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平壤時,暮色像塊舊抹布抹去了最后的天光。跑道旁標(biāo)語牌上“自力更生”四個大字在寒風(fēng)里打顫,我把三塊德芙巧克力塞進棉襖內(nèi)袋,塑料紙窸窣作響——這是給朝鮮導(dǎo)游的見面禮,手心卻攥出了汗。
艙門“吱呀”打開,煤煙味混著冷風(fēng)灌進來。穿軍綠制服的安檢員突然按住前排大叔:“刪掉偷拍!”我趁機把巧克力往深處塞,瞥見空乘袖口磨破的線頭像垂死的蛾子翅膀。
四道影子釘在穿堂風(fēng)里
魁梧司機提起行李時指關(guān)節(jié)凍成紫蘿卜,男導(dǎo)游老崔握手時掌心的老繭刮得人疼。女導(dǎo)游小林的笑像年畫娃娃般工整,扛攝像機的金同志領(lǐng)口別著“祖國統(tǒng)一”徽章——后來大巴顛簸時,小林在我手心寫:“他是保衛(wèi)部的眼睛。”
車往大同江心羊角島開,輪胎碾過坑洼像敲悶鼓。窗外掠過三層樓高的標(biāo)語:“21世紀(jì)的太陽金正恩將軍萬歲!”同團的東北菜農(nóng)張伯嘟囔:“這排場,比俺們村扭秧歌還熱鬧...”
羊角島十九層的黑夜
凌晨四點,死寂掐醒了我。空調(diào)停擺,電梯熄火,只有江風(fēng)在窗縫嗚咽——首都特級酒店停電了。我摸黑沖向消防通道,六樓轉(zhuǎn)角突然亮起電筒光柱。
“為什么走樓梯?”警棍頂著腰眼。鐵索呻吟中,四個單薄人影正貼在電梯玻璃上浮。轎廂升到十層,清楚看見操作員解放鞋裂口處露出的凍瘡,紫紅得像熟透的沙果。
小林喘著白氣趕來時,保安隊長正掏手銬。她突然用朝語厲喝,聲如銀瓶炸裂。多年后才知,她喊的是:“他爺爺凍死在長津湖!”
清晨的青年飯店門口,霜花在車窗上爬出冰紋。我掏出三塊蜜色方磚,小林瞳孔猛地收縮,巧克力消失在《勞動新聞》夾頁里。“夠換三個月肉票。”她睫毛低垂,在頭版領(lǐng)袖像旁寫:導(dǎo)游月薪=38元人民幣。
這份甜意在萬景臺發(fā)酵。當(dāng)講解員哭訴金日成童年吃糠時,小林突然碰我手肘。攤開掌心,半塊融化的巧克力粘著“主體思想”油墨,她冰涼的指尖劃過我掌心的老繭——那是三十年握鋤頭留下的勛章。
雨中十七萬顆星
雨水敲打花崗巖碑面,“中國人民志愿軍永垂不朽”九個鎏金字在水洼里浮動。我們舉著導(dǎo)游推銷的20元塑料花,看紅領(lǐng)巾方陣踏著泥水高唱。雨水順著小林化纖西裝的褶子淌,她突然指向霧中山頭:“那里睡著十七萬人,我爺爺?shù)膽?zhàn)友也在。”
塔內(nèi)陰冷刺骨,借手機微光找到楊根思名字時,金同志的手鐵鉗般扼住我手腕。小林急聲解圍:“光線傷文物...”轉(zhuǎn)身剎那,她將個冰涼物件塞進我口袋——生銹的彈殼刻著“1953.春”,凹痕里嵌著黑土。
平壤地鐵深得像無底洞。扶梯下行兩分多鐘,青銅吊燈照著壁畫上揮鐮刀的人影。對面車廂擠成沙丁魚罐頭,穿褪色軍裝的老者隔著玻璃笑,缺牙的嘴型是:“中國?”剛舉手機,小林突然擋在鏡頭前,胸口的金日成徽章烙進我眼底:“這里...不體面。”
大巴駛過凱旋門,櫥窗里“國產(chǎn)電視機”貼著熟悉的深圳條碼。外賓商店門口,幾個朝鮮女子拎著印外文的購物袋鉆進奔馳。小林望著尾燈呢喃:“外貿(mào)局的星星。”公交站排著長隊,那些干裂的嘴唇,凹陷的眼窩,是歲月結(jié)出的繭。
田壟間的“幸福”
妙香山臺階上,講解員美善指著我磨破的袖口笑:“種菜人?”待老崔翻譯,她紅著臉在留言簿寫下“幸福安康”——這在朝鮮詞典里閃著微光的詞。簽名時她執(zhí)意畫了株歪扭的秧苗,穗子沉甸甸垂向大地。
檀香繚繞的展廳深處,美善突然用中文耳語:“白頭山的雪化了...”又驚惶住口。后來小林告訴我:每句講解詞都需政審,美善冒險加私貨,只因我袖口沾著黑土地。
回程大巴上,小林哼著《阿里郎》走調(diào)的曲子。夕陽在她領(lǐng)袖徽章上跳,我遞出最后半塊巧克力時,她突然抓住我生繭的手:“知道歡迎儀式練多久?”指尖劃過自己雕塑般的微笑:“三個月,嘴角要揚到耳垂。”
離朝那日,羊角島窗外鑼鼓震天。廣場少女揮動塑料花,江畔釣叟的竹竿穩(wěn)如鐵錨。前臺取護照時,小林推來報紙包的盒子。拆開是半塊霜化的德芙,裹著繡金達萊的絹帕,糖霜雪白如初雪。
“等鐵路通到丹東...”話被老崔的咳嗽斬斷。攝像機紅燈幽亮,小林退后鞠躬:“祝同志棚里的菜長旺。”
綠皮火車駛過鴨綠江,我攤開友誼塔前偷拍的照片。雨幕中的花崗巖墓碑不過兩米高,卻壓著十七萬座青山。褲袋里彈殼的寒意貼著肉——那是1953年春天,某個湖南農(nóng)家少年留給黑土地的遺書。
小林的茉莉香似乎還在鼻尖繞。她藏巧克力時顫動的睫毛,說“三個月肉票”時輕咬的下唇,在記憶里刻得比銅像深。當(dāng)火車駛過新義州,我含住那半塊沾油墨的巧克力,舌尖漫開一絲苦,一絲甜,像黑土地里剛摘的頭茬香瓜。
三塊德芙重208克,不及半袋玉米種。但我知道,在羊角島的黑暗里,在友誼塔的雨幕下,在妙香山的低語中,有些東西已破土——就像我大棚里頂開凍土的嫩芽,終將長成春天最倔強的風(fēng)景。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