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
今天的文章,是我們和歷史學家許倬云的對談。
最近幾年,我們經歷著國際格局和個人生活的雙重動蕩。從蔓延至全球的大瘟疫,到不見硝煙的貿易交鋒,乃至地球另一端真實發生的戰爭交火。一件件脫離普通人掌控的大事件漸次出現,扭曲、改變著世界的面貌。
世界在變化,變得愈發陌生,愈發讓在“舊歷史”中成長起來的我們難以辨認。
那么,作為普通人,我們要如何應對?如何自處?
我們帶著這個問題訪問了已經 96 歲的許倬云,想要把他的回應,共享給你。
年輕人對許倬云并不陌生。互聯網上,我們總能聽到他對年輕人的懇切誠辭。
他悲痛著年輕人的悲痛,“今天的年輕人已經什么本錢也沒有了。”
他也寬慰著這個時代普遍的迷惘,“不要慌張,不要放棄,最緊要是扎實自己。”
訪談那天,許倬云的聲音隔著網線從遙遠的匹茲堡傳過來的時候,我們幾乎都有點熱淚盈眶。
他已經 96 歲,年老體衰,全身只有右手兩根手指勉強能動,左眼眼皮無力,經常睜不開。但還想多說一點話,多做一點事,世界和年輕人,他想能關心一點就關心一點。
談到風云變幻的世界,他告訴我們,別慌,其實歷史上早有這樣的時代。他們有辦法,我們也會有辦法。
談到個體的孤獨與無助,他告訴我們,要找到朋友。和朋友一起互相寬慰,眼淚就可以擦干。
提起這次可能會有很多年輕人聽到他說的話,許老師延長了訪談的時間。他希望在身體允許的范圍內,多說一點,再多說一點。
“我 96 歲拼老命,也想把我這一生的感受告訴大家。”
以下,是許倬云要說給我們的話。
關于最近的中美貿易戰,我有很深的感受。
第一,我住在美國曾經的工業中心匹茲堡。這里是一個舊日的制鋼中心,有許多工人,他們已經退休了,但是如今這里已經沒有工業來為他們的子孫提供工作。
第二,我是中國人,所以這段時間他們在拿中國當假想敵的時候,我心里是很不愉快的。這個是非不是中國惹出來的,是市場經濟惹出來的。
我感覺,美國的民間對這些變化有情緒,但沒有適當的討論。因為在今天的美國社會,比較低收入的群眾沒有資料可以討論,沒有場合可以討論,他們也不習慣于討論。
這和以前不同,和有工會、有教會的時代不同。工會是工作的場合,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問題。有教會的時候,周末大家做禮拜,也要一同檢討生活的問題。今天兩者俱無,社會上沒有渠道,也沒有場合可以讓普通民眾聚合起來討論問題。
我們這代人經歷過美國最繁盛的、最開放的時期,經歷過 20 世紀 60 年代的磅礴之氣。那時滿地開花,處處討論。回首當年,猶如做一場夢,這是我自己心里的悲切之感,美國回不去那個時代了。
歷史上有許多不同的文明轉換的窗口。比如秦漢之間,再比如近代歷史上,法國大革命的前夕。當時處處都在談人權,而后自由引導人民,國家翻天覆地,但很快又再次翻天覆地,發展到了拿破侖專政。民主轉變成帝制,這也是大的文明轉換關口。
在當下,我們正在經歷的關口,就是世界打開來,國界抹掉這個關口。
在這之前,世界還經歷過另一個關口。那個關口出現和消失得相當快速,我也曾親歷過,就是二戰結束后,從 50 年中期到 60 年代晚期。那個時期,美國本土婦女運動、少數族裔黑人的運動蓬勃發展,形成了“國家不能關著門過”的世界化的眼光。在二戰以后,這對國家的形態造成了非常大的沖擊。
在當時的背景下,美國那一代的年輕人需要重新考量:我們是否還能繼續按照眼下的方式生活?我們要怎么辦?
當時我正在美國念書,初到美國,我一頭就扎進了這些運動里邊。我非常興奮,那段時間我感覺到,自己正在經歷一輩子里非常快樂的一件事。
我能強烈體會他們的興奮,也深感他們的焦慮。美國國際化了,開放給世界了,于是才會有其他的事情發生。
在今天的世界,變化輸入快,幅度大。對個人來說,在這樣的大變化之中,是無所能求助的,孤單而無力。
我感覺美國的年輕人,現在就是處在迷茫之中。
一方面他們面臨前所未有的自由。經過了上個世紀的巨大改變以后,美國家長覺得我們老人、中年人跟不上孩子的思想,如果孩子面臨另外的事件,就讓他們自己去走路。
但是另一方面,美國的中學教育、小學教育師資并不足以解決這些年輕人的問題,所以年輕人一離開中學以后基本上是茫然。
在這一代年輕人中,當下很主流的一種態度就是:個人主義和個人自由被并作一團。
只要我自己好,只要我習慣,只要我愿意。只要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就一頭栽進去。我不再講社會責任,我不考慮社會關系,我們之間義務和權利的對稱都不再有。我只關心我,大寫的我,只關心"I" 要做什么。
知識分子尤其如此。美國知識分子到今天全部要解放成個人,所以很多家庭里面沒有爸爸媽媽,只有個人名稱。 John 、Dick、 Peter 、Marry ,兒子的媽媽叫 Marry,兒子的爸爸叫 Peter。一個年輕人 18 歲打了包裹離開家以后,他不再關心家里,家里也不再關心他。他非常的寂寞,于是與朋友之間的交情變得更為重要。
今天的美國已經沒有“五倫”了,只有“一倫”,朋友。
(五倫是指古代中國的五種人倫關系和言行準則,即古人所謂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種人倫關系。)
我不知道,今天你們交朋友能不能交到一輩子最好的朋友?有沒有那種交代生死存亡的朋友?
