煙!她如饑似渴地翻看著,手指在那些晦澀的藥名和藥性描述上劃過,小臉上是與年齡不符的專注與渴求。
畫面流轉。他看到少女柳含煙在嫡姐柳飛絮的頤指氣使下,默默忍受著責罵,蹲在花園角落清理雜草,卻偷偷將幾株有用的草藥藏在袖中。他看到她在昏暗的油燈下,小心地研磨著草藥,手指被粗糙的藥杵磨破也渾然不覺。他看到父親柳老爺得知柳飛絮與人私奔后,那張震怒又惶恐的臉,以及他轉向柳含煙時,那混合著威壓與哀求的眼神…
最后,是新婚之夜。他清楚地“看”到母親文孫氏端著那碗“安神湯”走進洞房時,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算計和得色!他“感受”到柳含煙接過碗時,那透過碗壁傳來的、偽裝在甜香下的石楠根寒氣,以及她識破藥性時,心頭那瞬間涌起的驚濤駭浪和刺骨冰寒!他更清晰地“體會”到,當他尾隨她去藥鋪、當她發現他窺探時,那瞬間的驚懼與心死;當他最終在書房提筆欲寫休書、母親破口大罵時,她心中那積壓已久的委屈、憤怒、絕望如同火山般爆發,以及擲出藥包后,那一片荒蕪的疲憊與決絕!
這并非簡單的畫面,而是切膚的感受!他仿佛成了柳含煙,親身體驗了她幼時的孤寂與渴望,成長中的隱忍與卑微,替嫁時的無奈與屈辱,被下藥時的驚怒與心寒,以及被丈夫猜忌欲棄時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與徹底的失望!每一種情緒都無比真實,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靈魂上!
“呃啊——!”文清遠猛地從那種可怕的共感中抽離,如同溺水之人浮出水面,發出一聲痛苦壓抑的嘶吼,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他發現自己仍坐在書房椅子上,手中緊握著那支桃枝,方才的乳白光暈已經消失,仿佛一切只是幻覺。
但指尖那細微的刺痛還在,心中那翻江倒海的、屬于柳含煙的痛苦與絕望,更是真實得讓他窒息!他大口喘著氣,淚流滿面,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終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妻子所承受的一切!那遠比他想象的要沉重百倍、痛苦千倍!
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甚至顧不上披件外衣,赤著腳就沖進了凄冷的秋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和單薄的衣衫,他卻渾然不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去見她!立刻!馬上!他要跪在她面前,不是為了祈求原諒,而是要親口告訴她,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他知道了她的苦,她的痛,她的委屈,她所有的隱忍與絕望!
“砰!砰!砰!”他發瘋般地拍打著西廂小院緊閉的院門,雨水順著他的臉頰瘋狂流淌,混合著滾燙的淚水。
“含煙!開門!求你開門!”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和從未有過的急切,“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我知道你小時候在柳府書樓偷看醫書!我知道你被嫡姐欺負還要偷偷藏草藥!我知道爹逼你替嫁時你有多無奈!我更知道…知道娘端給你那碗湯時你有多心寒!還有…還有那晚在藥鋪外…還有書房…我提筆的時候…你心里的痛…我都知道了!我都感受到了!”
他語無倫次,用力捶打著門板,仿佛要將所有的悔恨與痛楚都砸進去:“我不是人!我瞎了眼!蒙了心!我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不敢求你原諒…我只求你…求你看我一眼!聽我說一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文清遠此生此世,再不負你!”他泣不成聲,身體順著冰冷的門板滑跪在泥濘的雨水中,額頭重重抵在濕冷的門框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院門內,一片死寂。只有凄風冷雨敲打屋檐的聲音。柳含煙靜靜地站在門后,一襲素衣,手中還捏著一株待處理的草藥。院外文清遠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穿透門板,敲打在她的心上。那些塵封的、被她強行壓入心底最深處的畫面——幼時書樓的孤燈、嫡姐刻薄的嘴臉、父親威逼的眼神、婆婆虛偽的笑容、書房里懸停的筆尖…伴隨著文清遠泣血的訴說,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揭開!痛楚依舊尖銳,但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了。
他說他“看到”了?他“感受”到了?這怎么可能?柳含煙心中驚疑不定。但門外那絕望的哭喊,那捶打門板的瘋狂,那跪在泥濘中的卑微…卻做不得假。那是一種痛徹骨髓后的幡然悔悟,與她記憶里那個綿軟書生判若兩人。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文清遠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只剩下嗚咽,久到冰冷的雨水幾乎將他凍僵。就在他最后一絲力氣即將耗盡,絕望地以為那道門永遠不會為他開啟時——
“吱呀——”
一聲輕響,如同天籟。
那扇緊閉了不知多少時日的院門,緩緩地,向內拉開了一條縫隙。昏黃的燈光從門縫中流瀉出來,映亮了門外跪在泥水中、狼狽不堪的文清遠。
門內,柳含煙靜靜地站著,面容在光影中有些模糊,唯有一雙眼睛,如同浸在寒潭中的星子,清冷依舊,卻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蕪。她看著他,沒有說話,眼神復雜難辨,有審視,有疏離,或許,在那最深處,也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瀾。
文清遠猛地抬頭,對上她的目光。雨水和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扇為他打開的門縫。巨大的狂喜與更深的愧疚沖擊著他,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不出,只是更加用力地、虔誠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門檻上,身體因寒冷和激動而劇烈顫抖。
雨,還在下。風,依舊冷。但這一線微開的門扉,和門內那道清冷的目光,卻如同穿透厚重陰云的微光,照亮了文清遠心中無盡的黑暗,也在這深秋的雨夜里,悄然融化了第一塊堅冰。
文家祠堂的香案上,那支曾綻放過水鏡奇觀的桃枝,被鄭重地供奉在先祖牌位之側。枝身溫潤,光澤內蘊,雖失卻了花苞,卻仿佛沉淀了更多的靈性。文清遠親手在族譜旁刻下了一條新規,字跡沉穩而深刻:“文氏子孫謹記:家宅之基,首在同心。戒猜疑,遠讒佞,敬賢妻,畏因果。凡行陰鷙、損陰德者,縱親長,亦當規勸,家法不容。”
祠堂外,西廂小院的藥圃在春光里生機勃勃。文清遠放下手中謄抄的《神農本草經》,抬頭望向窗外。他的目光掠過那幾株新栽的、象征警醒的石楠苗,最終落在那道素凈的身影上。柳含煙正彎腰侍弄著一株葉脈奇特的藥草,陽光穿過稀疏的花架,在她沉靜的側臉和專注的指尖跳躍。風過庭院,帶來草木初生的清苦氣息,也拂動了文清遠心頭那支永不凋謝的桃花。
他靜靜看著,沒有上前打擾。只是拿起筆,在醫書旁的素箋上,記下了那株草藥的名字和特性。有些門一旦開啟,便再難徹底關閉。有些路,注定要一步步重新丈量,用余生漫長的時光,去償還那份遲來的懂得與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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