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在中國文化中所占的地位,歷來可以與宗教在其他文化中的地位相比。在中國,哲學與知識分子人人有關。在舊時,一個人只要受教育,就是用哲學發蒙......
中國哲學的歷史中有個主流,可以叫做中國哲學的精神。為了了解這個精神,必須首先弄清楚絕大多數中國哲學家試圖解決的問題。
有各種的人。對于每一種人,都有那一種人所可能有的最高的成就。例如從事于實際政治的人,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為大政治家。從事于藝術的人,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為大藝術家。
人員有各種,但各種的人都是人。專就一個人是人說,所可能有的最高成就是成為什么呢?照中國哲學家們說,那就是成為圣人,而圣人的最高成就是個人與宇宙的同一。問題就在于,人如欲得到這個同一,是不是必須離開社會,或甚至必須否定"生"?
照某些哲學家說,這是必須的。佛家就說,生就是人生的苦痛的根源。柏拉圖也說,肉體是靈魂的監獄。有些道家的人"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疴潰癰。"這都是以為,欲得到最高的成就,必須脫離塵羅世網,必須脫離社會,甚至脫離"生"。只有這樣,才可以得到最后的解脫。這種哲學,即普通所謂"出世的哲學"。
另有一種哲學,注重社會中的人倫和世務。這種哲學只講道德價值,不會講或不愿講超道德價值。這種哲學,即普通所謂"入世的哲學"。從入世的哲學的觀點看,出世的哲學是太理想主義的,無實用的,消極的。從出世的哲學的觀點看,入世的哲學太現實主義了,太膚淺了。它也許是積極的,但是就像走錯了路的人的快跑:越跑得快,越錯得很。
▲中國近當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1895.12.04~1990.11.26)
有許多人說,中國哲學是入世的哲學。很難說這些人說的完全對了,或完全錯了。從表面上看中國哲學,不能說這些人說錯了,因為從表面上看中國哲學,無論哪一家思想,都是或直接或間接地講政治,說道德。在表面上,中國哲學所注重的是社會,不是宇宙;是人倫日用,不是地獄天堂;是人的今生,不是人的來世。
孔子有個學生問死的意義,孔子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孟子說:“圣人,人倫之至也?!?《孟子·離婁上》) 照字面講這句話是說,圣人是社會中的道德完全的人。從表面上看,中國哲學的理想人格,也是入世的。
中國哲學中所謂圣人,與佛教中所謂佛,以及耶教中所謂圣者,是不在一個范疇中的。從表面上看,儒家所謂圣人似乎尤其是如此。在古代,孔子以及儒家的人,被道家的人大加嘲笑,原因就在此。
不過這只是從表面上看而已,中國哲學不是可以如此簡單地了解的。專就中國哲學中主要傳統說,我們若了解它,我們不能說它是入世的,固然也不能說它是出世的。它既入世而又出世。有位哲學家講到宋代的新儒家,這樣地描寫他;“不離日用常行內,直到先天未畫前?!边@正是小國哲學要努力做到的。有了這種精神,它就是最理想主義的,同時又是最現實主義的;它是很實用的,但是并不膚淺。
入世與出世是對立的,正如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也是對立的。中國哲學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反命題統一成一個合命題。這并不是說,這些反命題都被取消了。它們還在那里,但是已經被統一起來,成為一個合命題的整體。如何統一起來?這是中國哲學所求解決的問題。求解決這個問題,是中國哲學的精神。
▲馮友蘭著作《中國哲學史》內頁展示
中國哲學以為,一個人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行動上完成這個統一,就是圣人。他是既入世而又出世的。中國圣人的精神成就,相當于佛教的佛、西方宗教的圣者的精神成就。但是中國的圣人不是不問世務的人。他的人格是所謂"內圣外王"的人格。
