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生活在一個被物定義的世界。我們的出身似乎由我們的地域決定,我們的幸福似乎由我們的財富決定,我們的欲望似乎由我們所擁有的物品決定——如今,一個物質(zhì)匱乏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
對于海德格爾來說,這就是存在的本來面貌,它不可避免地具有某種物質(zhì)性,赤裸、固執(zhí)、呆板地偏安一隅,正如人的性格。我們能否擺脫存在的這種限制,過上一種更值得過的生活?或者,更適合的問題是,這樣的生活還值得過嗎?
海德格爾懷念那些與事物最初打交道時的情形,那時的事物還沒有名稱,只是在勞作或者被執(zhí)行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嵌入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也由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充實感,直到它們最終落定,變成建造我們世界的一塊磚。對他來說,這就像一種鄉(xiāng)愁。鄉(xiāng)愁讓我們變得真實,賦予我們生命最初的含義。
在技術(shù)快速更迭的當下,這種體驗尤其珍貴。我們共同處在一個被科技裹挾的環(huán)境中,技術(shù)以它應(yīng)有的邏輯和效率,試圖抹平任何與事物相關(guān)的體驗,讓它們變得光潔有序,以服務(wù)于一個大寫的時間。但生命卻遵循相反的邏輯和效率,它希望獲得摩擦,對更多的模糊感到好奇,著迷并留戀于體驗和思考的空間。
正是在這些空間中,我們的生命得到了拓寬。也許問題不在于突破那些限制我們的東西,到達另一種新的存在狀態(tài),而是發(fā)現(xiàn)那些真正“限制”我們的東西,走向最純粹的存在,讓它們在體驗和思考的空間中變得更加悠長。
以下內(nèi)文摘自新書《黑暗時代的哲學家》,在那個晦澀、黑暗的歲月里,這是海德格爾的一個答案。
第四章(節(jié)選)
廢墟中誕生的新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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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格爾所處的時代,日常生活正在被機械理性的入侵不斷蠶食。面對這一現(xiàn)實,他將非理性重新奉為權(quán)威,希望通過它為道德生活提供指導(dǎo)。
在海德格爾看來,此時制造了諸多問題的“惱人的”“狂暴的”技術(shù),顯然是始于 18 世紀的、打著解放人類旗號改造自然的“工具理性”的后果。處于他的哲學探索核心的,就是對一種更接近“存在”的生活方式的可能性的信念。之所以說存在而不說上帝,是因為他所指的和上帝顯然不同(上帝不過是又一個碩大和僵死的東西)。但純粹的存在確實具有某種神圣的意味,這一點他并不想拋棄。不過對于亨利?!ぢ推渌紊线M步的思想家來說,由于海德格爾將理性視為某種深深扎根于土壤中的樸素真理的敵人,并渲染一種“世界終將回到上帝的手中”的消極態(tài)度與宿命論情緒,這種觀點將會引發(fā)災(zāi)難。假如我們希望理解魏瑪時期的德國,在哲學領(lǐng)域我們就要同時理解海德格爾和亨利?!ぢ母惺?。
海德格爾關(guān)于物質(zhì)性的觀點,充分體現(xiàn)了他在哲學領(lǐng)域的原創(chuàng)性。像海德格爾這樣處理存在問題的哲學家,必須描繪一個某物從無中突然出現(xiàn)的過程,就像海水褪去、小島自然顯露出來。這個類比表明海德格爾認為,在 20 世紀初,需要通過某種接近地理學而不是神學的科學來解釋人性,但為了給我們有限的生命提供意義,這種地理學又必須能為內(nèi)心提供指導(dǎo)。在任何特定時刻“存在”或者“被顯示”到底是什么意思?作為一個人,和無數(shù)其他存在者一同存在于世界中,又是什么意思?在我們與全部物質(zhì)實在共同存在的頓悟時刻,這些問題等待著被“澄清”。這些物質(zhì)實在可能是藝術(shù)作品、具有某種功能的工具或者目前我們對它沒有任何打算的物,它們中的某些或全部可能突然被“澄清”,并向我們展示意義。
