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舟,你爸走的時候,是不是拉著你的手想說什么?”母親坐在老屋的木凳上,望著父親的遺像問我。
“是啊,媽。”我點點頭,“可他什么都沒說出來。”
“唉,你爸這輩子,有些話憋在心里幾十年了。”母親嘆了口氣,眼神飄向遠方。
01
那是個深秋的夜晚,我正在省城的辦公室加班,手機突然響起。是堂哥秦遠山打來的。
“遠舟,你趕緊回來吧,叔快不行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掛了電話,連夜開車往老家趕。高速公路上,秋風呼嘯,路邊的梧桐葉子在車燈下飛舞,像一只只黃色的蝴蝶。
凌晨三點,我終于趕到村口。村子還在沉睡,只有幾聲狗吠劃破寂靜。推開家門,看到母親守在父親床邊,眼睛都哭腫了。
“爸……”我跪在床前,握住父親枯瘦的手。
父親的眼睛微微睜開,看到我后,嘴唇顫動著,似乎想說什么。他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我的手,眼神里滿是焦急和不舍。
“爸,您想說什么?”我把耳朵湊近他的嘴邊。
父親的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手指在我掌心里微微動了動,像是在寫字。可最終,他什么都沒能說出來,手緩緩松開,永遠閉上了眼睛。
“德貴啊——”母親撲在父親身上,撕心裂肺地哭喊。
葬禮按照農村的老規矩進行。堂哥秦遠山不愧是村里的“能人”,里里外外張羅得井井有條。搭靈棚、請道士、安排宴席,每一樣都不含糊。
“遠舟,你就安心守靈,這些事交給我。”堂哥拍著我的肩膀說,“咱們是一家人,你爸的事就是我的事。”
三天的守靈,母親幾乎滴水未進。她坐在靈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我看著她日漸憔悴的樣子,心如刀絞。
出殯那天,秋雨綿綿。送葬的隊伍在泥濘的山路上緩緩前行,嗩吶聲在山谷里回蕩。父親的棺材落土時,母親哭得幾乎昏厥過去。
02
葬禮結束后的第三天,我坐在空蕩蕩的堂屋里發呆。墻上的老照片里,父親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意氣風發。現在,這個家只剩下母親一個人了。
“媽,您中午想吃什么?”我走進廚房。
母親正對著灶臺發呆,鍋里的水早就燒干了。
“啊?哦,隨便吧。”她慌忙關掉火。
我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這幾天,她經常這樣心不在焉。
晚上,我給妻子林婉清打了視頻電話。
“媽的情況怎么樣?”婉清關切地問。
“不太好。”我嘆了口氣,“她的糖尿病本來就需要按時吃藥,現在心情不好,更得注意了。可村里的衛生室連血糖儀都沒有。”
“要不……把媽接到城里來住?”婉清試探著說,“正好咱們新房子有客房,媽一個人在鄉下我們也不放心。”
我心里一暖。婉清雖然是城里長大的,對我母親卻一直很孝順。
第二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跟母親提起這事。
“媽,要不您跟我去城里住一段時間?”
母親正在喂雞,聽到這話,手里的米糠撒了一地。
“去城里?我這把老骨頭,去城里干啥?”
“您的病需要好好調理,城里醫院條件好。”我蹲在她身邊,“再說,您一個人在家,我和婉清都不放心。”
母親沉默了很久,目光掃過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那棵結滿柿子的老樹,父親親手搭的葡萄架,還有角落里那口用了幾十年的水缸。
“讓我想想吧。”她輕聲說。
接下來的幾天,我陪著母親,幫她打理院子,陪她去父親墳前上香。慢慢地,她的情緒穩定了一些。
一天晚上,她突然對我說:“遠舟,我跟你去城里吧。你爸不在了,我一個人守著這個家,也沒什么意思了。”
我握住她粗糙的手:“媽,您放心,我們會照顧好您的。”
03
決定要走后,我開始幫母親收拾東西。老屋里的每一樣物件,都承載著一段回憶。
“這個柜子是你爸結婚時打的。”母親撫摸著那個已經掉漆的衣柜,“當年可神氣了,全村就我們家有這么大的柜子。”
我打開柜子,里面整整齊齊地疊著父母的衣服。最下面一層,有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木箱子。
“這是什么?”我好奇地問。
母親接過箱子,打開鎖,里面是一些老照片和一個發黃的賬本。照片上,年輕的父母笑容燦爛,我還能認出幾張是我小時候的照片。
我翻開那個賬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借貸往來。父親的字跡工整清晰,每一筆賬都記得明明白白。
“1998年3月,借給德財兄弟建房款3萬元。”
我愣了一下。德財是二叔的名字,也就是堂哥秦遠山的父親。3萬元,在二十多年前的農村,可不是個小數目。
“媽,這筆錢……”
母親看了一眼賬本,神色變得復雜起來。
“都是陳年舊事了。”她輕輕合上賬本,“你爸走了,這些也就算了。”
“可是媽,3萬塊錢……”
“別提了。”母親打斷我,“你爸這人,太實在。有些事,說不清的。”
我看著母親欲言又止的樣子,心里隱隱覺得這筆賬背后似乎還有什么故事。賬本上還有其他一些記錄,大多數都畫了勾,顯然是已經還清了的。唯獨這筆給二叔的錢,后面什么標記都沒有。
收拾到天黑,我們才整理出幾個大包裹。母親堅持要帶上父親的一些遺物——他常穿的那件藍布衫、用了多年的茶杯,還有那個記賬的本子。
“這些東西雖然不值錢,可都是你爸用過的。”母親小心地把它們包好,“帶著它們,就像你爸還在身邊一樣。”
04
離開的日子定在三天后。我得去村委會辦些手續,把老屋的事情安排妥當。
村委會就在村子中央,是棟二層小樓。村支書王建民正在辦公室喝茶,見我進來,連忙招呼我坐下。
“遠舟啊,節哀順變。”他給我倒了杯茶,“聽說你要帶嬸子去城里?”
