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趙春雷,老家在山西呂梁的一個山溝溝里。
我是在姥爺家長大的。
姥爺脾氣古怪,在家里說一不二。他年輕時就是村里出了名的倔脾氣,拳頭硬得很,跟人起爭執(zhí)從來沒吃過虧。可就是這樣要強的一個人,卻因為只生了兩個女兒,在村里漸漸抬不起了頭。
那時候的鄉(xiāng)下,沒兒子的人家免不了要被人說閑話。雖然當(dāng)面沒人敢招惹姥爺,但背地里,"絕戶老趙"這個外號還是傳開了。人們都說老趙家這么大的家業(yè),以后都要便宜外姓人了。
閑話傳到姥爺耳朵里,他表面上看起來若無其事,可一看到兩個女兒,就會莫名其妙的發(fā)火。
母親和小姨從小就學(xué)會了看眼色行事,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他不高興。
母親比小姨大四歲,雖說是一個母親胎里出來的,姐妹倆的性子卻天差地別。
母親生得瘦小,說話總是輕聲細(xì)語的。姥爺發(fā)脾氣時,她就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她干活最勤快,可姥爺從來沒給過她好臉色。
小姨就不一樣了。她比母親高出半個頭,走路帶風(fēng),說話也沖。姥爺罵人時,她就梗著脖子翻白眼,有時還敢頂兩句嘴。地里的活她總是偷懶耍滑,能躲就躲。
姥爺雖然常罵小姨是"討債鬼",但奇怪的是,他對小姨的管教總是雷聲大雨點小。罵歸罵,真動手的時候卻很少。不像對母親,稍有不順心就是一頓訓(xùn)斥。
后來我才明白,姥爺對小姨的縱容,多少帶著點無可奈何。小姨性子野,打罵都不管用,越管教她越叛逆。而母親性子軟,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反倒成了姥爺發(fā)泄怒氣的出氣筒。
這種區(qū)別對待,讓姐妹倆的關(guān)系也變得微妙。母親常常替小姨挨罵受罰,小姨卻總覺得母親太懦弱。一個忍氣吞聲,一個我行我素,明明是親姐妹,卻活得像兩個世界的人。
1988年開春,姥爺托媒人給母親說了門親事。來的是三十里外李家莊的李誠遠(yuǎn),也就是我的父親。父親家里窮,兄弟多,二十五歲了還沒娶上媳婦,這才答應(yīng)來做上門女婿。
父親是個悶性子,平時話不多,可脾氣跟姥爺一樣倔。兩個倔脾氣碰到一塊兒,家里就沒消停過。父親看不慣姥爺在家說一不二,姥爺嫌父親不聽話,三天兩頭就要吵一架。
母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勸誰都不是。小姨倒是樂得看熱鬧,有時還偷偷給父親幫腔。家里整天火藥味十足,誰也不知道下次爭吵什么時候會爆發(fā)。
1995年開春,在生下妹妹后的第二年,父親像往常一樣去鎮(zhèn)上趕集,說好晌午就回來,可等到天黑也不見人影。
娘抱著妹妹在村口等到半夜,最后是小姨硬把她拽回家的。
從那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父親。
我五歲那年,有人說在縣城看見過父親。母親聽了,連夜走了三十里路去找,天亮?xí)r才回來。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在城里跟了個寡婦,早把我們都忘了。
父親走后,姥爺?shù)钠庠桨l(fā)暴躁了。他常常無緣無故地摔碗砸盆,對著母親和小姨破口大罵。母親總是低著頭,默默承受著這些無端的責(zé)罵,而小姨雖然不再像從前那樣頂嘴,但眼神里總帶著不服氣。
那是父親走后的第二年夏天,姥爺在地里干活時扭傷了腰。
那天下午,天色突然陰沉下來。姥爺躺在炕上,疼得直哼哼,卻還是扯著嗓子喊:"快把曬場的麥子收起來!要下雨了!"
母親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計,拉著小姨要去收麥子,可小姨坐在門檻上紋絲不動。
無奈之下,母親只好一個人去了麥場。
果然,沒等母親把麥子收完,大雨就傾盆而下。
麥子只搶回來不到一半,剩下的都被雨水泡了。
姥爺氣得指著小姨的鼻子大罵:"敗家玩意兒!白養(yǎng)你這么大!"