我最近哀嘆的就是我這幾個朋友,三四個最好的、一般大的朋友紛紛離去。我非常孤單,非常孤單。
最好的朋友比家人還重要。
所以我想借這個機會告訴一下大家,不要一個人生悶氣,不要喝悶酒。
我建議大家就猶如 19 世紀的俄國一樣,擁有一個小集團。十個人以下,經常有嚴肅的討論,不是嬉里哈啦,也不是喝酒玩樂,認真地互相輔導,互相解除彼此的憂困。你在家里無法跟父母訴苦的,父母不懂得你的,你找這些好的朋友互相慰藉,互相解勸,互相負擔。
幾個人互相擔包袱,即使一起流淚,淚水也是可以擦干的。
你們給我的問題里,很想讓我來解答一個疑問:
我們為什么要了解過去?
我是學歷史的。在大學里邊,歷史系并不是最紅的系,但一直是個大系。
回看美國的歷史,由于它建立的過程是一個新的移民社會,一離開歐洲,一登岸就變成我自己獨立一個人,就等于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唯我獨是。前不要過去,后不管未來,沒有時間感,也就沒有繼承感。所以美國的社會是短暫的 20 年一期,他們對歷史建設、對過去的秩序是疏忽的。
這樣一來,你沒有過去,沒有父母、沒有家庭的依據的話,你前半段空了。每個人都要從一個虛空中踏入另外一個不所知、無所知,你就等于每一次都要做一層野蠻人,進入一個失落和慌亂。你沒有過去繼承,你自己成長的過程當是空白。
所以一個沒有歷史感、繼承感、秩序感的社會,太過自由,以后不行的。
回到個人,要找到自己時段上的所在。過去的文化環境培養了你,今天你仰望未來是另外一個時代。你自己前面(過去)有沒有不懂的?你如今的立足點又在哪里?
你的將來怎么樣,是要知道你立足點在哪里后,才能夠曉得。
我背井離鄉,無所依靠到美國來。我問我,我究竟是什么人?很多我的朋友們,小孩連中國話也不講了,但我不能這么做。
所以,對歷史的理解也不必再要像過去一樣,只理解到大的現象,官制的改變,國家制度的改變,要多看看個人在大社會里邊的自處。太平時候他們怎么融入大世界?動亂的時候,如何在動亂之中求安頓?
比如,你怎么理解陶淵明?怎么理解王維?怎么理解杜甫?怎么理解李白?怎么理解韓偓?
其實面對難關的時候,我們的心情是類似的。不過今天的變化輸入快,幅度大,但是對個人來說,在大變化之中一樣是無可求,無所能求助,孤單而無力。
所以陶淵明要逃到桃花源去。桃花源世界上有嗎?有。逃進去一定快樂嗎?不一定。
在桃花源,里邊人不一定接受你,你是外來侵入者。
但你自己心里可以有個桃花源。跟你親近的人可以有個小桃花源。家庭里的和諧,互相的輔助,互相的理解,互相的原諒,這是個桃花源。朋友之間互相的依賴,相濡以沫,這也是個桃花源。
我 96 歲了,我只知道我拼老命,要把這一生的感受傳達給別人。
我的感受基本上就是艱難困苦。從身體上的艱難困苦,到國家命運的艱難困苦,再到時代的、世界性的艱難困苦。
那艱難困苦的人要怎樣處理你的想法來幫助大家?在艱難困苦里邊,我是三峽洪流里邊的石頭,江流石不轉。我不離開自己的本位,自己的尊嚴,自己的自主性。不要因為權勢、地位、金錢我低頭彎腰,不要因為名聲嘩眾取寵。
你看見殘忍的事情,你要想,怎么樣讓這殘忍的事情取消?看見不平的事情,要想我怎么樣能夠拉平它?至少我自己該盡什么力?
我的孫子 19 歲,他從這個時候開始,就知道要負自己的責任。他將來的志愿是想要當一個好的中學教員,數學教員或者是歷史教員。中學教育的待遇不如大學教授,差得還遠。他愿意接受一個比較差的待遇,選擇這個職業,我很高興。我不需要他做一個出類拔萃的財主,我也不需要他做個諾貝爾獎水平的人。他能夠得到機會將孩子們(學生)帶大,這個是了不起的事情。
我跟他講,爺爺得獎(唐獎——漢學獎)是出乎意料的,我自己都沒料到,所以我把它捐掉了。
我一輩子的經驗,就是俯仰無愧。被動承受之中,要自己站得住腳跟,仰得起頭。仰著頭是不低頭求饒乞憐,腳扎根是不倒下、不退后、不停止。
你要時刻地改良,改進自己的世界觀。時時調整自己的偏差,時時刻刻安頓自己的心。安頓你自己,這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
我是三峽里的巖石,水流怎么沖擊,我在水里邊巋然不動。
這是面對關口轉換時,我給大家的勸告。
晚禱時刻:
不能慌張
不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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