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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河邊的老煙斗

Summer

運河邊的老煙斗

作詞/李邦貴

編審/天美五星

父親節的泉城街巷，煙草與花香交織彌漫。我佇立在超市貨架前，目光死死鎖住那包東北旱煙葉，恍惚間，童年運河畔裹挾著煙絲氣息的風撲面而來，吹得眼眶生疼。原來，十幾年時光匆匆流逝，那個卷著喇叭煙、叼著黑煙斗的身影，依舊深植于我內心最柔軟的角落。

父親姓李名思芹，名字透著一股文人的雅致，可惜一生都在黃土地里辛勤耕耘。父親共兄弟二人，我的大爺抗戰時被日本鬼子抓去做勞工，回國后不久病逝。父親說，咱們老李家根在山西老鴰窩。那是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卻在家族的血脈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記。為了生計，祖輩們挑著扁擔，帶著能塞進籮筐的全部家當，一路跋涉，從山西黃土地走到山東沂蒙山區的蒼山縣南甸子。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祖輩們用汗水和堅韌扎下了根。然而，生活的腳步從未停歇，我的老爺爺又推著獨輪車，載著一家老小，沿著運河的流向，一路奔波，最終來到了梁山劉樓村，刨食謀生。自我記事起，運河的浪濤聲與父親的咳嗽聲便交織在一起，成了家中最熟悉的背景音。父親常說，運河的水有靈性，能把苦日子都泡得有了甜味。他遇見母親那年，葦蕩的蘆花開得格外茂盛，白花花的絮子落在土屋頂上，像是撒了一層糖霜。

父親性情溫和，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嘴唇總是抿著，只有煙卷點燃時，才會微微張開，吐出淡藍色的煙霧。他的煙癮大得很，最稀罕東北煙。逢集日，他攥著雞蛋換來的幾毛錢，在煙葉攤子前挑挑揀揀，像選媳婦似的認真仔細。拿回家就攤在葦席上晾曬，干了搓成煙絲。早年家里窮，父親舍不得買煙紙，我們寫完的作業本在他手里成了寶。撕成兩指寬的紙條，放上金黃的煙絲，粗糙的大手靈巧地一裹，舌頭“滋溜”一舔，一支歪歪扭扭的喇叭煙就成了。沒事便坐在門檻上，用火柴點著，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濃辣的煙味嗆得人直流眼淚。那時候的夜晚，煤油燈下，父親卷煙的沙沙聲和母親納鞋底針線的哧哧聲，是我們家最動聽的合奏了。后來日子稍好些，他不知從哪里淘來一個短桿的煙袋鍋子，銅制的鍋頭被摩挲得锃锃發亮。再后來，才換成了大姐給他買的這支總也離不開、擦不凈的老煙斗。煙鍋子里燃起的紅光，倒映著他眼角溝壑里的笑紋，竟比灶膛的火還暖。裊裊的煙霧飄著他半生的苦與樂。

淮海戰役的故事，是父親煙斗里飄出的傳奇。年輕的他推著獨輪車，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支前隊伍。車上裝著干糧、鞋服和彈藥，車輪碾過泥濘的小路，也碾過槍林彈雨。父親說，那時候最怕聽見獨輪車發出咯吱咯吱的異響，因為每一聲響動都可能招來敵人的注意。有一回遭遇空襲，他和同伴們把獨輪車翻過來，用車身擋著腦袋，等硝煙散盡，發現車板上密密麻麻全是彈孔。這些故事，我和弟弟聽了無數遍，卻總也聽不夠。父親講的時候，煙斗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角的皺紋，像是把戰火都刻進了滾滾的歲月里。獨輪車的車轍印，深深淺淺地印在去往戰場的路上，也印在了父親的生命里。我不知道他在支前的日子里經歷了多少艱難險阻，但我知道，那段經歷讓他變得更加堅韌，也讓他對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