小姨也不甘示弱:"有本事你自己去收啊!"
這下徹底激怒了姥爺。他轉(zhuǎn)身抄起掃帚就往小姨身上打,邊打邊罵:"都是你們這兩個賠錢貨!"
母親想上前阻攔,卻被姥爺一把推開。他轉(zhuǎn)而把怒火發(fā)泄到母親身上:"還有你!連個男人都留不住!我老趙家造了什么孽,攤上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
那一晚,姥爺?shù)闹淞R聲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
他罵小姨好吃懶做,罵母親窩囊沒用,罵父親狼心狗肺,罵老天爺不長眼。
那些惡毒的話語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剜在母親心上。
第二天天不亮,母親就不見了。村里人幫忙找了半個月,最后在下游的蘆葦蕩里找到了母親的尸體。
母親下葬那天,姥爺破天荒地沒有罵人。他蹲在墳頭一個勁兒地抽煙,煙灰落了一身都不知道。小姨哭得昏過去三次,最后是鄰居把她抬回家的。
從那以后,村里人看我們的眼神更怪了。孩子們朝我扔石頭,說我是"沒娘的野種"。女人們聚在井臺邊嚼舌根,說老趙家這是遭了報應(yīng)。
母親走后,小姨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那個偷懶耍滑的小姨不見了,她開始天不亮就起床,喂豬、做飯、下地干活,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待我和妹妹格外好,夜里總把我們摟在懷里,輕聲講著母親生前常講的故事。
姥爺?shù)难鼈恢睕]好利索,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日子越來越難。
在母親走后那年臘月里的一天,姥爺突然說要把妹妹送給三十里外的一戶人家。
"丫頭片子留著有什么用?人家條件好,跟著也是享福。"
小姨當(dāng)場就紅了眼:"要送連我一起送走!"她死死摟著妹妹不撒手。
可第二天趁小姨去鎮(zhèn)上賣雞蛋的工夫,姥爺還是把妹妹送走了。
小姨回來發(fā)現(xiàn)妹妹不見了,像瘋了一樣沖出了家門。那天雪下得特別大,她硬是頂著風(fēng)雪走了幾十里山路,半夜才把妹妹背回來。
"從今往后,我就是這倆孩子的娘!"小姨把妹妹緊緊摟在懷里,眼睛直直地盯著姥爺。
姥爺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
那晚,小姨抱著我和妹妹說:"春雷,春雨,記住,以后誰也不能把咱們分開。"她的聲音很輕,卻讓我記了一輩子。
母親走后,小姨整個人都變了。她那張愛說愛笑的臉突然就沒了表情,見誰都不愛搭話。可對我和妹妹,她卻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們整天在泥地里打滾,晚上回來臟得跟泥猴一樣。小姨也不罵,燒好熱水給我們從頭洗到腳。衣服臟了洗,破了補,從來沒讓我們穿過帶補丁的衣裳去上學(xué)。
村里孩子欺負(fù)我們沒爹沒娘,小姨知道了,抄起燒火棍就找上門去。她瘦小的身子擋在我們前面,聲音不大但字字扎心:"誰再敢動我家孩子一根手指頭,我就跟他拼命。"
有一回村東頭的劉嬸說了句閑話,小姨掄起鐵鍬就追了出去。從那以后,再沒人敢當(dāng)面說我們半句不是。
小姨干活比男人還拼命。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來。村里人都說:"老趙家二丫頭,比個壯勞力還能干。"
到了該嫁人的年紀(jì),村里不少后生都偷偷打量小姨。姥爺也著急,托了好幾個媒人上門說親。
第一個來的是隔壁村的張木匠,家里有房有手藝。媒人剛提起話頭,小姨就拎著泔水桶從屋里出來,嘩啦一聲潑在門口:"我家門檻高,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
第二個是鎮(zhèn)上的王家兒子。那后生特意穿了身新衣裳來相看,小姨卻故意穿著干活時的破衣服,手上還沾著豬食。她當(dāng)著人家的面就說:"我這人脾氣差,動不動就打人,你們考慮清楚。"
后來姥爺發(fā)了火,硬是讓媒人帶著個退伍軍人來相親。那人在部隊立過功,條件最好。小姨這次沒鬧,只是把我和妹妹拉到身邊,一字一句地說:"要娶我可以,得帶著這倆孩子一起過。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得一碗水端平。"
媒人勸她:"丫頭,你才二十出頭,帶著倆拖油瓶,以后日子怎么過?"
