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言語2.55）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打動過無數中國人柔軟的內心，文中的桓公即是桓溫。毫無疑問，他是東晉時期的一個傳奇人物！

桓溫雕像

桓溫出身名門，他的家族可以和陳郡謝氏分庭抗禮。他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經學大師桓彝，也是愛國的忠貞之士，在王敦擅權威脅朝廷、蘇峻作亂的時候，辭氣壯烈，志節不撓，最后遇害。當時桓溫十五歲，面對國難家仇，桓溫表現得異常激烈，史書中記載他“枕戈泣血，志在復仇”，三年后，仇敵已死，他手刃仇敵之子，報了父仇。

桓溫秉賦異常，天縱英豪。他的名字與當時的另一位名人有關，據說在他未滿周歲時，名士溫嶠聽到他洪亮的啼哭聲，感慨說“真英物也”，父親桓彝見兒子得到溫嶠的贊賞，便給兒子取名為“溫”了。長大后的桓溫“豪爽有風概，姿貌甚偉，面有七星”，他的朋友劉惔說他眉眼像紫石棱，鬢發像刺猬向外張，是孫仲謀、司馬懿一類的人物。劉惔很有眼力，桓溫后來正如他所預測的一樣，成為影響東晉政局的一個重要人物。

劉尹道桓公鬢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孫仲謀、司馬宣王一流人。（容止14.27）

真正成就后來桓溫地位的是他平定西蜀的功績。西蜀自西晉惠帝永寧元年被李特、李雄父子占領后一直處在割據狀態。東晉穆帝永和二年，桓溫率眾西征，討伐西蜀割據政權——成漢。很多人都不看好他，這場仗也確實打得艱險。雖然最初的幾次戰役皆勝，但在距離成都不遠的笮橋，李勢兵馬傾巢而出，參軍龔護戰死，桓溫的人馬恐懼欲退。就在這時，由于過度緊張，司鼓的官吏失誤，擊響了進攻的戰鼓，晉兵只好奮勇向前。結果敵方的軍隊崩潰，李勢抬棺請降。成漢王朝就此逐漸被平定，經歷了46個春秋、傳了六代皇帝，最終消失在歷史的云煙里了。

在挺進西蜀的途中，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黜免28.2）

這就是“柔腸寸斷”這一成語的出處。士兵都是些年輕人，他們捉弄猴子取樂，但這次的方式很殘忍，他們抓走了一只小猴子，母猴一路沿岸哀叫追趕，年輕人哈哈大笑，最后絕望的母猴躍上船摔死了。桓溫大怒，嚴厲地處分了這些人。有些事情雖小，但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品。桓溫的憤怒讓我們看到他內心的仁慈，他對屬下年輕人的處置并沒有過頭，也看出他對人的尊重。類似的還有一件小事：

桓公坐有參軍椅烝薤，不時解，共食者又不助，而椅終不放。舉坐皆笑。桓公曰：“同盤尚不相助，況復危難乎？”敕令免官。（黜免28.4）

桓溫的參軍在吃一種名叫薤的菜，薤菜有點像韭菜，纏在一起解不開，參軍又不放手，于是一桌同食者都笑他。桓溫說：“同在一個盤子里吃東西尚且不互相幫助，何況遇到危難呢？”于是免了那幾個人的官。此事雖有小題大做之嫌，但也能看出桓溫對人品德要求的嚴格。

東晉時期，北中國淪陷于五胡鐵蹄之下。除了處在水深火熱中的黎民在翹首盼望王師外，對于朝廷而言還有另一層悲哀：先帝的陵寢都在洛陽，已經破敗不堪！作為政治家，桓溫常把自己比作王敦和劉琨一類人，他想完成人生的另一個夢想，就是北伐，收復中原！

他等來了北伐的良機，控制著北方大部的后趙暴君石虎死了！

桓溫率領四萬步兵騎兵開始實現他偉大的政治抱負，他總共進行了三次北伐，從永和十年到太和四年，歷時16載。第一次北伐，他的對手是前秦，他打得很艱辛，取得了一些成功，但軍糧難以為繼，對方又固守堅壁清野的策略，他只好匆匆撤兵。

兩年后，處理完母親的喪事，他決定再次發兵，完成未竟的事業。這一次，他有一個明確的任務——修復先帝的陵園，同時他還提出了一個更激進更大膽的主張——遷回故都洛陽！朝廷并未熱情回應他的主張，因為遷都洛陽不太現實，而且風險很大，但還是同意了他北伐征討的上表。七月，他領兵從江陵（今湖北荊州）出發，行經金城（今江蘇句容北），看到自己早年做瑯邪刺史時栽種的柳樹都已經有十圍粗了，禁不住淚流滿面。他折下一支柳條，慨然嘆息：“木猶如此，人何以堪！”這一年距離永嘉之亂已經過去45年了，這一聲慨嘆，放在國破家亡的大歷史背景下尤其震撼人心：山河破碎，生靈涂炭，國恨家仇未報，而時光飛逝如梭，偉業未就，一轉眼已是英雄遲暮！桓溫率領王師跨過淮水泗水，踏上北方的國土，內心無限傷感：登高遠望中原，自己列祖列宗的埋骨之地，如今盡在夷狄之手！他感慨說：“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這次他的對手是大名鼎鼎的姚襄，桓溫親自披上鎧甲沖鋒陷陣，姚襄大敗，倉皇而逃。桓溫收復了洛陽。洛陽西北有一座在中國歷史上卻赫赫有名的小城——金鏞城，它是曹魏、西晉時帝后游樂的別宮。桓溫進駐金鏞城，拜謁修復了先帝的陵寢。由于軍糧不濟，也只好草草退兵，結束第二次北伐。