記憶中的父親總是沉默寡言，仿佛運河邊那些沉默的石頭，默默承受著生活的風雨。在那個艱苦的年代，父親用他那并不寬闊卻堅實的肩膀，扛起了整個家庭的重擔。生產隊時期，父親是當之無愧的壯勞力。天蒙蒙亮，便扛起鋤頭邁向田間；烈日高懸，人被曬得睜不開眼，仍在田地勞作，直到日落時分才踏著晚霞歸家。記工分的賬本上，他的名字后面總是跟著藍藍的“10”。母親盛飯時，也總會悄悄將鍋底最稠的面糊，悄悄地舀進父親那只粗糙的瓷碗中。

麥收的季節最熬人，也是村里最熱鬧的時光。一大早就下地的父親，脊背常常曬出鹽霜。父親割麥是把好手，他總是領趟子、打頭陣，鐮刀起起落落，金黃的麥稈齊刷刷倒下，后背的汗水將衣衫洇出大片深色。軋場的時候，父親牽著韁繩，看著牛拉著碌碡“吱呀吱呀”一圈圈碾過麥秸麥穗，揚起的麥芒沾在他的衣襟上眉毛上，他也顧不上撣。姐姐哥哥緊跟著父親的步伐，舞著木杈來回翻場。我和兩個弟弟則挎著柳條筐，彎著腰在麥茬地里撿拾麥穗。父親揚場的樣子最為瀟灑，宛如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他瞇起眼睛，握緊木锨，手腕輕輕一抖，麥粒便如金雨般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亂飛。然而，到了分小麥的時候，九口之家的工分總是難以滿足眾多張嘴吃飯的人。生產隊按工分計算，七扣八扣，分到手明顯少了許多。交完公糧后，剩下的麥子寥寥無幾，母親總要偷偷抹淚。盡管如此，父親還是毅然決然扛起其中的一袋，到集鎮上磨成面，回家便吩咐母親蒸卷子（方塊饃）。當蒸籠掀開的那一刻，團團白霧籠著鍋臺，麥香混合著酵母的酸甜氣息，我們捧著暄騰的卷子，就著咸菜，大口大口吞咽，那是最為期盼的“節日”味道了。

那段歲月，日子過得著實苦啊！村里土地鹽堿化嚴重，種什么都難以豐收，放眼望去，大田里滿是地瓜、雜交高粱和玉米。地瓜高產，無疑是最充饑的食物了。掀開鍋蓋，早晨煮的是稀爛的地瓜塊，中午啃的是“球彈”的地瓜窩頭，晚上喝的是清得能照見人影地瓜干粥。如今路過烤紅薯攤，甜膩的香氣飄來，我的胃里仍會泛起陣陣酸意——那是被地瓜喂怕留下的后遺癥。還有一種叫向陽紅的雜交高粱，那時打面機的籮不怎么精細，磨出來的面糙得能刮傷舌頭，蒸出來的黑窩頭吃著喇嗓子，實在是難以下咽又不得不咽啊！那個年代，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以致于現在我看到黑五類的面食，心里不自覺產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最為難忘是推磨的日子，那時村里沒有打面機，父親就帶著全家，去推吳家大奶奶又大又沉的石磨磨面，一晚上能轉數千圈，轉著轉著，累的我們這些小孩竟不知不覺睡著了，稀里糊涂掉了磨棍。猛的醒來，睜眼卻看到，父親的頭上、胡茬上沾滿了磨出的面麩子，像落了層薄薄的雪。這時候，父親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調侃著說：“沾滿了光，磨細了面，磨不細日子。”

父親平日話語不多，可一開口便是定論。即便家里再貧困，他也堅持拉著我們的手送進學堂。那些年，生產隊的工分簿上，我家的名字總在缺糧戶名單里打轉。10分工分，換不來全家的溫飽。為了掙錢養家，供我們上學，父親常常半夜出發，拉著地排車到百里外的汶上縣拉沙子，更遠的時候，甚至跑到兗州拉煤。車輪在彎彎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轍印。回到家時，車斗里除了工錢，偶爾還會多出一包糖塊，幸福的濾上一塊，糖果甜甜的氣息混著父親身上的汗味煙味，成為少時里最溫暖的記憶了。有一回，我半夜起夜，看見油燈下，母親正用針小心翼翼地挑著他手腳上的血泡，煤油燈昏黃的光暈中，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宛如院子里那棵倔強挺立的老槐樹。

