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自《紅樓夢》問世之后,學者和普通的讀者對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有所評論,專門品評人物形象的著作就有好幾本,論文則不計其數,然關注度最高且分歧較大的莫過于薛寶釵。
改琦繪寶釵
從20世紀初到今日,在報刊雜志上公開發表的評論薛寶釵的論文竟有500多篇,有的單論薛寶釵,有的則將她和林黛玉進行比較,月旦她們的高下。
更有意思的是,不同的時期,對薛寶釵這一人物形象的評價是不一樣的。
20世紀50年代之前的評論者,多是用傳統道德的標準來衡量,如李辰冬認為薛寶釵是一個十分完美的人物:“曹雪芹所要描寫她的,想從她的性格里找到中國女性一切的美德,那就是說當代大家都承認的女性道德。所以《紅樓夢》里的人物從上至下,除寶玉和黛玉外,沒有不喜愛薛寶釵的,即黛玉后來也敬愛她。”[1]
這種褒揚薛寶釵的觀點并不是共識,許多人持貶抑的看法,如太愚在《薛寶釵論》一文中說“態度平和的寶釵更具有著對現世極執著的企圖”,為了做上寶玉的夫人,她一方面“以智慧與手腕向寶玉周圍做功夫”,另一方面對林黛玉“冷靜地窺伺著她的弱點”,采取“攻心的辦法”,最后不但目的得逞,還使得沒有心機的林妹妹從此覺得寶姐姐并不“藏奸”。[2]
俞平伯則堅持“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的觀點,說“紅樓一書中,薛、林雅調,稱為雙絕,雖作者才高,殊難分其高下,……故敘述之際,每每移步換形,忽彼忽此,都令蘭菊競芬,燕環角艷。”[3]
新中國建立之后,學者受新的意識形態的影響,從政治的視角來打量這個人物形象。李希凡、藍翎在批判了俞平伯的“釵黛合一”論后,提出了這樣的觀點:
林黛玉是一個封建貴族的叛逆者,而“薛寶釵是科舉制度熱烈的支持者,封建禮教的虔誠信徒。這個形象的實質,就在于她是一個封建制度的堅決維護者。她的一切思想行為都在客觀上積極地鞏固著封建制度的統治。”[4]
差一點就要說薛寶釵是人民的敵人了。這不是個別人的認識,幾乎是20世紀50年代初至70年代末主流性的意見。
蔣和森《紅樓夢論稿》
蔣和森說她“不僅僅是封建主義的模范實踐者,而且也是一個封建主義的積極宣揚者”。認為她那種“只重實際不重感情的冷”乃是她“深固的封建主義思想意識”的表現,而她的“會做人”,她的虛偽,這“里面還隱藏著更為丑惡的階級實質。”[5]
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居然還有人將薛寶釵當做這場運動的靶子來進行批判,“薛寶釵的生活目標,就是妄圖恢復已經腐朽透頂的封建倫理綱常,以支撐行將倒塌的封建地主階級統治的大廈,而這一切又是披著‘溫柔敦厚’的‘克己’的畫皮進行的。”而她為了做上寶二奶奶,什么卑鄙的手段都用上了。所以“她實在是(紅樓夢》所成功描繪的‘克己復禮’的活標本”。[6]
進入新時期以來,學界回歸理性,不再用政治教條對標薛寶釵的形象,而是從“人”“人性”的角度進行考察,對她的品格做出了相對客觀的評價;對她的人生、命運作了較為準確的描述。
蔣和森受大環境的影響,也改變了先前的說法,“看來,作者在塑造這一人物形象時,也是懷著贊賞態度的。書中所稱‘賢寶釵’、‘停機德’、‘山中高士’等等,并非故作反語,也不是空洞的贊辭。”有人“大罵她‘奸’,大罵她‘惡’、‘毒’,甚至比之為女中曹操。其實,這些垢詈不僅近于深文周納,而且也不符合實際。”[7]
電視劇《紅樓夢》中薛寶釵劇照
也有的人用“一分為二”的分析方法論述薛寶釵的功過是非,說薛寶釵集美丑、清濁、真偽、善惡于一身,但強扭的、人為的、矯揉造作的多,存心作偽的少,盡管如此,也失去了“天然”之美。她雖行善,但有求美名的丑。她雖然作惡,但存心害人的少。[8]