內圣,是就其修養的成就說;外王,是就其在社會上的功用說。圣人不一定有機會成為實際政治的領袖。就實際的政治說,他大概一定是沒有機會的。所謂"內圣外王",只是說,有最高的精神成就的人,按道理說可以為王,而且最宜于為王。至于實際上他有機會為王與否,那是另外一回事,亦是無關宏旨的。
照中國的傳統,圣人的人格既是內圣外王的人格,那么哲學的任務,就是使人有這種人格。所以哲學所講的就是中國哲學家所謂內圣外王之道。
這個說法很像柏拉圖所說的“哲學家——王”。照相拉圖所說,在理想國中,哲學家應當為王,或者王應當是哲學家;一個人為了成為哲學家,必須經過長期的哲學訓練,使他的心靈能夠由變化的事物世界"轉"入永恒的理世界。柏拉圖說的,和中國哲學家說的,都是認為哲學的任務是使人有內圣外王的人格。
但是照柏拉圖所說,哲學家一旦為王,這是違反他的意志的,換言之,這是被迫的,他為此作出了重大棲牲。古代道家的人也是這樣說的。據說有個圣人,被某國人請求為王,他逃到一個山洞里躲起來。
某國人找到這個洞、用煙把他薰出來,強迫他擔任這個苦差事(見《呂氏春秋·貴生》)。這是柏拉圖和古代道家的人相似的一點,也顯示出道家哲學的出世品格。到了公元三世紀,新道家郭象,遵循中國哲學的主要傳統,修正了這一點。
儒家認為,處理日常的人倫世務,不是圣人分外的事。處理世務。正是他的人格完全發展的實質所在。他不僅作為社會的公民,而且作為"宇宙的公民",即孟子所說的"天民",來執行這個任務。他一定要自覺他是宇宙的公民,否則他的行為就不會有超道德的價值。他若當真有機會為王。他也會樂于為人民服務,既作為社會的公民,又作為宇宙的公民,履行職責。
由于哲學講的是內圣外王之道,所以哲學必定與政治思想不能分開。盡管中國哲學各家不同,各家哲學無不同時提出了它的政治思想。這不是說,各家哲學中沒有形上學,沒有倫理學,沒有邏輯學。這只是說,所有這些哲學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與政治思想聯系著,就像柏拉圖的《理想國》既代表他的整個哲學,同時又是他的政治思想。
舉例來說,名家以沉溺于"白馬非馬"之辯而聞名,似乎與政治沒有什么聯系。可是名家領袖公孫龍"欲推是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公孫龍子·跡府》)。我們常常看到,今天世界上每個政治家都說他的國家如何希望和平,但是實際上,他講和平的時候往往就在準備戰爭。在這里,也就存在著名實關系不正的問題。公孫龍以為,這種不正關系必須糾正。這確實是"化天下"的第一步。
由于哲學的主題是內圣外王之道,所以學哲學不單是要獲得這種知識,而且是要養成這種人格。哲學不單是要知道它,而且是要體驗它。它不單是一種智力游戲,而是比這嚴肅得多的東西。
正如我的同事金岳霖教授在一篇未刊的手稿中指出的:“中國哲學家都是不同程度的蘇格拉底。其所以如此,因為道德、政治、反思的思想、知識都統一于一個哲學家之身;知識和德性在他身上統一而不可分......對于他,哲學從來就不只是為人類認識擺設的觀念模式,而是內在于他的行動的箴言體系;在極端的情況下,他的哲學簡直可以說是他的傳記?!?/p>
中國哲學史極具復雜性:思想流派層出不窮,思想的演變盤根錯節,讓人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在無盡的分叉小徑之中,找不到中國哲學史的主干道。
解決這個難題,就要追問,何為中國文化的精髓。這個問題在上世紀30年代那個民族危亡的時代,顯得尤其重要。面對國內戰亂和強敵入侵的危急時刻,哲學史的編撰,必須要回答,當時的中國究竟要高揚起怎樣的精神和思想。
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便誕生于這一特殊時代,本書以極強的問題意識寫就,梳理出了中國哲學思想本身的價值所在。他用西方哲學概念重構了中國哲學的重要思想和脈絡發展,讓中國哲學史真正成為了一門成體系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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