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視作夏代晚期都城的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出土了著名的綠松石龍形器。被視作“堯都”的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則出土有4件彩繪龍盤。在中國歷史研究院的中國考古博物館，觀眾可以同時一睹綠松石龍形器和彩繪龍盤的風采。但觀眾可能有這樣的疑問：所謂的龍形器和龍盤，所表現的“龍”并無角和爪，明明更像蛇，為何稱它們為“龍”呢？這還得從龍紋的演變說起。

商周龍紋的特征與原型

在商周時期，中國龍的形象已經基本定型。因此，商周龍紋既是后世龍紋的直接源頭，也是進一步上溯龍紋源頭的基礎。商周龍紋有如下專屬特征：絕大多數的龍都有角，而且基本是所謂“瓶狀角”?！捌繝罱恰笔驱埅氂械奶卣鳎灰娪谄渌麆游镄蜗螅埥腔蜃鱐形角，T形角則不限于龍）；T形背鰭，亦為龍所獨有，不見于其他動物形象。

有的特征則為龍和其他動物形象所共享，如一些龍的額部有菱形額飾，但額部裝飾菱形這一神圣性符號，除了見于龍，也見于牛、虎、蛇等其他動物。不少龍的背部布滿菱形紋飾，商周時期在身上裝飾菱形這一神圣性符號的動物形象主要是龍，但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蛇背部也有菱形紋飾。

龍是一種以現實動物為原型的神靈動物。龍形象在演變的過程中，融合了不同動物的元素，它的原型并非單一。從商周龍紋看，蛇應該是最主要的原型，理由如下：其一，商代晚期的蟠龍盤、龍紋觥等器物所見龍紋，龍身細長蜿蜒，且無腳爪，顯然更接近蛇；其二，龍的身軀往往飾以菱形紋飾，這也與現實中的蛇更為接近，蟒蛇、尖吻蝮等蛇便有菱形的背鱗；其三，從蟠龍盤的正視龍首看，龍的下顎作左右分裂狀，這自然與古代藝術“剖分”的表現形式有關，同時也需要注意到現實中蛇的下顎骨便是左右分裂的形態。

此外，商周時期的龍紋也可見其他動物的元素，如龍背部的鰭狀物（表現為T形）當受到鱷魚背部骨刺的啟發；龍的耳朵常表現為虎耳，甚至以虎首表現龍首。

龍是一種神靈動物，因此，需要將其與蛇、鱷等現實動物區分開來。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龍是蛇或其他爬行動物神異化的產物；凡是具有瓶狀角、T形背鰭這兩種龍專屬特征之一的動物形象，即可視作龍；蛇身同時添加角、耳、爪等元素之一的，也可以視作龍，因為它已經不同于現實中的蛇；菱形額飾、菱形背飾和T形角，也是龍的重要標志。

二里頭文化的龍蛇崇拜

二里頭文化（距今3800—3500年）一般被視作夏代晚期文化，二里頭遺址作為當時的中心性都邑，出土了著名的綠松石龍形器。龍形器的身軀為蛇形，以菱形紋飾裝飾；頭部碩大，呈尖頭鍬形；“臣”字形目，分節的鼻梁和蒜頭鼻較為突出；下頜骨分為左右兩部分；不見爪和角。蛇身、菱形背飾以及左右分裂的下頜骨，都是蛇的典型特征。而龍形器夸張的鼻梁和鼻頭，則不見于現實中的蛇。可見，綠松石龍形器所表現的已非現實中的蛇，而是神異化的神靈動物，亦即龍。

■1.二里頭遺址出土綠松石龍形器復原圖 2.二里頭遺址出土陶器（Ⅴ·ⅡT107③：2）紋飾復原圖 3.ⅤT212出土透底器陶片紋飾復原圖 4. 二里頭遺址出土透底器（ⅣT17②：4）所見蛇紋 5.二里頭遺址出土透底器（ⅤT210④B：3、ⅤT212⑤：1）紋飾復原圖

（本文所引二里頭遺址所出龍、蛇類圖像的復原圖均參見王青《二里頭遺址出土神靈形象的復原與研究》，《玉魂國魄：中國古代玉器與傳統文化學術討論會文集（六）》，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除了綠松石龍形器，在二里頭遺址還出土不少帶龍紋或蛇紋的器物。如陶器（Ⅴ·ⅡT107③：2）上的紋飾，蛇紋額部和背部皆有菱形紋飾，吻部突出，可與綠松石龍形器相參照。再如ⅤT212出土透底器陶片紋飾經過復原，可知為一首雙身的蛇，表現為“臣”字形目，額部和背部均有菱形紋飾。