到了后來,學界逐漸將銓衡的天平朝寶釵這里傾斜了,說她也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薛寶釵悲劇之深刻性,不僅表現在她最終成了封建社會的犧牲者,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表現在她自始至終甘愿作這種犧牲。她曾有過希冀,卻不敢大膽地追求;她不屑于修飾自己的外表,卻無時無刻不在修飾著自己的內心;她的感情世界是豐富的,卻處處受制于理性世界的警戒;……總之,她未曾大膽地愛過,也不敢大膽地恨,她的靈魂是用封建禮教的毒汁子浸泡出來的,卻沒有個人品質上的缺陷。她的形象在更深一層意義上揭露了封建禮教的殘酷性、虛偽性和陳腐性。”[9]
至現在,同情也幾乎成了大多數人對待薛寶釵的態度。
上述的對薛寶釵形象的評價,雖然沒有囊括全部,但代表性的觀點,應該都有了。
然而,筆者要說,近百年中的對薛寶釵的品評,無論是褒的、貶的,還是褒貶混合的,都沒有真正認識清楚這一形象本質,因為從沒有人探討曹雪芹塑造這一形象的用意,只是就人論人,且或以所在時代的意識形態的視角,或用自己好惡的道德標準來衡量。
《薛寶釵》
一、他為一個滿腹才華卻不能為世所用的女子可惜
薛寶釵的才華不是一般性的,也不是用“杰出”二字就能涵蓋得了的,而是曠世未有,
不要說在小說所營造的寧、榮二府的環境里,就是在小說所描寫的整個中國18世紀的社會中,可能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她無疑是有天賦之人,但她非凡的才華,應該與后天的教養和在生活中的歷練有密切的關系。
她出身于商人家庭,而在中國封建社會,商人若沒有政治地位或者沒有官宦之家做靠山,要么生意不能做到興隆的地步,要么掙來的財富多會被權豪勢要凌奪了去,所以,歷朝歷代的富商都會千方百計地向政治靠攏,一旦有用錢買官的契機,則會不吝財富弄個烏紗帽或紅頂子戴戴。
薛家自然也是如此,緊緊地綁在賈、王、史之后,成為“四大家族”之一。但靠人還不如靠己,最好自家人能夠躋入官宦的行列。
清王墀繪薛姨媽
然而,薛家唯一的兒子薛蟠天生頑劣,粗鄙蠢夯,不是讀書做官的料,于是,只得將希望寄托在女兒寶釵身上,“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第四回)[10]
而女孩子走上“仕途”的唯一路徑就是入宮。所以,寶釵從小就樹立了“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遠大志向和得到了道德、知識、藝術、禮儀等方面的強化教育。
可惜的是,由于客觀的原因,沒有得到遴選的機會,她的夢想破滅了,而此時因薛蟠連連惹事生非,薛家只好留在京城,受勢力尚存的賈、王、史三家的庇護。
盡管無法實現抱負,但才華還會在有意無意間洋溢出來,讓和她接觸的人和小說的讀者領略到一二。
她有厚實的文學功底。
寶玉撰寫以“怡紅院”為題的詩歌,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提醒他元妃姐姐不喜歡“紅香綠玉”之類的詞語,建議他將“綠玉”改作“綠蠟”。
寶玉問她“‘綠蠟'可有出處?”寶釵馬上說道:“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你都忘了不成?”寶玉聽了,大為佩服,說她是“一字師”。(第十七—十八回)
錢珝生活于唐末,與初唐、盛唐、中唐的許多詩人相比,并不出色,較為有名的詩歌為《江行無題一百首》,然薛寶釵卻能隨口詠出他的不常為人傳頌的詩句。
再如賈府演戲,當看到《魯智深醉鬧五臺山》時,寶玉不喜,認為這出戲過于熱鬧,寶釵說他不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熱鬧的戲,便介紹一出熱鬧戲的表現形態:“一套北《點絳唇》 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 ,填的極妙!”
