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長的王朝爭霸史中,曾有數位帝王選擇在華北平原上開挖大水池,充當訓練水師的養殖基地。無論漢武帝的昆明池,還是曹孟德的玄武池,亦或是后來趙匡胤的金明池,無不基于相同思路建造。甚至連發揮功效、演變路徑,以及最終結局都如出一轍。
相比之下,南京玄武湖就多少有些特殊。盡管位于河流密布、水手遍地的江東,卻是不折不扣的北方風格杰作。乃至影響到水師養成,貫穿整個六朝時期的長江戰局。
孫權的江東一體化
始建于三國的南京石頭城
早在3000年前,全球氣溫突然上升,連帶著造成海平面與長江水位同步看漲。受此影響,最初的古秦淮河發生淤塞,漸漸分化出金川河與若隱若現的玄武湖。其規模大小全憑時節調整,通常是在雨季達到頂峰,又會在旱季裸露出大片沼澤濕地。吳越土著對此心知肚明,所以會在筑城的選址階段就予以回避。
公元211年,大名鼎鼎的孫權遷移統治中心,開始在南京構筑石頭城。此前,他曾長期滯留蘇州,繼而把鎮江作為大本營使用。然而,無論太湖流域的闔閭故居,還是扼守長江防線的京口橋頭堡,實際上都無法滿足需求最大化。畢竟,東吳是一個由外來北人建立的政權,必須給傳統的江東豪族騰出生存空間。而且野心勃勃,不能滿足于僅控制江東一隅,時刻提防上游對手的順流而下。
玄武湖的工程雛形來自東吳時期的建業
正因如此,夾在蕪湖與鎮江之間的建業,成為比較理想的首府選址。孫權不僅在那里筑城修殿,還開鑿潮溝、運瀆、青溪用于城市防衛,客觀上加強玄武湖與南部水系聯系。由于新源不斷沖入,玄武湖的面積有所增大,平均水位也較過往更高。只是對比日后的鼎盛階段,依然有著不小差距。彼時的最大造船基地,被孫氏君主安排在宮殿區,水師的日常訓練維護則以秦淮河為主。玄武湖的作用更像是大號蓄水池,在雨季吸納洪流,到旱季釋放流動性。
值得一提都是,孫權的東吳帝國模式,大體上為后來的南朝各政權打下基調。他們既要以對岸帶來的親兵坐鎮,又不得不大量征用江東土著充實水軍,對抗風格迥異的北方艦隊。如何將差異顯著的將士們捏合起來,發揮出應有的理想效果,成為將領們絞盡腦汁都必須解決的難題。只不過東吳時期的戰艦規格偏小,更樂于征用本地風格的細長槳船,所以沒把玄武湖的全部價值發掘出來。
東吳的大部分戰艦選用本地風格的劃槳船
南朝皇帝的水軍養殖場
西晉滅吳預示著北方風格的水師后來居上
公元280年,西晉的樓船艦隊順流而下,迫使建業的孫氏政權繳械投降。后人回顧這段歷史,往往將目光聚焦于三國重歸一統,從而忽略掉影響戰爭進程的技術因素。但東吳滅亡背后,實際上意味著馳騁于長江中下游的輕型快速戰艦失效。尤其當對手變成宛如浮動堡壘的碩大樓船,又有基于地形落差引起的速度加持,古樸的龍舟式打法已很難奏效。
諷刺的是,僅僅到公元318年,司馬家族的帝國已失去半壁江山。太子司馬睿只能與大量貴族富戶同行,渡江躲避到建康茍延殘喘,開啟轟轟烈烈的新一輪基礎設施營建。考慮到自己的先祖曾順流東下,本地的水軍戰法又早已失效,便不斷招募流亡者建立北方風格艦隊。原先的秦淮河更是不堪重負,只能將基地搬遷到更具潛力的玄武湖。
玄武湖的價值在于提供合適的水師訓練基地
公元319年,東晉王朝開始在玄武湖南岸修筑長堤,東自覆舟山、西至宣武城,總長在6里以上。這么做的目的相當純粹,就是要以人工之力擴大儲水區面積,形成足夠艦隊操練的開闊空間。同時,亦可作為自然屏障,拱衛南側的主城區核心。后來的皇帝還兩次下令疏通,確保雨季漲水能被保留,又不影響走秦淮河、金川河等航道直通長江。
彼時,困守江左的南朝正面臨兩頭夾攻風險。一方面是北方的五胡政權,稍有余力便會組建水師威脅南下。另一方面是浙東外海的孫恩義軍,屢次建造巨型樓船威逼建康。兩者陣中都不缺乏數量水手,所用船舶也較過去有明顯提升。為此,東晉水師與后來的劉宋繼承者,只能被迫升級武備,并且始終將流亡者的北府兵作為核心。甚至可能連吳地的熟練劃槳手都招募不齊,轉而寄希望于分布在長江南岸的渡來人社區,搞出車輪船、拍桿等奇葩戰具。
