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西坡，摸魚有我」

文｜西坡

女兒小的時候，我們發現每次帶她出去玩，都會起到“打通任督二脈”的效果。換個環境待幾天，某項認知能力或表達能力，就往前突進一段。

個中原理我不清楚。但考慮到我17歲之前沒離開過家鄉，也沒有變成傻子，可見旅行也不是不可或缺的靈丹妙藥。或許旅行在量變引發質變的智力發育中，起到的是“打繩結”的作用。

這幾年發現，旅行對我自己也有類似的作用。出來幾天，這里走走那里看看，平日積攢在腦子里或身體里的飄忽不定的想法，就會在一些無法預料的瞬間，凝固成形。過后整個人會輕松舒爽很多。

這個過程就像云化成雨，或者化學實驗里的“析出”，是這個詞吧。

此刻我在返程的高鐵上，望著窗外的城市、村莊、軌道、原野，在腦海中撫摸昨天傍晚走的那段五六公里長的路。

安陽，著名的殷墟所在地，現實中河南省的一個地級市。這里是河北、山西、河南三省交界處，常識告訴我們，這樣的地理條件通常與欠發達的經濟生活相伴。

我訂的酒店在新城，市政府附近。下午到的，躲一躲酷熱，6點鐘出門。地圖上一看，老城區有個鐘樓，步行距離6公里，正適合作為目的地。

拔腳便走，一路向西。還是熱啊，很快喝完了一瓶水。

這城市建設得挺好，高樓大廈，平直寬闊的馬路，不遠處一座高樓上還有“金融中心”的字樣。

就是路上沒人。也難怪，路邊都沒什么店鋪，誰會走這兒呢。就是那種典型的新城區，簡·雅各布斯批判的那種。

市政府北邊有座公園，地圖上早就看好了，轉彎進去。這里有人了，孩子在草坪上玩耍，老人在長椅上聊天。更難得的是，中間有一大片水面。

出公園繼續向西。不知道從哪個路口開始，房子變低了，街上的人卻越來越多。路邊標識告訴我，這是便民擺攤區，挺好。

賣小吃的，賣水果的，賣蔬菜玉米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都是親切熟悉的中原鄉音。我漸漸聽出一個規律，好多吆喝都是同一個句式起頭：“來吧來吧……”

看小攤，看行人，看天空，看植物，看路邊的廣告牌，偷偷聽人說話。我最近發現北方人比南方人愛說話，不知確否，還得驗證。

很容易判斷的是，這里物價很低。和樓高人少的新城相比，這里應該更接近本地人日常生活的狀態。我也感覺自己慢慢松弛，漸漸沉潛。

又過兩三個路口，一轉彎進入老城區的商業步行街，這下熱鬧了。人聲鼎沸，摩肩接踵。我也跟著有點興奮。

太陽已經下去了，天還有點亮。看很多人剛剛開始吃飯，我也就不著急了。

轉來轉去還是不想吃路邊攤。對著鐘樓咔咔拍幾張照，還是得正經找個餐廳。

最后決定走進一家連鎖的茄汁面。從外觀看，它最接近我的舒適區。路上已經看見過好幾次，心里納悶，有那么多人喜歡吃茄子面嗎？進門的那一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可笑的錯誤。不是茄子的茄，是番茄的茄。

點了個招牌套餐坐下。一碗面一個雞翅一杯可樂，21。不算貴，但是跟街邊的物價一比較，這里應該屬于中產餐廳了。用餐的大都是年輕人，隔壁桌一家倆小孩，姐姐正在跟弟弟打架，媽媽作壁上觀，很快弟弟就哭起來了。

我的肚子已經很餓了，但是那一碗面還是讓我感到壓力很大。在北方旅行一切都好，唯一的心理壓力跟水滸好漢一樣，就是怕吃人恥笑。只不過好漢們的做法是把銀子拍出來，對店家大喝一聲“好酒好肉只管上來”。而我只能悄悄溜走，假裝沒人在意我剩下的那些食物。

吃面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事，也不知道從哪里想過來的：

我們的未來，是由月薪三千的人決定的。

一個人若在總生活在一線城市、江浙滬、珠三角，眼睛就會習慣往上看，覺得一個月五千八千不算錢，一萬兩萬勉強夠格提一提，三萬五萬可以了，十萬八萬好像也不是傳說中的財務自由。

我們當然會出門旅游。可是那些熱門旅游地，哪怕打了“小眾”標簽的，也都是一塊塊飛地，和當地大多數人的實際生活沒什么關聯。

所以我現在喜歡到了一個地方之后，信馬由韁去走，一條線穿過去，總能扎到一些未經包裹與修飾的真實。

如此走過一些路，欣喜與失落是交織的。

喜的是，無論天南海北，現實中大多數人的心態絕非網上那種灰暗、躁動、不耐煩。該吃吃該喝喝，人們的生活還是有形狀有律動的。

失落在于，我們社會普通人的收入水平還是相當有限的。別說幾千幾萬，事實上，幾百塊錢都挺算是一筆錢的。

永遠不要忘記，這才是我們的“基體”。水面上浪花的形狀千變萬化，越往下走越平平無奇，可是深處的水流才是具有決定性的。

不知道是不是大數據讀懂了我的心思，拿起手機，推給我一條——

“昨天面試了一圈把我迷惑住了。現在安陽的工資已經從2500進化到2000了嗎？”

一個年輕人的吐槽貼。下面一條評論：

“我從蘇州嫁到安陽湯陰的。我第一次在那邊買東西覺得好便宜啊，后面生完孩子準備找那邊的工作。一對比算了吧，我還是回蘇州繼續工作吧，在安陽工作別說養孩子了，我自己都養不起。”

放下筷子，最后和碗里的面對視了一眼，我起身離開。去看一座塔。我會在塔下遇到幾支暴走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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