電視劇《紅樓夢》中賈寶玉、薛寶釵劇照
寶玉央求她念給自己聽聽,寶釵張口即來:“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聽后,贊揚她無書不知。
無書不知,當然是言過其實,但寶釵讀書極多,并掌握了所讀之書的內容則是肯定的。由小說描寫的情境可知,寶釵并不是事先準備好來顯擺的。(第二十二回)
寶釵讀書之多,還有一事可以證明。有一次,史湘云看《歷朝文選》,不知道“棔”樹何指,正打算查一查,她說:“不用查,就是如今俗叫做‘朝開夜合’的”。一查果然如此。
她在繪畫上也有極高的造詣。
惜春受命繪畫大觀園,寶釵提出了這樣的建議:“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里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這要看紙的地步遠近,該多該少,分主分賓,該添的要添,該減的要減,該藏的要藏,該露的要露。這一起了稿子,再端詳斟酌,方成一幅圖樣。第二件,這些樓臺房舍,是必要用界劃的。一點不留神,欄桿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門窗也倒豎過來,階磯也離了縫,甚至于桌子擠到墻里去,花盆放在簾子上來,豈不倒成了一張笑‘話'兒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帶,手指足步,最是要緊;一筆不細,不是腫了手,就是蹦了腿,染臉撕發倒是小事。”
郵票《惜春構圖》
不是繪畫的老手,怎會講得出這么豐富的能指導實踐的經驗來?這段話簡直就是一篇關于園林的畫論。
不僅如此,對于繪畫園林,該用什么紙、什么筆、什么顏料,她都一清二楚,“今兒替你開個單子,照著單子和老太太要去。你們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說著,寶兄弟寫。”(第四十二回)
如果說上述的僅說明她理論知識豐富或者掌握了繪畫之類這些于人生可有可無的技藝的話,那么,她在經世致用方面的卓越才能,真是令人駭嘆了。
在鳳姐生病、王夫人委托李紈、探春和寶釵暫時管理大觀園時,她表現出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管理才能。
她提議將大觀園中種植花草、水果、糧食等的土地承包給幾個老成的媽子,所產之物除了正常供給各房的太太小姐們之外,余羨歸承包人所有,“如此一行,外頭帳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里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
同時,她又建議每個承包人每年拿出若干貫錢來,散給那些沒有得到承包機會,卻也在園中日夜照看當差之人。
她擔心承包者不同意,便做思想工作道:“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里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名家圖說薛寶釵》
結果,眾婆子歡聲鼎沸,道“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第五十六回)
然而,具有如此才能的人,就因為她是女子,便只能困在深院幽庭之中,每日要么陪賈老太太、姨媽王夫人等人聊些無意義的閑話,要么和寶玉及姐妹們做做詩或調嘴磕牙,一天天虛度著青春、浪費著光陰。
寶釵雖然沒有抱怨過自己的女兒身,但她羨慕男人可以做官的特權則是肯定的。她多次表露出這樣的想法:“就連作詩寫字等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第四十二回)
也就是說,如果她是個男人,一定以“讀書明理,輔國安民”為人生的目標。
寶玉說她是祿蠹,真是完全誤解了她。兩人結婚之后,寶玉又說甄寶玉是祿蠹,便立即遭到了她的反駁:“你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誰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說自己沒有剛烈,倒說人家是祿蠹。”(第一一五回)
戴敦邦繪寶玉成親