但是形而上學的問題一說下去就沒完沒了,我們還是先來看看賴爾所說的“小孩學說話”的問題。弗洛伊德認為成年人遭受的心理困擾很多都來自童年時期的經(jīng)歷。海德格爾渴望回到原始存在狀態(tài)中去,在那里尋找人生意義,這種渴望有點像弗洛伊德對孩子玩的“在呢 / 沒了”(Fort/Da)游戲的癡迷。此在(Dasein)從字面上可以看成“在這”或“在那”,海德格爾用它來指某人或某物對空間與時間的占用狀態(tài)。當海德格爾把此在作為人的個體性的一個實例時,他對在呢 / 沒了的思考反映出的不是童年時期對母親的在場 / 缺席的關(guān)注,而更像是經(jīng)過了“建造、居住與思考”的一生后的 70 歲老者對自身即將到來的終結(jié)的感悟。人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終結(jié)?海德格爾還對藝術(shù)作品提出了類似的問題:藝術(shù)是怎么發(fā)揮影響的?它如何“產(chǎn)生作用”?既然它也只是占有空間與時間的某種具體的東西,它的影響力是怎么發(fā)揮出來的?要注意,不論是人類靈魂還是藝術(shù)作品都不是永恒的,但是藝術(shù)作品經(jīng)過有意安排可以重新獲得生命力。
重要的是提出問題。在呢 / 沒了。為什么會這樣?在孩子的游戲中,通過重新排列七巧板,一個缺口憑空出現(xiàn),這簡直太神奇了。把一只水壺灌滿,再把水倒進其他壺里,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把帽子掛在衣帽架上,帽子就好像懸空一樣,也不得了。因為孩子們剛剛開始建造、居住和思考,所以他們總是能憑著直覺很快發(fā)明出事物的原理。
海德格爾認為沉思的價值并不高于建造和居住。我們通過與世上其他存在物的共存獲得自身的物質(zhì)性,成為“像物一樣”具體的存在者,這一設(shè)想是海德格爾的遺產(chǎn)。由于德國的反知識、反理性風潮之后帶來了種種問題,海德格爾的人道主義同僚們難以理解他的思想。在德國,體面的政治需要體面的哲學的支持,因此,在當時試圖顛覆現(xiàn)有的文明,并為一個前反思、未開化的世界搖旗吶喊,這在政治上的風險也許太大了。海德格爾也許就冒了這種風險,并且他也付出了代價。他被時代的浪潮裹挾,盡管他爭辯說自己不懂政治,但從表面上看他還是被希特勒吸引住了。但假如拋開背景,我們確實能看到他是想將自己變成新時代的亞里士多德。當他不識字的媽媽去世時,他將一本《存在與時間》擺在她的床上,盡管這種做法可能被視為矯揉造作、自視甚高:這便是他對她未經(jīng)檢視的一生的回應(yīng)。他自己也向往著回到那種未經(jīng)檢視的生活中去。在學術(shù)生涯取得成功后,他仍經(jīng)常回到位于黑森林的“小屋”中靜修,在這里他還能像媽媽一樣生活在田野與森林中,窗外還是當年的水井和石頭。
海德格爾的小屋對他來說具有瓦爾登湖似的意義。假如我們想進一步理解他和自然的關(guān)系,暫時不去討論兩次大戰(zhàn)間在德國爆發(fā)的以懷疑理性為標志的反動的暴力,我們就必須關(guān)注《藝術(shù)作品的起源》一文。讀這篇文章就像是與海德格爾結(jié)伴走在不一定通向何處的林間路(Holzwege)上,邊走邊思考關(guān)于一切存在的物質(zhì)性問題。在文中他沒有把這個故事寫進去,但是他曾經(jīng)告訴漢娜·阿倫特有一次在小屋邊散步時看到了從巖石縫隙中長出的小花,在他看來,這是對永恒最好的概括。
說回到藝術(shù):他是如何評價它們的?舉了哪些例子?并沒有很多。梵高1886年的《一雙鞋》是其中之一。我猜他大概都能想象出自己的媽媽穿著這雙靴子的樣子了,這幅畫代表了她與土地深深聯(lián)系的生活方式,也表達了她生活中強烈的物質(zhì)性。但馬上會出現(xiàn)一個聲音打斷我們的思緒:海德格爾不是忙著為納粹對血與土的崇拜搖旗吶喊,以至于沒有時間去認真品味梵高的畫嗎? 但即便如此,關(guān)于制造(making)以及它在新舊哲學中的地位,他還有很多話可說。
總之,他沿著伐木工人開出的小路在林間漫步,盡管有時路并不通向哪里,此時他對亞里士多德給存在下的定義提出質(zhì)疑:如果我們時刻銘記我們自身的必死性——這種肉體的有限性是我們與周圍所有事物的親緣關(guān)系,它們屬于我們的時代,并且終將被遺忘——我們應(yīng)當怎樣去過一種值得過的生活?
《黑暗時代的哲學家》
作者:[英] 萊斯利·張伯倫
譯者: 閭默凡
出版社:浦睿文化·岳麓書社
出版時間:2025.5
20世紀初,德國文化陷入了危機。在高歌猛進的城市化和技術(shù)進步面前,強調(diào)個體獨特性的德國哲學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希特勒上臺,給歐洲帶來滅頂之災(zāi)。
但是,在殘酷的政治現(xiàn)實面前,思想家仍未放棄對道德自主性的追求。他們用全新的概念來思考理性、技術(shù),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在廢墟中構(gòu)建新的哲學,堅信不僅僅是一門學問,還與人的幸福密切相關(guān)。他們堅信,即使是在黑暗時期,面對歷史的洪流,仍不能犧牲個體的獨特性。
-End-
編輯:狐貍&明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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