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時代的精神生活中,藝術究竟何為?思想家李澤厚先生曾預言,21世紀心理學和美學會成為顯學,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真理將借助藝術現身。兩位智者都在言明:藝術在今天,必將擔負重大。
孔子云:“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為什么要學詩?詩言志,即興,興發感動,抒發感情;觀,俯仰周流,觀草木蟲魚,獲取各種知識;群,以詩為媒,聯系眾人,溝通協調;怨,則是批評、諷刺世道人心。值得注意的是,面對技術和資本的擠壓,今天不少人前路彷徨,心靈更需要藝術的安頓與信靠,也就是藝術之“信”。以“興”“觀”“群”“怨”“信”這五點,引申到藝術在今天的作為,別有深意。
藝術之興
“興”,即興發感動,發抒與調動人本能的情感、情愫、沖動等。因此藝術之“興”有著強大的娛樂功能,人們熱愛藝術首先是為了歡愉,無論高雅還是通俗,皆是如此,觀看一部電影,欣賞一個畫展,閱讀一本書,聆聽一首曲子等,都會讓人心情愉悅。
“興”有療愈功能,主要指藝術為心理上出現疾病的人帶來療愈。
首先,某種意義上,藝術創造是人類高峰體驗最重要的途徑,病人通過創作,情感得到發抒, 內心壓抑的欲望能量得到宣泄,釋放,從而身心舒展,心情愉悅。另外,藝術創作中情感欲望并非極端宣泄,正如魯迅先生講作詩,人在很有詩情時,先不要急著去作,因為詩情最烈之時,往往火氣太大,反而會傷害“詩”感。所以藝術創作可以鍛煉人對情感有所控制,對技術有所控制,因此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可以通過藝術創作來鍛煉理性與非理性的平衡,實現治愈。再次,藝術創作作品,往往成為醫生觀察病人潛意識世界的重要鑰匙。有時,病人創作的藝術,連自己都意識不到某些隱秘部分,醫生卻可以借此分析病人的人格與心理狀態,藝術成為心理治療的直觀依據和分析材料。
“興”可衍生出升華和凈化功能。藝術調動人進入到全新的精神境界或心靈狀態,比如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初始漸至末章《歡樂頌》,在旋律引領下,跟著音樂主題漸漸攀升,漸漸高遠,在壓抑扭轉,幾度盤旋后,進入并融化在浩瀚無垠的星空宇宙中,最終將自己的人格整合,升華,凈化。這正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悲劇的凈化功能。
“興”還能提升人們的共情力和同情心。對他人的悲歡離合、苦厄痛楚,藝術能增加感同身受的同情。國外監獄曾實驗,讓嚴重暴力犯罪的犯人,排演莎士比亞戲劇。表演中,他們會遭遇種種社會問題,身心遭受創痛。這些人出獄后,調查統計顯示,再犯罪率大大降低。藝術共情力,作用之大,可見一斑。
藝術之觀
“觀”,即藝術的認知功能。知、情、意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法門,科學求真知,藝術有深情,宗教化意志。當然,藝術也可以達真知,依靠藝術也可以實現對世界的智性把握。
淺言之,《詩經》搜集記錄天下民風、民心的知識,是“觀”;又如《清明上河圖》,很多歷史學家就從中解讀出北宋的經濟、交通、建筑、人口信息,甚至“千男一女”的男女社會地位等。深言之,“觀”藝術背后人類的思維與思想。藝術積淀著每個時代人類的情感、思維結構,藝術關聯智性,可以通達智慧。
有學者認為藝術的智性,體現在藝術對人類其他領域的創造性塑造,比如文藝復興時,畫家建立的焦點透視的空間觀, 潛在影響了科學家的世界觀,所以才有伽利略、哥白尼,才有現代科學的誕生。
從照相技術發明,再到電影電視流行,到今天虛擬仿真技術如此發達,是圖像生產史上“觀”的巨大飛越。今天,“觀”的功能更為增強。宏觀上,人帶上高科技“眼鏡”,即可環游世界,無遠弗屆;微觀上,可以借助特殊“探頭”從血管進入心臟,在人體里旅行,無微不至。借助技術,人類對世界觀察的觸角, 前所未有的敏銳。