桓溫的第三次北伐在太和四年。前燕開國皇帝慕容儁和輔佐幼主的權臣慕容恪已先后去世，桓溫看到了機會，但這一次他遭遇了“滑鐵盧戰役”。

戰爭的初期還比較順利，但是那一年發生極其嚴重的旱災，水道不通，影響進兵。大軍推至枋頭，距離前燕的都城鄴城不足百里，迎戰前燕悍將慕容垂、傅末波。部將袁真沒有按照預定的計劃鑿通石門的水道，晉軍的糧食一天天地消耗完了。桓溫見此情形，只好焚燒舟船退兵。狡猾的敵人立即派兵在襄邑伏擊，桓溫被打得大敗，死傷三萬多人馬，自己倉皇逃至山陽，收拾殘兵敗勇。這場失敗讓政治上如日中天的桓溫深感恥辱，他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更無法向朝廷交待。于是他把罪責全部推到袁真頭上，結果逼反了袁真。

第三次北伐失利，朝廷并沒有降罪桓溫，但他卻感覺到政治上發展的勢頭受到阻遏。東晉亂世，皇室衰微，誰獲得了兵權，誰就掌握了主動。有天縱之才的桓溫怎甘久居人下，他為自己將來成就非凡的大業積累著政治資本，一旦時機到來，他就取代司馬氏，改朝換代！但這次失敗狠狠地打擊了他，使他的實際權力和在天下的聲望都受到極大的影響，他必須扳回一局！

于是他干了一件自古權臣都會干的事：廢黜皇帝，另立新君，以此來樹立自己的權威。太和六年十一月，桓溫帶兵入朝，廢除海西公司馬奕的帝位，迎立司馬昱入朝為帝，這就是晉簡文帝。北方的前秦皇帝苻堅聽到這件事后，對桓溫的做法極度鄙視，在他看來，已屆六旬的桓溫，在北伐兩次失利后不去反思自己的過錯，不去思考國家發展的長遠之計，反而享受內卷的權力爭斗，“廢君自悅”，真是不可思議！

[晉] 司馬昱《東晉簡文帝書東書堂法帖（明拓日藏本）》

皇權像一個巨大的漩渦，讓人眩暈，它會喚醒深藏在內心的欲望，喚醒英雄人物的雄心壯志！每個有能力靠近權力中心的英雄都會動心，桓溫也不例外。他心思重重，但又野心勃勃；他不甘臣位，但又猶疑不決。覬覦皇位畢竟是一場政治上的豪賭，賭贏了，天下就是他的，賭輸了呢？身敗名裂，子孫無遺類。

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尤悔33.13）

桓溫是一個野心家，但屬于英雄一類的人，絕不是虛偽的人，他不太掩飾自己的野心。他的“遺臭萬載”的含義是明確的，就是要篡奪天下。

桓溫行經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賞譽8.79）

在桓溫之前有一個雄豪的權臣叫王敦，舉兵反叛，最后兵敗身死，身敗名裂。據說桓溫路過王敦的墓時，贊嘆說“可兒！可兒！”意思是“有才德的人”“可敬可愛的人”，他的不臣之心可以說是昭然若揭了。得天下不是僅僅靠武力和計謀就可以，還需要道義，否則就算得到了政權，也無法取得民心，甚至無法讓后世史家承認政權的合法性。桓溫深知其難，他雖然權勢熏天，炙手可熱，但他時時警惕，在權力角力場，稍有不慎，就會身死人手，滿盤皆輸。

他擁立簡文帝后，朝廷便封他為丞相，讓他留在京師輔政，但他堅決推辭，立刻回到自己的軍中，因為在那里，他才是最安全的。簡文帝只在位八個月就死了，按照常理，皇帝駕崩，皇太子即位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桓溫權勢太大了，大家都不敢做主。只有仆射王彪之大義凜然地說：“君崩，太子代立，大司馬何容得異！若先面咨，必反為所責矣。”在他的堅持下，大家才沒有請示桓溫，擁立皇太子即位，這就是晉孝武帝。而在姑孰的桓溫期待著奄奄一息的簡文帝會把帝位禪讓給自己，但皇帝的遺詔是讓他做顧命大臣，這讓桓溫萬分惱怒！

新即位的司馬曜征召桓溫入朝輔政，他推辭不受。此時桓溫的身體已經開始虛弱，他常常出現幻視，看到種種鬼魅作祟。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只有退而求其次，表示希望朝廷給自己加授九錫之禮。九錫是古代皇帝給大臣的最高禮遇，但也有特殊含義，即象征篡逆的開始。主持朝中事務的謝安、王坦之知道桓溫病重，就千方百計地拖延。最后，桓溫沒有等來他想要的九錫就一命嗚呼了。

封建皇權既然能塑造皇帝至高無上的神性，也就能促生像桓溫這樣的野心家，“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曹氏能從劉家搶，司馬氏能從曹家搶，桓溫認為他也能從司馬家奪過來。這些雄豪把一生的智慧與精力消耗在了權力斗爭上，只知道皇權而不知道天下，更不會顧及天下黎庶蒼生的福祉。東晉時神州陸沉，無數生靈慘遭涂炭。在這樣一個國破家亡的時代，多少金戈鐵馬不是為了驅逐敵寇，而是為了野心家們爭權奪利；多少熱血沒有橫飛戰場，而是流在政敵之手。真是令人唏噓感嘆呀！

（作者系海南省教育研究培訓院高中語文教研員，海南省中語會副理事長，全國中語會常務理事。參加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語文選修教材編寫，參與編寫全國統編義務段初中語文教材。《語文教學通訊》《教育藝術》雜志封面人物，《語文教學通訊》特邀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