“是啊,王書記。我媽一個人在家不方便,想接她去城里住段時間。”
王建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好,老人家需要人照顧。對了,你們家那老屋打算怎么處理?”
“暫時空著吧,等以后再說。”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我跟你透個底,上面有意向在咱們村搞新農村建設。你們家那塊地位置不錯,靠著大路,要是真搞起來,可值錢了。”
我心里一動,怪不得最近村里傳得沸沸揚揚的。
從村委會出來,我碰到了堂哥秦遠山。他正從他的苗木基地回來,一身泥土。
“遠舟,去村委會辦事?”他熱情地打招呼。
“嗯,辦點手續。”
“聽說你要帶嬸子走?”他的眼神有些復雜,“其實嬸子在村里住慣了,去城里未必習慣。”
“沒辦法,她身體不好,需要好好調理。”
堂哥沉吟了一下:“這樣吧,你們走后,老屋我幫你們照看著。有什么事,我隨時通知你。”
“那就麻煩堂哥了。”
“一家人,說什么麻煩。”他拍拍我的肩膀,“對了,二叔晚上想請你吃個飯,就當是送行了。”
晚上,二叔家擺了一桌子菜。二叔雖然七十歲了,身體還算硬朗,說話聲如洪鐘。
“遠舟啊,你爸走得太突然了。”二叔給我夾菜,“我們兄弟一場,想起來就心酸。”
堂嫂趙翠花也在一旁附和:“可不是嘛,大伯這人太好了,就是太老實。”
飯桌上,他們旁敲側擊地打聽我的打算,特別是關于老屋的安排。我只是含糊地應付著,心里卻越發覺得不對勁。
05
離開的這天早晨,秋高氣爽。母親起得很早,說要去父親墳前告別。
父親的墳在村東的山坡上,周圍種滿了松柏。墓碑是新立的,上面刻著父親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母親在墳前擺上父親愛吃的點心和他常喝的老白干,然后跪了下去。
“德貴,我要跟兒子去城里了。”她輕聲說著,像是在跟父親聊天,“你別怪我,我一個人在家,真的撐不下去。等過段時間,我再回來看你。”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說起他們年輕時的事,說起我小時候的趣事,說起這些年的不容易。我站在一旁,鼻子發酸。
“德貴,有些事,我知道你一直憋在心里。”母親的聲音突然變得哽咽,“你放心,我心里有數。”
我聽著母親的話,想起那個賬本上的記錄,想起父親臨終前想說卻沒說出的話,心里的疑惑更深了。母親到底知道些什么?父親想告訴我什么?
回到家時,堂嫂趙翠花已經在院子里等著了。她手里提著一籃子雞蛋,說是給我們路上吃。
“嬸子,這一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母親,“有些事情,還是說清楚的好。”
母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該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堂嫂還想說什么,被匆匆趕來的堂哥攔住了。
“媽,別說了。”堂哥瞪了她一眼,轉身對我們笑道,“一路順風,有事給我打電話。”
我把行李裝上車,扶著母親坐進后座。臨走前,母親又回頭看了一眼老屋,眼里滿是不舍。
車子緩緩駛出院子,沿著村道向外開去。路兩旁的稻田已經收割完畢,只剩下一片片稻茬。幾只白鷺在田間悠閑地踱步。
就在快到村口的時候,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一個身影急匆匆地追來,一邊跑一邊揮手。
“等一下!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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