小姨冷笑:"拖油瓶?這是我親姐的孩子,就是我親生的。你要覺得是拖累,門在那邊,好走不送。"
姥爺氣得直跺腳:"你非要當(dāng)一輩子老姑娘嗎?"
小姨頭也不抬:"我樂意。誰要是看不慣,我明天就帶著孩子搬出去住。"
從那以后,再沒人敢來提親。村里人都說老趙家二丫頭魔怔了,為了姐姐的孩子連自己的終身大事都不要了。只有我知道,小姨晚上常對著母親的相片發(fā)呆,嘴里念叨著:"姐,你放心,我一定把春雷和小妹帶大。"
小姨的護犢子是出了名的。
村里孩子要是敢欺負(fù)我們,她二話不說就會找上門去。
有一回,村長的孫子搶了妹妹的糖,小姨直接沖到學(xué)校,當(dāng)著老師的面把那個胖小子訓(xùn)得直哭。
"誰再敢動我家孩子,試試看。"小姨撂下這句話,拉著我們就走。
她個子不高,可站在我們前面的時候,像堵墻一樣結(jié)實。
劉嬸家的狗追著妹妹咬,小姨抄起扁擔(dān)就把狗打跑了。第二天劉嬸來理論,小姨眼睛一瞪:"管好你家的畜生,下次再敢追我家孩子,我連人帶狗一起打。"
姥爺有時候看不過去,說小姨太慣著我們。小姨就回一句:"沒爹沒娘的孩子,我不護著誰護著?"姥爺就不吭聲了。
村里人都說小姨護犢子護得邪乎,可我們心里明白,她是把對母親的那份愧疚,都化成對我們的保護了。
十四歲之前,我一直把小姨當(dāng)親娘,直到那天我聽到了這樣的話:
那是初一下學(xué)期的一個傍晚,我放學(xué)回村,拐進巷子時突然聽見胖嬸和幾個女人在井臺邊閑扯。
"要說春雷他娘啊,真是可憐...那天要不是小姨死活不去收麥子......"
我下意識捏住車閘,膠皮摩擦聲驚動了她們。
胖嬸尷尬地咳嗽兩聲,女人們立刻岔開話題說起了腌酸菜。
但這句話像根魚刺卡在我喉嚨里。
晚飯時,我盯著正在盛飯的小姨突然開了口:"小姨,當(dāng)年收麥子那天,你在哪?"
飯桌上一片死寂。
"我...我去后山挖野菜了。"小姨的聲音低的自己都聽不到。
"你撒謊!"我猛地站起來,"全村人都知道!就因為你偷懶不肯收麥子,我娘才......"
"春雷,"她抬起頭,眼里全是淚,"那天我要是......"
我沒聽她說完就沖出了院子,沿著河堤一直跑到水庫。
從那天起,我成了全村最混的刺頭。小姨讓我往東我偏往西,她越是低聲下氣,我越要往她心上捅刀子。
五天后的一天,放學(xué)后,我和幾個混混蹲在校門口的土坡上學(xué)抽煙。
我剛把煙叼在嘴里,就看見小姨拎著根棍子走了過來:"趙春雷!你給我滾過來!"
"喲,這不是你那個假娘嗎?"旁邊的同學(xué)捅了捅我,"管得真寬啊。"
我故意吐了個煙圈,挑釁地看著小姨:"咋了?我抽個煙礙著你了?"
小姨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土坡,一把奪過我嘴里的煙扔在地上:"我供你吃供你穿,就是讓你學(xué)這個的?"
"你供我?"我冷笑一聲,"要不是你當(dāng)年偷懶不去收麥子,我娘會死嗎?我現(xiàn)在至于沒爹沒娘嗎?"
小姨的臉色瞬間慘白,手里的棍子"咣當(dāng)"掉在地上。她嘴唇哆嗦了半天,突然抬手狠狠給了我一耳光。
"這一巴掌,是替你娘打的!你可以恨我,可以罵我,但你不能糟蹋自己!"