七個孩子的飯桌前，規矩比石磨還沉。“李家的種，嘴要甜，手要勤，腰桿要直！”在他的觀念里，做人要正直，做事要踏實。小時候我和二哥為塊橡皮紅了眼，嘴里不干不凈的當口，父親的大手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我拎到院子里，千層布鞋底子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疼里裹著滾燙的道理，讓我牢牢記住：李家的孩子，罵人就是觸犯天條。時至今日，走在街上，偶爾聽到小孩子說臟話，我仍會下意識地摸摸屁股，仿佛那頓打就發生在眼前。還有一次因為貪玩誤了上學，又被父親重重修理了一番，至今難以忘懷。但更讓我銘記的是，父親打完我后，那一聲沉重的嘆息和他眼里復雜的神情。我知道，他是恨鐵不成鋼啊。在父親的調教下，我們從小都養成了文明禮貌、吃苦耐勞、踏實肯干的性格，長大后知恩感恩，在不同的崗位為社會默默奉獻著。

包產到戶后，父親愈發忙碌了。村里土地鹽堿，適合種植棉花，我們家一種就是十多畝。父親是個種地的行家，尤其是種棉花。每年春天，他都會精心挑選棉種，打營養缽育苗，翻地、施肥、移栽、播種，每一個環節都一絲不茍，特別是棉花杈子修理得比供銷社的算盤珠還齊整。棉鈴蟲最猖狂的三伏天正午，烈日毒辣，能把人曬化，他卻戴著草帽，背著噴霧器在棉田里穿梭，打藥滅蟲，汗珠砸在棉桃上，汗水順著褲腳不停地往下淌。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棉花苗茁壯成長。到了秋天，棉桃裂開了嘴，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掛滿枝頭，像天上的云朵落在了地上，我們全家齊上陣采摘。數著一包袱一包袱豐收的棉花，父親蹲在田埂上卷著煙，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去供銷社賣棉花回來的路上，父親拉著空空的地排車，輕輕哼著的梆子腔，比運河的波浪還要歡快。

父親種瓜的手藝堪稱一絕。他種出的菜瓜清清脆脆，甜瓜流蜜多汁，西瓜沙瓤爽口。父親坑塘邊看瓜的草棚是孩子們的童話屋。一放暑假，我們割完草便一頭扎進水里嬉戲。岸上的瓜，成了我們這些小家伙琢磨的對象。瞅準父親打盹的時機，幾個小鬼頂著荷葉，躡手躡腳地溜進瓜田，偷摘幾個，傳遞給同伙，又退回坑塘“分贓”食用。父親非常勞累，有時候躺在瓜棚床上就呼呼睡著了。也有時候，看到我們剛剛得手，故意大聲咳嗽一聲，嚇得我們連滾帶爬地往水里跑。目睹我們落荒而逃的樣子，父親又招招手，讓我們過來，挑上幾個熟透的瓜，分給大伙吃。我們開開心心的吃著，父親搖著芭蕉扇，嘴角抑制不住地揚起笑意，吐出的煙圈裊裊升向空中。

我住的第一個新房是七十年代末父親蓋的土坯房。祖傳的老屋透風漏雨，面臨倒塌，父親咬咬牙翻蓋新房。就是這個土坯房，父親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他帶著我們割蘆葦，打土坯。運河邊的蘆葦割了一茬又一茬，土坯壘了一層又一層。河塘邊的蘆葦被他割得稀疏，可編出的席子摞得比人還高。建房那天，全村人前來幫忙，父親狠狠心殺了一只老母雞，燉得滿村飄香。打夯聲、吆喝聲、鞭炮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新房落成的那個夜晚，父親蹲在墻根下卷煙，煙絲總是掉進磨破的鞋幫里。月光把他的影子釘在老槐樹上，煙鍋里的火星一明一暗，閃照著新房的土坯墻，也閃照著他眼角的淚光。煙霧騰繞中，他又仿佛看到了我們家的未來和希望。多年后，母親仍在感嘆，你爹這輩子就為這房子、為你們七個活著。

