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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泉根
人活世上,必須謀一職業,作為養家糊口安身立命之需,也是服務社會貢獻國族之要,或打工或務農或經商,或從醫或從藝或從教,三百六十行,行行皆活路。世上之職業,凡有入職,自有退休。退休的重要儀式(特點),即是告別了以前的平臺,如工人之工廠車間,商人之企業店鋪,教師之學校講臺等。離開了平臺,就再也發揮不了以前的作用,因而所謂退休,乃是指“退”出平臺居家“休”養。但如果這個“平臺”可以自己帶走,那就不存在退休不退休的問題了。
依余之觀察,世上大概有四個平臺可以自己帶走:一是農民房前屋后的那一小塊土地,即使耄耋老農,依然可以挖挖土種種菜,摘瓜屋檐下,安然聞犬吠,因而從來沒聽說過農民有“退休”之說;二是手藝匠人,特別是那些“非遺”傳承人,如木雕、竹編、玉雕、刺繡、緙絲匠人等,真所謂一藝在手,衣食無憂,絕活在身,終生無休;三是名老中醫,望問聞切,針灸推拿,用不著借助CT、B超,依然可以診病,而且越老越吃香;第四,就是本文所要嘮嗑的人文學者了。
我在這里說的“人文學者”是廣義的,亦可泛指讀書人,包括高校人文學科教師、社科院系統專家、文化出版報刊行業的編輯,以及那些終日矻矻、不為名利的民間學者等。人文學者之所以可以退而不休、休而不退,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的職場“平臺”可以自己帶走。這平臺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這就是書房與書桌。
最大的書房能夠超過一千平方米嗎?恐怕沒有;最大的書桌也總是一張桌子罷了,所以人文學者的平臺實在是小之又小。但這平臺又無限廣大,四壁列書容寄傲,一窗臨日可怡神。滿室圖書,古今中外,經史子集,琳瑯滿目。書房供坐嘯,一室自溫馨,與古圣對話,與天地對談,與時賢對語,與內心對白。一書在手,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浩浩乎如馮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一文寫就,本色其人,斑斕其文,汜乎洋洋,光乎皜皜,心懍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所謂“云煙境過皆同幻,文錦織成便不磨”。所以這“平臺”又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人文學者正因有此可以自帶的“平臺”,所以他們的退休實在與眾不同,他們原本就在這書房與書桌間青燈黃卷、伏案耕讀、拔筆四顧、意氣洋洋,現如今只不過是換了一個“蘅塘退士”的名謂而已,該讀讀,讀寫寫,依然故我。因而依余之觀察,真正的人文學者實際上有三次“退休”。
第一次退休,與蕓蕓眾生一樣,年齡到點了,從發薪金的單位辦理退休手續,領回一本退休證,從此不用再去單位點卯上班,自然也免了考核考評,無崗一身輕了。但這只是形式上的退休,而實際內容上還遠遠沒有退休。
人文學者特別是那些文科教授、資深編輯、社科院專家,往往在本領域本專業深耕幾十年,有著大大小小的學術影響與高高低低的學術地位,同時又多多少少培養傳幫帶了一批本領域本專業的學生弟子,因而從崗位退下后,往往因為這樣那樣的關系與需要,總會兼任著相關學會、研究會、行業協會的實際職務或名譽職務,他們的身影總會時不時出現在研討會、發布會、讀書會、答辯會、頒獎會上;同時又因擔任著相關學會、研究會、行業協會雜志刊物的編委會職務,名字也就一直印在上面,多多少少總會有一些編務、稿件上的事情。由此觀之,你能說他們已經“退休”了嗎?