我捂著臉愣住了。
小姨從來舍不得動我一個手指頭,這是她第一次打我。
"你憑什么...你不是我娘,管不著我!"
小姨猛地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死死盯著我。
我看見她眼睛里全是淚水,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你知道我為什么打你嗎?你娘當(dāng)年最盼著你讀書出息!她要是看見你現(xiàn)在這樣..."
她說不下去了,只是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淚。
我低著頭不說話,臉上火辣辣的疼。
"你要恨就恨吧,但書必須讀!就算打斷你的腿,我也要供你上學(xué)!"臨走的時候,小姨撂下一句狠話。
挨了那一巴掌后,我在土坡上蹲到天黑才回家。
推開院門,看見小姨坐在灶臺前發(fā)呆。鍋里熱著飯菜,還臥著兩個荷包蛋。
那一晚,我和小姨都沒有睡。
她坐在炕沿上,手里拿著母親用過的木梳,一直沒說話。我知道她在想母親的事。那年收麥子,小姨發(fā)高燒沒去幫忙,母親一個人冒雨收麥子,后來就出事了。
這些年她一直很自責(zé),覺得對不起母親。
過了很久,小姨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暖和。
我們誰都沒說話,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逃過學(xué)。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和妹妹每天按時上學(xué),小姨起早貪黑地干活供我們讀書。
姥爺是在我上初三那年走的。那天他照常去地里干活,回來就說胸口疼,還沒等請來大夫就咽了氣。下葬那天,小姨在墳前站了很久,一滴眼淚都沒掉。
姥姥撐到了我高考那年。臨走前,她拉著小姨的手說:"二丫頭,苦了你了。"這是姥姥這輩子第一次跟小姨說軟和話。小姨搖搖頭,給姥姥擦干凈臉,梳好頭發(fā),就像照顧小孩子一樣。
辦完姥姥的喪事,小姨病了一場。但她只躺了三天就爬起來干活了,說不能耽誤我們兄妹倆的學(xué)費。
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跟著小姨去了母親墳前。
這是十幾年來,小姨第一次來看母親。
小姨蹲在墳前,動作很慢地拔著雜草。她的手一直在抖,拔了幾下就停住了。當(dāng)我把通知書遞給她的時候,她突然跪了下來。
我們在墳前待了很久。臨走時,小姨回頭看了好幾眼。回家的路上,她一直走在最后,腳步很沉。
那天晚上,我聽見小姨在屋里小聲地哭:這么多年,她終于敢來見母親了。
后來我和妹妹都在城里成了家,想把小姨接來一起住。可她說什么也不肯,非要守著老家那幾間土房子。
"我在村里住慣了,城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勸急了,她就拎著掃帚趕我:"趕緊回你家去,別在這礙事!"
妹妹不死心,托人給她介紹了個退休教師。那老頭人不錯,在縣中學(xué)教了一輩子書。誰知小姨聽說后,直接把人家趕出了院子:"我活了大半輩子,用得著你們操心?"
"你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我在這兒挺好,還能時常去給你娘墳上除除草。"
見小姨實在不聽勸,我和妹妹就商量著每個月給她一些錢。
可每次回去,都發(fā)現(xiàn)她一分錢都沒花,還是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用著豁了口的碗吃飯。
后來我在她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兩張存折,一張寫我的名字,一張寫妹妹的。
她把我們寄的錢都存了起來,一分不動。問她為啥不花,她就說:"我一個老太婆,花啥錢?你們在城里用錢的地方多。"
妹妹氣得直哭:"小姨,我們給你錢是讓你花的,不是讓你存的!"小姨就笑著擺手:"存著好,等你們急用的時候再拿出來。"
存折上的數(shù)字越來越大,小姨的日子卻越過越省。灶臺上的醬油瓶空了,她都舍不得買新的,就兌點鹽水將就著用。
我們實在沒辦法,只好改成往家里寄東西,米面油鹽,衣服鞋子,連肥皂牙膏都買好給她送去。
可下次回去,總能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一堆沒拆封的東西。小姨說:"我用不著這些新的,舊的還能用。"
轉(zhuǎn)眼到了2015年,小姨的身子骨大不如前了。
我和妹妹商量后,硬是把她接到了城里住。
剛來那會兒,小姨整天坐立不安。我們上班去了,她就偷偷把家里的地拖了一遍又一遍。有次我下班回家,看見她正踮著腳擦窗戶,嚇得我趕緊把她扶下來。
"閑著也是閑著..."小姨搓著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后來我們想了個辦法,讓她幫忙照看孩子。這下可找對路了,小姨把兩個孩子照顧得妥妥帖帖,還教會了他們說老家話。
她總嫌城里菜貴,非要自己在陽臺種。陽臺上擺滿了泡沫箱,種著小蔥、韭菜,還有兩株西紅柿。小姨每天精心伺候著,說是比老家的地也不差。
2016年春天,小姨咳嗽越來越厲害,我和妹妹硬拉著她去縣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那天,醫(yī)生把我和妹妹叫到走廊,說是肺癌中期。
我們商量好瞞著小姨,只說是普通肺炎。可這老太婆精得很,第二天就知道了。
"我就知道沒好事!"她一邊咳嗽一邊收拾東西,"回家!這病治不起!"