以后的日子，大姐二姐先后出嫁，大哥二哥五弟陸續結婚，我和四弟在城里安了家。至今清楚記得，我和四弟考上大學的那天，父親把煙斗里的煙灰磕得格外用力，他掏出皺巴巴的手絹，擦了擦眼角，囑咐我們說：“兒啊，別惦記家里，好好念書，好好工作，好好為國家出力”。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卻成為我們人生路上奮發前行的不竭動力。

隨著時代的日新月異，家里的土坯房變成了明三暗五的大瓦房。可父親卻說，磚瓦再好，不如土墻好，冬暖夏涼的。我知道，他心里十分留戀那個為全家遮風擋雨的土坯房，而飽經雪霜的煙斗，始終是他最舍不得的珍貴家當。

生活一天天好了起來，可天有不測風云，誰也沒有料到，大姐竟突然離世。送走大姐的那天下午，天空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我們回到老院子，在父母追問的眼神里，道出了詳情。片刻的肅靜，隨著母親的嚎啕大哭，父親膝蓋一軟，整個人重重跌坐在椅子上，煙斗從指間滑脫的剎那，他竟下意識伸手去撈，卻只抓到一把虛空。那支陪了他半輩子的老伙計"當啷"砸在地上，煙絲四散飛濺，像大姐出殯時撒的紙錢。他盯著地上躺著的煙斗，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爹……”大哥的哭腔剛冒頭，就被父親抬手打斷。他佝僂著去夠地上的煙斗，指節因用力泛出青白，仿佛攥著的不是煙具，而是大姐尚有余溫的手。煙絲粘在他開裂的指甲縫里，他忽然把煙斗往懷里一揣，煙絲簌簌落在衣襟上，像落了一場不合時宜的雪。“妮……”他終于擠出這一個字，尾音卻卡在顫抖的喉頭，枯枝般的手暴起青筋捶打椅背，煙斗磕在胸口的悶響混著嗚咽，胸口硌得生疼，卻疼不過心里那道裂開的口子。他呆呆的搖著頭，偷偷的抹著淚，嘴里不停地嘟囔“咋會這樣呢，咋會這樣呢”，那一刻我才驚覺，早已駝背的父親，瞬間又蒼老了許多……

與父親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在谷雨前后。他突然出現在我工作的城市。父親站在家屬樓下，叼著煙斗，背著塞滿棉花絨子的包袱，見到我，局促地搓搓手，說是村里二叔到菏澤進貨，順便搭車來的。我一手接過包袱，一手扶著他上樓，倒上茶，拉起了家常。父親說，家里的地早就不種了，已分給他們哥仨，他和母親幫忙照看幾個窮孫子，有空就和吳家老爺爺玩玩紙牌，好著呢。我本打算陪他去看看牡丹，逛逛公園，可單位突然通知我出差幾天。看著滿臉愧疚的我，父親擺擺手說：“三啊，我自己轉轉就行，你去忙吧，千萬別耽誤了公家的事”。說完，他硬是把行李塞進我手里，轉身時，我忽然發現他的背影比記憶中矮了許多，滿頭白發像運河邊飄蕩游離的蘆花。出差返程途中，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說家里你娘忙不過來，先回梁山了。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永訣……兒子不孝啊！

父親的老煙斗，我始終珍藏著。每當夜深人靜，我會輕輕擦拭它，仿佛還能感受到父親掌心的溫度。我常想，父親這株老家槐，把根須深深扎進黃土，卻讓七個枝椏都觸到了云天。父愛如山，厚重深沉。它藏在父親嚴厲的目光里，藏在他布滿老繭的雙手里，藏在他永遠抽不完的煙斗里。那些飄著煙圈的歲月，那些浸透汗水的日子，那份點點滴滴的愛，都化作了運河里的水，緩緩流淌在我們家族的血脈里，流淌在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滋潤著我的心田，無聲而永恒。

(2025年6月15日筆于泉城濟南領秀城)

本文配圖由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李邦貴

李邦貴，男，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菏澤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宣盛世國際書畫院會員。菏澤古稱曹州，素有“曹州牡丹甲天下”之譽，是著名的中國牡丹之都。牡丹花正艷，詩酒著華章。歡迎大家來大美菏澤做客，書一筆清遠，留歲月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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