她出身在有潑天財富的皇商家庭,眼睛怎么可能會盯在利祿上?事實上,她不僅沒有一絲絲通過做官來發財的念頭,相反,對那些鉆營拍馬、貪墨違法的做官之人,倒是極為鄙視的。
她痛惜現在“讀書明理,輔國安民”的男人太少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第四十二回)”
自己是女兒身,不能去做輔國安民的事業,無奈之下,她只得把理想托付給有可能實現的寶玉身上,所以,只要有機會,她就勸他留心“仕途經濟”。寶玉被打的時候,她勸過:“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第三十四回);寶玉夸香菱苦吟學詩時,她立即借機誘導他:“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第四十八回)
直到最后,她仍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勸寶玉好好用功,參加科考,仿照堯舜禹湯周孔,“以救民濟世為心”(第一一八回)可惜寶玉脫俗離世之意堅定,白費了她的一番心思。
由此可見,曹雪芹展示寶釵超常的才華,其目的是批判重男輕女的社會制度。他不僅為寶釵因這個不合理的制度讓她終其一生無用武之地而可惜,還為這個社會被一群祿蠹男人糟蹋成千瘡百孔的樣子而哀嘆。
二、他為一個品德高尚卻不能為自己命運做主的女人痛苦
盡管不同的時代對社會成員的道德要求不完全一樣,但一個民族道德的核心要素基本上是不變的。
《娶妻當如薛寶釵》
就拿我們中華民族來說,其道德的核心要素亦謂傳統美德如愛國、孝親、誠信、敦厚、仁慈、勤儉、奉公等,無論是唐宋,還是明清,與現在的要求都差不多。
我們衡量一個人道德品質的高下,應該用這些核心要素來做標準,而不是用一個時代的統治者因政治或個人的需要而提出的道德要求作為標準。而用核心要素為標準來衡量薛寶釵,她簡直就是一個道德完人。
她孝敬老人。許多評論者在批評她時,總是愛舉這個例子:“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第二十二回)
說她這樣做,是有意巴結老太太,其動機不良。筆者倒要問問這些批評者:是不是寶釵按照自己的審美要求,點那些雅靜的劇目,和按照自己年輕人的口味,點那些既有嚼勁又不甜的食品,全不顧及老太太,就算做對了呢?
孫溫繪蘅蕪苑
如果你是寶釵,一切都順著自己的性子來,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你是賈老太太,是喜歡寶釵的做法,還是你自己的做法呢?
況且,寶釵并不是只對賈母一個人是這樣,只要是比她年紀、輩分大的人,她都是尊重的,對親娘薛姨媽和姨娘王夫人自然如此,就是對其他人也是這樣。
寶釵分送薛蟠從南方帶回來的禮物,在送給各房的兄弟姊妹時,其中也包括人人不待見的賈環,送給賈環,就是對趙姨娘的尊重。趙姨娘見到寶釵送給賈環那么多好物件,由衷地夸贊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她都想到了。”(第六十七回)
她寬厚待人。她的痛苦其實并不比別人少,但她從不在別人面前表現出痛苦來,所以,在整部小說中,很少見到有人安慰她,倒是她不斷地安慰著別人,而且安慰的話,都是站在別人的角度來說的,能起到安慰的效果。
她之所以自覺不自覺地經常安慰別人,是她的仁愛之心使之然。
最能表現她這方面品質的是對史湘云、邢岫煙的幫助。
史湘云欲做詩社的東道主,計劃設宴招待大家。寶釵真誠地對她說:開社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里要呢?”于是,她替湘云做東,辦起了別具特色的螃蟹宴。(第三十七回)
郵票《湘云眠芍》
邢岫煙雖然是個小姐,但她的家庭早已破落,目下寄居在賈府,然姑媽邢夫人對這位侄女并疼愛,她甚至要求邢岫煙把每月二兩銀子的月份錢省下一兩來給她自己的父母,使得邢岫煙只得典當衣服來維持她在大觀園的開支。寶釵知道后,常常接濟她,但又能顧及她的自尊心。
寶釵幫助過的人很多,只要他人有困難,她都會援手相助。如果說對史湘云、邢岫煙、林黛玉等的幫助是出于大家庭的姐妹之情,那么,對于下人的寬厚與幫助,應該說純粹出于仁愛之心了。
李嬤嬤仗著曾是寶玉的奶媽,驕橫蠻狠,對人罵罵咧咧,連好性子的寶玉也看不下去,要去呵斥她,寶釵勸阻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第二十回)
