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2020年夏天，山西姑娘趙雅靜拍了婚紗照。

照片上，她和丈夫王宏藝笑得挺甜。那時候他們剛領證，對未來有很多想象。

比如，他們肯定不會想到，生活會在第二年被兩根針管改變。

更不會想到，為了問一句“為什么”，他們夫妻倆會先后被送進：

同一個牢獄。

一切都始于2021年。

那年5月13日和6月8日，為響應號召，趙雅靜在村里分兩次接種了科興公司的新冠疫苗。

接種完第二針不過十余天，這個健康的30歲女人：

開始乏力、牙齦腫痛出血。

起初以為是小毛病，但輾轉多家醫院后，2022年1月28日，山西醫科大學第二醫院給了她一張判決書般的診斷報告。

紙很薄，字很重，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六個字：

急性髓系白血病。

拿著這張紙，趙雅靜一家想不通。

一個婚檢都正常的人，怎么突然就得了這種要命的病。

他們覺得，這事跟那兩針疫苗，脫不了干系。

于是，他們開始了一場極為常見，也極為艱辛的旅程：

討個說法。

他們向當地醫學會申請鑒定。

據丈夫王宏藝說，鑒定過程很奇怪，病人趙雅靜本人并未受邀出席聽證會。

不久后，晉中市疾控中心依據病歷資料，給出了兩個字的結論：

偶合。

這是一個充滿智慧的詞匯。

它的意思是，你確實是打完疫苗后生的病，但你的病和疫苗沒關系，只是時間上碰巧了。

就像你上午吃了肉包子，下午摔了一跤。你不能怪那個包子。

王宏藝不服。他向國家衛健委申請信息公開，得到的答復依舊是“偶合”。

同時，官方也并非不近人情，他們為趙雅靜辦了低保，還給了一筆一次性的臨時救助。

翻譯一下就是：

道理是這個道理，你家確實困難，給你點補助，就別鬧了。

但王宏藝和趙雅靜想不通。他們要的不是低保，是一個解釋。

后來的故事，在公眾號“言與界”作者朱輝的文章中有詳細記錄。

2022年12月1日，王宏藝和十幾名有類似遭遇的人，一起去了北京國家衛健委門口反映情況。

在北京，他們沒有得到想要的說法。回到山西，王宏藝得到了一個說法：

因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

在中國，這是一個神奇的罪名，它像個筐，什么都能往里裝。

丈夫進去后，身患重病的趙雅靜獨自扛起了這條路。

她一邊在北京求醫，一邊繼續用郵寄材料、網絡發聲的方式反映問題：

強大的祖國很快找到了她。

2023年7月，她赴京求醫時，被家鄉派來的工作人員跟蹤并帶回晉中。

據家屬說：

拖拽之下，她的病情加重了。

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來自一個微信群。

2024年11月19日，珠海發生了汽車沖撞事件。

在一個病友群里，在北京看病的趙雅靜傾訴著自己的絕望，說了些過激的話，大意是自己也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當晚，北京市豐臺區洋橋派出所的警察敲響了她的房門。

她被帶走，移交，最終被祁縣警方以涉嫌“尋釁滋事罪”刑事拘留。

看守所愿不愿意收一個白血病重癥病人，這不是王宏藝能決定的。

他只知道，妻子在里面被羈押了一個月后，因為病情惡化，于2024年12月20日被取保候審。

出來一查：

體內出現基因突變，白血病復發。

醫生說要盡快治療，但趙雅靜沒時間了。

2025年1月7日，在取保候審期間，她再次來到了北京的國家衛健委門前。

后來，祁縣法院的判決書記載了她那天的“罪狀”：

伙同他人在門前長時間聚集，有人喊口號，一度圍堵大門，造成惡劣影響。

一個月后，逮捕令來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判決書也來了。

2025年4月，山西省晉中市祁縣人民法院認定：

趙雅靜長期無理取鬧，嚴重擾亂公共秩序，構成尋釁滋事罪，判處其有期徒刑二年九個月。

庭審時，趙雅靜沒有請律師，家里早已為治病債臺高筑，請不起了。

她只是麻木地對法官說：

不想上訴了，就這樣吧，我會死在監獄里。

她放棄了為自己辯護的權利，就像命運早已放棄了她。

如今，趙雅靜被關在晉中市看守所。她的丈夫王宏藝，在經歷了半年的鐵窗生涯后，繼續為妻子奔走。

他向法院提交了保外就醫申請，材料石沉大海。

五月底，他接到了包村干部的電話，對方和氣地通知他，趙雅靜的低保：

可能要被取消了。

從響應號召的普通村民，到“尋釁滋事”的階下囚；從一張健康的婚紗照，到一張冰冷的判決書。

趙雅靜的故事，畫出了一條筆直的下墜曲線：

一紙“偶合”的鑒定，可以解釋她的病痛。一紙判決書，可以終結她的“取鬧”。所有的問題似乎都有了答案，所有的程序看起來都無比嚴謹。

唯一沒有答案的，是最初那個問題：為什么？

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

在一些地方，一個難解的病人，遠不如一個尋釁滋事的罪犯更好處理。

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祁縣的天空很小，裝不下這樣一個女人的悲憤：

我們生活在一個宏大敘事的時代，每個人都被號召著、裹挾著，成為時代洪流里的一滴水。我們被告知要顧全大局，要相信集體。

趙雅靜信了，她伸出了胳膊，打了疫苗。

只是沒人告訴她，有時候，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而當這座山把你壓垮，你甚至不被允許呻吟出聲：

因為你的呻吟，會破壞大局的和諧。

趙雅靜的悲劇不是一個醫療糾紛，也不是一個法律個案。它是一個寓言，一個關于信任與代價的現代寓言。

它在問每一個沉默的我們：

那伸出的胳膊，和緊閉的牢門之間，到底隔著什么？

寫于2025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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