使用拍竿的樓船在六朝時期重要性非凡
根據現存史料記載,玄武湖也在這百多年時間里“茁壯成長”。到公元448年,壅塞成超級大湖,并與十分開闊的金川河形成完整水系。不僅肩負起水軍養殖場工作,還承擔著接受上級檢閱的校場職責:
東場大閱,軍士七萬余人,舟師溯江而上。過成都,鼓噪盈江,(李)壽登城觀之。--《晉書》卷21《李壽載記》
七年(463)春正月癸未,詔克日于玄武湖大閱水師,并巡江右,講武校獵。--《南史》卷 2《宋本紀中第二》
七年11月,孝武帝登梁山大閱水軍于中江。--《建康實錄》卷13《中宗世祖孝武皇帝》
太建十一年(579)八月,高宗幸大壯觀,因大閱武,命都督任忠領步騎十萬,陳于玄武湖,都督陳景領樓艦五百,出于瓜步江,高宗登玄武門觀。--《陳書》卷 14《南康愍王曇朗傳》
至德四年(586)秋九月甲午,(后主)幸玄武湖,肄艫艦,閱武。--《陳書》卷6《后主紀》
玄武湖一帶還經常承辦閱兵工作
此外,玄武湖自接受人工加持之日起,就附帶有文玩郊游功能。由于身處南方而心懷九州,劉宋皇帝下令在湖泊北側建立上林苑,再用疏通河道產生的淤泥堆砌出蓬萊、方丈、瀛洲三島。每逢江南煙雨、霧氣蒸騰,便可cosplay傳說中的“東海三神山”。
可惜,無論煙波浩渺的玄武湖有多么精妙,由此駛向長江的戰艦多么高聳,這些工程本身都在不斷消耗財力。以至于南朝歷代不僅沒能重振河山,反而在與北方世仇的拉扯中日趨貧弱。公元589年,曾到湖邊閱兵的陳叔寶兵敗被俘,治下的殘山剩水全都拱手讓于隋朝。
玄武湖工程建設沒能擋住南朝的滅亡結局
不可逆的螺旋式萎縮
為震懾江東楊廣曾下令拆毀建康 填平玄武湖
隨著陳朝滅亡,未來的暴君楊廣為震懾江東,下令將繁華的建康城就地拆毀。玄武湖也遭受波及,許多區域被重視屯墾遠勝自然維護的新主下令排干。
這番蠻橫粗暴的行徑,恰恰是一個嶄新階段的宏偉開篇。由此往后的數百年內,無論和平或是戰亂,皆有海量移民從中原南下。他們不懂本地風情,也不清楚如何在濕地種植,更不屑于放棄祖傳的旱地技能。結果便是明面上的耕地面積暴增,河道寬度卻大幅萎縮,許多湖泊被壓縮至瀕臨干涸。等到雨季的漲水期來臨,難免不會遭遇毀堤淹田報應。
大量北方流民習慣于排干濕地 耕作旱地
唐朝時期,玄武湖一度因城市重建、防洪儲水需要而復蘇,并且在較短時間內恢復到六朝大小。奈何僅僅到宋真宗年間,再度因過度淤積而出現干旱,被周遭農夫辟為耕田使用。直至大變法家王安石一聲令下,徹底貫徹廢湖為田政策,殘存湖面終于被全部放空。南京城河道也因缺水而淤塞,不斷陷入“雨則澇,旱則涸”的窘境輪回。
蒙元時期,當局終于忍不住對玄武湖及河道進行兩次疏浚,讓南京的雨澇旱涸局面獲得少許改善。但“惟有一池,他皆田地”的本質沒有任何變遷。好在朱元璋稱帝后擴建應天府,對金川河及玄武湖的疏浚和管理才重新提上日程。玄武才得以恢復為湖,只是面積僅有六朝鼎盛階段的1/3。
明朝時期殘存的玄武湖被當做城防設施之一
到了20世紀,工業時代的技術發展,讓玄武湖徹底失去軍事價值。民國政府為增加建設用地,填埋原本的水塘和溝渠,致使城市在遭遇暴雨侵襲時內澇嚴重。加之玄武湖同長江的聯系相當微弱,不僅水質下降明顯,連最后的調蓄作用都相當薄弱。
等到50年代,經過大疏浚工程,玄武湖才得以保留最后活力。但浚湖泥占用部分湖面,讓湖區面積再次縮小。僅從1990年起,玄武湖的湖面就被蠶食掉將近50000多平方米。今天的我們,依然能在旅途中包攬其最后榮光,卻很難想象其在盛世階段的浩瀚。這既是歷史進程的滾滾洪流在起作用,也是成長所必須經歷的慘痛教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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