香菱受金桂的排拆,先被薛蟠毒打,后又要被賣出,是寶釵主動向薛姨媽要了香菱,使她免遭荼毒之苦。就是對自家的傭工伙計,她也予以尊重。
“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第六十七回)
戴敦邦繪寶釵
或許有人會說,寶釵在金釧跳井自殺的事情上就表現出了她對奴仆的冷酷。對這段描寫我們應該這樣看,作為讀者的我們雖然聽到了寶釵對王夫人說的話,但是,就那特定的語境來說,這次交談者只有王夫人和寶釵兩個人,而且是在王夫人后悔自己對金釧的處理過于苛刻并痛哭不已的情況下,寶釵才說出那樣安慰的話的,以寶釵的品性與為人,若有第三人在場,她絕對不會那樣說。
我們不能以為自己聽到了,就認為全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會聽到。其實,寶釵對金釧是同情的,不然,怎么會將自己新做的兩套衣服送給金釧做壽衣?雖然她嘴里說不計較死人穿自己的衣服,但若沒有深厚的憐愛之情,怎么會做得到?就是現在的具有唯物主義信仰的人,又有幾個人能將自己新做的衣服拿給死人穿?(第六十七回)
她仁厚的宅心,賈母看得非常清楚,曾將她和黛玉相比:“林丫頭那孩子倒罷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結實了。要賭靈性兒,也和寶丫頭不差什么;要賭寬厚待人里頭,卻不濟他寶姐姐有耽待、有盡讓了。”(第八十四回)
當然,她的寬厚待人并不等于逆來順受,如果覺得有人故意難為她、傷害她,她也會毫不客氣地奮起反擊。
她處理事情得體。平兒推薦會侍弄香草的她的丫鬟鶯兒的娘來承包怡紅院與蘅蕪苑的土地,寶釵立即說:“斷斷使不得! 你們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個一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
年畫薛寶釵
然而,其他人又不會種花弄草,于是,她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茗煙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和我們鶯兒的娘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議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那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了。”想得多么周到、穩妥,既解決了問題,又讓自己遠離是非。 (第五十六回)
這樣的事例太多了,可以這樣說,是凡她處理的事情或提出的建議,無一不是穩妥的,也無一不是正確的。
寶釵的優秀品質遠不止這些,還有生活節儉、慷慨大方等。
然而,這樣品德高尚且有主見之人,卻不能決定自己的婚姻大事。許多論者說寶釵進不了宮之后,便一心想著做寶兒奶奶,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挖空心思地表現自己,打擊黛玉。這是從世俗功利的視角看寶釵,將寶釵也看成了一個庸俗之人,而無視曹雪芹筆下的寶釵形象。
寶玉確實有很多讓女孩子動心的地方,如長相清俊,性格溫潤,平等待人,誠實守信等,寶釵開始對他也有好感,甚至也動過心,但當發現他的人生觀、價值觀與自己的差別太大時,就不再朝這方面想了,甚至當別人暗示他們可以有姻緣關系時,還很不開心。
《紅樓十二釵:薛寶釵品評》
當然,她在改變寶玉的人生觀、價值觀方面,也做過努力,如果寶玉真的能夠按照她的愿望走上“仕途經濟”、讀書做官的道路,她當然愿意做他的妻子,從而實現自己無法實現的輔國安民的理想。
然而,寶玉“頑固不化”,多次耳提面命皆不湊效后,便死了這條心。
有兩件事情可以證明寶釵對寶玉失望至極的態度,一是給他“富貴閑人”的評語。(第三十七回)
真正聰明的“富貴”者,為了保住已得的富貴,或者為獲取更大的富貴,應該奮斗不息。而“閑人”,一個無所作為之人,即使現在富貴,也被不住“坐吃山空”,何況此時的賈府“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沒有多少“富貴”可言。就是從功利的目的上來說,這種人值得她嫁嗎?