除了以上更接近現實中蛇的動物形象，二里頭遺址還出現了一些以蛇為原型的超現實動物。如透底器（ⅤT210④B：3、ⅤT212⑤：1）刻畫一條蛇身有爪和背鰭的龍形動物?？梢?，在二里頭文化時期，已經出現具備角、爪等特征的蛇形神靈動物，它已經不是現實中的蛇，完全可以視作龍。

二里頭遺址出土的豐富蛇紋材料，表明二里頭文化先民崇奉蛇。同時，二里頭遺址也發現了以蛇紋為基礎的龍紋。從商周時期成熟的龍紋看，蛇是龍的主要原型，二里頭遺址的發現可以進一步驗證這一點。

二里頭文化的蛇紋或龍紋，與商周時期成熟的龍紋相比，明顯具有延續性。首先，從姿態看，無論是卷龍還是爬龍，無論是獨龍、雙龍還是一身雙首龍、一首雙身龍，均見于二里頭文化時期。其次，從基本特征看，二里頭文化時期已經出現有角、爪或背鰭的龍紋，盡管多數龍紋或蛇紋更接近現實中的蛇，但菱形額飾與菱形背飾的點綴，以及分裂下頜骨等表現形式，亦見于商周時期的龍紋，可見商周時期的龍紋當直接由二里頭文化的龍（蛇）紋發展而來。

“龍山時代”的龍蛇崇拜及其淵源

“龍山時代”（距今4300—3800年）是二里頭文化之前的時代。在這一時期，新砦文化、石峁文化、陶寺文化、后石家河文化等考古學文化均有龍（蛇）紋器物發現，由此可進一步追溯二里頭文化龍（蛇）紋的淵源。

新砦文化被視作王灣三期文化與二里頭文化之間的過渡環節，亦即二里頭文化的直接前身。河南新密市新砦遺址出土的陶器蓋（H24：1），其上紋飾所表現的尖頭鍬狀頭部、“臣”字形眼、分節的鼻梁、蒜頭鼻以及左右分開的下頜骨，都與二里頭遺址所出龍形器如出一轍?？梢姡镱^文化的龍紋可以進一步上溯至新砦文化時期，新砦文化與二里頭文化之間的連續性也可以得到進一步證明。

■1.新砦遺址出土陶器蓋（H24：1）的紋飾 2.石峁遺址皇城臺基址8號石雕紋飾 3.陶寺遺址出土彩繪龍盤

陜西神木石峁遺址皇城臺基址石雕也發現有龍（蛇）紋。其中8號石雕表現為蛇身和尖頭鍬狀蛇首，與二里頭遺址出土的龍形器的形態高度一致。此外，16、37號石雕也有蛇紋圖像。

山西襄汾陶寺遺址高規格墓葬出土的4件彩繪龍盤，繪有口吐信子的卷龍（蛇）。在盤中塑造卷曲的龍（蛇），其表現方式近似于商代晚期的蟠龍盤。彩繪龍盤中所謂的“龍”，似乎更接近蛇。但其頭部兩側的兩個突出物，表現的可能是角或耳，不是現實中蛇的構成部件，陶寺文化所見“龍”可能也已經與蛇紋相區分。

可見，新砦文化、石峁文化、陶寺文化所見龍（蛇）紋，無論是形態還是禮儀功能，都與后來的二里頭文化存在密切的關聯。“龍山時代”的相關發現進一步揭示了由蛇紋向龍紋演變的過程。

中國龍的演變進程并非單線，在“龍山時代”之前，仰韶文化、紅山文化、凌家灘文化、良渚文化等考古學文化都出現過與龍有關的器物。對商周以來龍紋產生直接影響的，是“龍山時代”諸文化（新砦文化、石峁文化、陶寺文化）和二里頭文化的龍紋或蛇紋，由此可梳理出龍紋演變的主線?！褒埳綍r代”之前的考古學文化中，紅山文化和良渚文化的發現最值得注意。紅山文化的玦形卷龍，在商代也有類似的發現。朱乃誠曾指出，陶寺文化所見彩繪龍盤，其龍蛇形象當源自環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良渚文化蛇紋嘴部的表現形式、龍首紋的菱形紋飾和角狀物，都可能啟發了“龍山時代”以來的龍蛇紋飾。

總之，從“龍山時代”到商周，龍紋的演變存在連續性的線索，其主要原型是蛇，龍紋是蛇紋神異化的結果，龍紋和蛇紋一度并存。陶寺龍盤與二里頭龍形器所見神靈動物，明顯脫胎自蛇紋，但又被賦予不同于現實中蛇的神異化特征?？紤]到它們與商周的龍紋處于同一發展鏈條，將其視作“龍”固無不可。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