文科與理科不同,理科重在更新,文科更需要積累。舉凡從事文科尤其是人文學科的學者,他們的圖書總是越存越多,文獻資料總是越積越多,而手頭所寫的書稿也總是越寫越多。沒有積累就沒有厚度,沒有長度,沒有深度。因而人文學者的養成乃至成名往往需要一個較長的時段。正因如此,那些第一次退休的人文學者,實在因為學界學科學術還需要他們繼續發光發熱發力,即使想退也退不下來。舉一個尋常的例子:高校評估考核需要社科項目、核心刊物等硬杠杠,這對在崗的中青年難度甚大,而往往是由那些將退未退、已退仍在干活的“蘅塘退士”在挑大梁。“雙一流”“211”等高校考核評估的項目首席、核刊成果只認作者的單位,如此重大的事情如果不署名退休教授的原高校原院系,那豈不自己砸鍋?這就是我們看到為什么有的先生即使退休多年,核刊上發表的論文署名依然是“△△大學△△△教授”的原因。這么一看,你說那位先生不是還在上班么?有的高校為了申報相關社科重大項目,更是需要依靠“蘅塘退士”的學術影響與成果,請求他們作為項目首席或主持,至少也要他們的論文論著助威。為了學校利益,想推推不掉,想退退不了,你能說他們真已“退休”了么?
一般而言,以上所述的狀況大多會延續到70歲左右。因為按照現如今的規則,70歲以后就不能再擔任相關學會、研究會、行業協會的職務了,也不再擔任評獎委員了。70歲以后的人文學者,相對清閑了許多,故可視為第二次“退休”。但只要身體安康,他們依然沒有閑著,因為“平臺”就在身邊,這時候更有時間來寫回憶錄,選編文集選本,同時增多了與原籍故土的聯系,捐書尋根辦學等。也有的甚至更忙了,忙啥?“庾信文章老更成”!
王一川教授寫過一篇《一位26年出13部書的“退休”學者》的文章,深情記敘了著名文藝理論家、北師大文藝學研究中心程正民教授,自60歲“第一次退休”后寶刀不老,愈發精神,不但和童慶炳教授聯合主編、完成了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7卷本《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國別研究》等課題,而且從1998年到臨終前的2024年的26年間,共撰寫、出版了《巴赫金的文化詩學研究》等13部著作,這期間還有無數的學術會議活動等。王一川教授“在心里不住感嘆:一名學人要是能像程老這樣,既長壽而又高產,長壽得不僅生活有質量而且還有學術創造力,那該多好”!
實際上,放眼學界,像北師大程正民教授那樣退而不休、休而未退的人文學者還有很多很多。典型而且成團者是北京大學中文系1958年集體編寫《中國文學史》的那一批以后成為著名批評家、作家、學者的團隊,這有謝冕、張炯、楊天石、孫紹振、陳鐵民、陳丹晨、吳泰昌、王水照、張少康、譚家健、李漢秋等,在世人眼里,他們似乎永遠都在從事學術活動與創造,哪里有什么退休不退休。尤其是今年已93歲的謝冕教授,不但經常出現在各種學術會議上,而且頻發論文與散文,比年輕人還活躍。.
比謝冕他們稍晚一些的北大中文系洪子誠、錢理群、溫儒敏教授等,也似乎永遠都在忙這忙那、寫書出書。錢理群教授自“第一次退休”后,迎來了學術研究與出書的高峰期,為了專心硯耕,后來索性把書房書桌全部搬進了養老院,一生中三分之二的著書(約兩千余萬字)都是在退休以后寫的,涉及魯迅研究、現當代文學與跨界寫作。長沙著名出版人鐘叔河先生,今年已95歲,5卷本《念樓學短合集(修訂版)》,最近剛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你說這樣的人文學者到底是退休了還是仍在工作?
上世紀50年代,清華大學有一句響亮的口號:“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康而壽,壽而干。那些將“平臺”帶在身邊的人文學者,一輩子兢兢業業,蹈厲奮發,退而難休,休實未退,他們豈止是為祖國工作五十年?真可以說是“生命不息,筆耕不止”。
但生命畢竟總有臨界的一天。終于到了第三次“退休”,那才是人文學者真正的退休了,花果飄零,哲人其萎,此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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