二是黛玉訴說自己住在賈府是寄人籬下,“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這時,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第四十五回)
這是在借說笑向黛玉表明:你放心去追求寶玉吧,或者說你們倆人盡情地去戀愛吧,我是不會和你競爭的。
但最后為何又嫁給寶玉了呢?由曹雪芹的敘寫來看,她完全是被迫的。
電視劇《紅樓夢》中寶玉成親劇照
此時的寶玉不僅是個“不上進”的紈绔公子,還因為失了玉而成了半癡半傻之人,讓這樣的人做丈夫,不要說志向高遠、精明伶俐的薛寶釵不愿意,就是一般的女子也多不會愿意。
當薛姨媽告訴她已經應承了賈府的求婚時,她“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房內,寶琴隨去解悶。”(第九十六回)
如果她真的想當寶兒奶奶,一聽說婚事成了,其表現應該是“暗自高興”,臉上雖不表現出來,但一定用不著薛姨媽和寶琴來勸慰。
她之所以沒有反對,應該出于兩個原因,一是正如深受封建禮教訓育的她所說,“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決定,自己不能參與。
二是不成器的哥哥薛蟠因又打死了人,重罪在身,還指望賈府出手解救呢,若不答應,他只有死路一條了。如果唯一的哥哥死了,她娘家這一門也就絕戶了,而這是有家庭觀念的薛寶釵決不想看到的結局。
戴敦邦繪薛蟠
曹雪芹呈現的寶釵婚姻完全是悲劇性的,婚后雖然寶玉聽了寶釵的勸告,參加了鄉試,成了第7名的舉人,但離開貢院就直接出家了。
再次出現時,是在江南常州的運河邊上,成了這副模樣:“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第一二〇回)可以想見,不到二十歲的寶釵,未來漫長的日子只能是白天空對著四壁,夜晚伴著一盞青燈,在寂寞無聊的時光中苦苦地煎熬。
作者為何要做這樣的婚姻安排?他就是想告知天下人:這個社會的制度是多么的不合理呀,像寶釵這樣具有高德的女子卻不能安排自己的命運,只能由他人以各自的利益為目標來決定她的人生走向,使她陷入無人能夠救拔的痛苦深淵。
結 語
《紅樓夢》的思想內涵,固然是極其豐富的,但筆者以為,作者最想表現的是女孩子在那個黑暗社會里的悲劇人生。
小說較為詳細描寫的幾十位有名有姓的女子,其人生多是不幸的,小姐中的寶釵、黛玉、湘云、迎春、惜春、巧兒、岫煙、尤二姐、尤三姐等,丫鬟中的鴛鴦、晴雯、金釧、司棋、襲人、香菱、五兒、芳官、紫鵑等,其人生或是無望地向前掙挫著,或其生活被自己的淚水浸泡著,或在主人的淫威下茍活著,或年紀輕輕的就被強橫者折磨致死,就是世外的妙玉,最后也遭了不復的劫難。
曹雪芹對她們的命運給予了深深的同情,他是用蘸著血淚的筆來摩畫她們人生的,所謂“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是也。當然,他對寶釵和黛玉的同情更多一些,即“悲金悼玉”,而在這兩個人中,最同情的應是寶釵。
《釵黛之辨》
因為整部小說呈現的黛玉形象,除了美麗和具有杰出的詩才之外,沒有表現出她多少令人欽敬的品質與生活的能力,相反,心胸狹隘,目下無塵,拱火起哄,多愁善感。
我們假設,按照曹雪芹所構建的這個形象,推導她真做了寶二奶奶之后,她和寶玉的婚姻生活會幸福嗎?她能接過王熙鳳的班,管理那個偌大的榮國府嗎?她能和王夫人、邢夫人以及李紈、眾姐妹們和睦相處嗎?她是一個生活在“詩和遠方”中的人,一進入世俗的生活,必然會寸步難行。
而寶釵不一樣,她既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世俗之人,在曹雪芹的眼里,她才是一個真實的人,一個德才兼備的人。可就是這樣的人,社會卻毀了她的一生,他能不傷心欲絕嗎?!
注釋:
[1] 李辰冬:《紅樓夢重要人物的分析》,《北平晨報》1935年5月24日、5月28日、5月30日。
[2] 太 愚:《薛寶釵論》,《現代婦女》1944年第3期。
[3] 俞平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見俞平伯:《俞平伯全集》(第五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494頁。
[4] 李希凡、藍翎:《<紅樓夢>中的兩個對立的典型:林黛玉和薛寶釵》,《新觀察》1954年第12期。
[5] 蔣和森:《薛寶釵論》,見《紅樓夢論稿》,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出版,第99頁。
[6] 高明閣:《“克己復禮”的活標本:薛寶釵—我對這一形象的再認識》,《遼寧大學學報》1974年第2期。
[7] 蔣和森:《紅樓夢引論》,《紅樓夢學刊》1996年4期。
[8] 徐子余:《美的毀滅和封建文明的衰落:論審美對象的薛寶釵》,《紅樓夢學刊》1986年第2期。
[9] 薛瑞生:《冰雪招來露砌魂:論薛寶釵》,《西北大學學報)))1989年第4期。
[10] 本文所引用的《紅樓夢》的內容,皆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的校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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