藝術之群
“群”,乃社會交往功能。過去詩可用于外交,你來一句詩,我和一句,針鋒相對,有著咄咄逼人的殺氣,但又不失文雅,便是“群”。政治、經濟、軍事都非常堅硬,而藝術是柔性的,可以突破國家、種族、階層拘囿,實現平等對話,溝通共識。
當代藝術使人“群”,起源于博伊斯。1982年,博伊斯給卡塞爾文獻展奉上了作品《給卡塞爾的 7000 棵橡樹》,每個市民出少量錢,購買一棵橡樹種下,并在旁邊立一塊玄武巖石碑,記錄著種樹人的名字和日期。四十年后,卡塞爾綠樹成蔭,一件作品改變了一座城市的面貌,最關鍵的是,普通市民參與,真正實現了“人人都是藝術家”的理想。
“群”的功能,是當代公共藝術中最核心的方面。公共藝術帶有強烈敞開性,展示不再局限于博物館等高貴空間,作品接受已不再是凝視靜觀。凝視靜觀是古典藝術和現代藝術的審美情態,公共藝術召喚觀者參與作品的創作、完成、接受全過程,具有極高的交互性和參與性。
藝術家改造社區便是一個例證。葉蕾蕾從1986年開始對美國北費城的黑人貧民區進行改造,前后整整花了18年時間。她植根社區的自然人文生態,因地制宜,邀請當地居民,采用藝術、教育和園林設計多樣方式,共同參與,共同創造,改造了二十多條街區,將一個曾經骯臟、毒品泛濫甚至被人遺忘的地方,變為美國知名、美麗、生機勃勃且充滿希望的社區,讓上萬社區居民脫胎換骨,深受澤被。
藝術之怨
“怨”,即藝術批判功能。《詩經》里有“碩鼠碩鼠,無食我黍”,這就是怨,發抒民間的憤懣,警醒當政者要聽取民間呼聲。藝術的批判是一種批判的武器,而不是武器的批判,所以能為古今中外各個國家主流文化所接受。
藝術雖然未必能為重大社會問題,提供解決方案,但可以喚起人們對時代災難、文明困境的觀照、反省。當代行為藝術家阿布拉莫維奇曾有一作品,表演6小時靜坐,允許觀眾以玫瑰、蜂蜜或剪刀、匕首,甚至裝有子彈的手槍,對其進行“強迫性身體接觸”,此過程中她毫無抵抗,紋絲不動。觀眾有人剪碎了她的衣服, 有人在她身上劃出傷口,甚至有人拿起了槍,對準她的腦袋。她充滿恐懼的眼里,涌滿了淚水……無疑,這個作品對人性的批判是深刻的,也是痛切的。
今天,在仿真技術、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技術如此強大的背景下,人們越來越沉迷于虛擬世界,離現實擔負、離真實生活世界越來越遠, 藝術呼喚真實,記錄真實,表現真實,特別有意義,而藝術之“怨”,也要特別呼喚紀錄真實、表現真實的道義背負。
藝術之信
興、觀、群、怨之外,藝術還應有“信”,即蔡元培先生提倡的“以美育代宗教”。
每個人都要面臨生老病死,“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有著強烈的終極關懷。這種終極關懷首先要直面死亡問題,瀕死臨終,有限肉體生命結束后何去何從?終極關懷還關及人所處身世界的邊界追問,人的智慧可能性、理性可能性、創造力可能性幾何?人在世間有了肉身和心靈,生而且活,有了生活,如何生活得開心、快樂,活得有幸福感?
這些終極關懷問題,最終要歸向一個意義的源泉尋找。與西方相比,中國文化更講究日用倫常中,人格、性靈地修煉和超越,也就是所謂的“內在超越”。古今文明,誰來承擔“超越”之道?當然可以是藝術。
最偉大的藝術,都會開顯終極境界,以大美提供終極關懷與心靈安頓。比如杜甫撫膺民瘼、獨立蒼茫之詩,顏真卿、文天祥等儒士在藝術中,把道統背負推至極致時所呈現出的“浩然” 之氣,八大山人繪畫中幽人自賞的清冷禪意,皆是如此。如果一種創造,善與美統一,審美境界和意義境界一致,便臻于天人合一之境。天人合一的藝術,讓“小我”融化到大化里,實現個體有限肉身與有限智慧的超越,接通人生意義汩汩不絕的精神泉源,此便是蔡元培先生“以美育代宗教”之用心。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