我和妹妹急得直跺腳:"錢的事不用你操心!"
"放屁!城里一套房的首付錢,拿來打水漂啊?我這把老骨頭值不了這么多!"
她死活不肯住院,我們只好帶她回村。
第二天我和妹妹回城里湊錢,等我們帶著錢回來時,發(fā)現(xiàn)她把我們這些年給的錢都取出來了,整整齊齊碼在炕桌上。
"拿去,"她指著那堆錢,"給孩子們買學(xué)區(qū)房。我這病啊,喝點草藥就行。"
妹妹當(dāng)場就哭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要房子有啥用?"
小姨卻笑了:"傻孩子,我活夠本了。你姐倆有出息,我下去見你娘也有交代。"說著從柜子里拿出兩件紅毛衣,"喏,給你們孩子織的,等過年穿。"
眼看著小姨的病情越來越重,我和妹妹商量著帶她去省城看中醫(yī)。老大夫開了方子,每天三碗苦藥湯。小姨皺著眉頭喝了一個月,說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這藥比農(nóng)藥還難喝!花這么多錢買苦水喝,你們錢多燒得慌?"
實在拗不過她,我和妹妹一合計,決定帶她出去走走。
這輩子她最遠(yuǎn)就去過縣城,是時候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第一站去了北京。小姨站在天安門前,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毛主席像,突然說:"比年畫上還精神。"在長城上,她死活不肯坐纜車,非要自己爬,結(jié)果才爬了兩個烽火臺就累得直喘,最后是我背著她下來的。
后來又去了杭州西湖。小姨蹲在湖邊,撩著湖水說:"這水還沒咱村水庫清。"看見雷峰塔,她非說像老家糧倉的尖頂。在靈隱寺,她恭恭敬敬給每個菩薩都磕了頭,說是替我們求平安。
最后一站是海南。小姨第一次看見大海,光著腳在沙灘上走了好久,撿了一塑料袋貝殼說要帶回去分給村里小孩。晚上我們住在海景房,她坐在陽臺上看了一整夜海浪,第二天跟我說:"你娘要是也能看見該多好。"
回來沒多久,小姨就臥床不起了。她把那些存折都塞給我和妹妹,里面是我們這些年給她的所有錢,一分沒動。
"別哭,"她虛弱地擺擺手,"我這輩子值了。你娘交代的事,我都辦妥了..."
2017年7月28日,小姨走了。
她走的那天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安詳?shù)哪樕稀K詈蠛觳磺宓卣f了句話,我和妹妹湊近了聽,才聽清她說的是:"姐,孩子們都好好的..."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姐"。
直到她離開,我們才懂得,有些稱呼光是說出口,就讓人心口發(fā)疼。
對她而言,是那聲藏在心底幾十年的"姐姐";對我們來說,是再也叫不出口的"小姨"。
這就是我們小姨的一生,短暫卻比誰都活得明白。
她走后,我和妹妹總覺得心里空了一塊。
每次回村,看見她常坐的那個門檻,總覺得下一秒她就會拎著掃帚走出來罵我們。
老人們說,只要記得深,逝去的人就永遠(yuǎn)活著。
小姨啊,要是真有下輩子,讓我們早點遇見你。
下輩子,換我們來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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