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水脈鄉愁——兩座城池的千年對望
"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每當暮色四合時立于德州運河古渡,柳永《八聲甘州》的詞句便浮上心頭。這蜿蜒千里的水道,恰似一條時光之繩,一頭系著聊城故土的青磚黛瓦,一頭拴著德州新居的燈火闌珊。兩座城池隔水相望三百年,而我的生命竟也在這水波倒影間完成了從魯西到魯北的遷徙。
初至德州那些年,常在薄霧清晨沿運河慢跑。水汽氤氳中,恍惚看見聊城光岳樓的飛檐從波光里浮出——那是乾隆六下江南必經的"江北第一樓",曾見證我祖父搖櫓運糧的艱辛。德州鐵西街老茶館里飄出的琴書聲,與記憶中東關大街夜市攤主的叫賣聲奇妙重疊。運河兩岸的鄉音,一個帶著臨清鈔關的官話余韻,一個摻著九達天衢的燕趙腔調,卻都在"吃哩么"的問候里洇開同樣的溫情。
最是雨季傷懷時。當雨水在德州新湖漾起漣漪,總會想起聊城古閘旁那株六百歲的唐槐。元朝至正年間,我的先祖隨漕船在此停泊,槐葉飄落肩頭的瞬間決定落戶魯西。而今我站在德州南運河遺址公園,看雨水順著復閘凹槽流成細瀑,突然懂得:這水道從來不只是地理標記,而是刻在基因里的記憶密碼。那些被浪花淘洗過的商幫故事、纖夫號子、閘官日志,最終都沉淀為兩岸子民共同的表情。
三年前深秋,陪母親重走運河古道。行至四女寺樞紐,她指著閘墻上的水位線喃喃:"1956年大洪水時,你外公就在這個位置搶修閘門。"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投在鋼閘上,與1956年的搶險者身影奇妙重合。那一刻突然明白,運河兒女的宿命,就是永遠站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匯處——像會通河連接南北水系那樣,連綴起文明的斷章。
如今在德州家中,常與聊城老友視頻共賞運河雪景。手機屏幕里,東昌湖的雪絮紛飛;窗外,新湖冰面正折射著霓虹。這條流淌著鄉愁的人工血脈,終究讓離散的我們,在波光粼粼處找到了永恒的重逢。
一條蜿蜒千里的水道,串起了半個華夏文明的興衰密碼。
運河之水從聊城古閘間緩緩淌過,映照著七級閘斑駁的石墻。一位白發老人輕撫閘門凹痕,指尖劃過三百年風霜刻下的印記,低聲吟誦著明代詩人王粲的詩句:“舳艫首尾相銜,密次若鱗甲”——眼前仿佛浮現出當年千帆競渡的盛景。
他的孫女蹲在岸邊,手機正記錄著無人機拍攝的四女寺樞紐開閘放水的壯觀場面。2022年4月28日,隨著節制閘升起,京杭大運河實現了百年來的首次全線通水,古老水道在這一刻重獲新生。
01 龍脈初成,水系的艱難分娩
黃河沖擊平原上,一支由十萬農夫組成的隊伍在隋朝官吏的鞭笞下蹣跚前行。大業四年(608年),隋煬帝一聲詔令:“發河北諸郡男女百余萬引沁水南達于河,北通涿郡”,德州段運河作為永濟渠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誕生。
金戈鐵馬中,運河的軍事使命逐漸顯現。天會七年(1129年),金人在今德州北廠村設置將陵倉,運河成為輸送軍糧的生命線。德州作為“九達天衢,神京門戶”的戰略地位,從此奠定。
歷史的車輪駛入元代,一個改變華北水系命運的人物登上舞臺。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水利大家郭守敬主持開鑿會通河,南起東平安山,中經聊城,北抵臨清,全長250余里。元世祖忽必烈親賜“會通”之名,取“天下會通”之意。
運河山東段在元代貫通后,形成了南起微山湖、北至德州的完整水道,如同一條銀線串起齊魯大地的珍珠。然而水源匱乏的難題始終困擾著這條新生水道。元代詩人馬致遠行經聊城時曾嘆息:“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水流細弱的運河上,漕船常常擱淺難行。
02 黃金水道,帆影里的盛世圖景
“帆檣如林,舟車似水,貨如山積”——明代《臨清州志》用十二個字勾勒出運河鼎盛時期的景象。永樂年間,工部尚書宋禮與民間水利奇才白英攜手,在濟寧南旺鎮創造水利奇跡。他們引汶水入運河,實現了“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精妙分流,一舉解決跨越山東地壘的水源難題。
在這條“水上高速公路”上,臨清崛起為江北五大商埠之一,其繁華程度甚至有了“繁華壓兩京,富庶甲齊郡”的美譽。位于會通河畔的臨清鈔關,鼎盛時稅收竟占全國四分之一,成為明清王朝的經濟命脈。
德州段運河更是見證了漕運的巔峰時刻。明清鼎盛時期,德州倉轄兌69個州縣,年漕運量達400-600萬石。史料記載運河上“舳艫首尾相銜,密次若鱗甲”,千帆競渡的盛況持續了四百余年。
在運河的滋養下,商貿文明綻放異彩。乾隆八年(1743年),山西、陜西商人集資在東關運河沿岸興建山陜會館,雕梁畫棟間盡顯商幫實力。聊城的東昌毛筆作坊創造了“東昌作坊,書筆兩行”的五百年繁榮,成為運河工藝的杰出代表。
03 詩意長河,波光里的文人足跡
大運河不僅流淌著貨物,更涌動著詩情。元明清三代,運河成為文人墨客的靈感源泉。康熙、乾隆南巡途中,常登臨光岳樓遠眺運河帆影,留下“雖黃鶴、岳陽亦當望拜”的贊譽。
明內閣重臣楊士奇沿運河南下,行至淮安時被一幅水鄉圖景打動:“岸蓼疏紅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他的《發淮安》如一幅工筆畫,定格了雙鬟少女背立船頭采菱的靜謐瞬間。
運河上的離別最是動人。元豐二年(1079年),蘇轍因烏臺詩案遭貶,順運河南下。行至高郵,故友秦觀早已在雨中久候。盤桓數日,臨別時蘇轍贈詩:“蒙蒙春雨濕邗溝,篷底安眠晝擁裘。知有故人家在此,速將詩卷洗閑愁”。綿綿春雨中,承載著多少文人相惜之情。
運河的月光曾照進千古絕唱。熙寧九年(1076年)中秋,蘇軾在密州望月思親,揮毫寫下“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絕唱。這位十多次沿運河往來江蘇的大文豪,最終在常州運河畔的藤花舊館走完人生旅程。運河之水,成了他生命最后的歸宿。
04 天工奇觀,浪濤中的技術豐碑
穿行于聊城至德州的運河河道,一座座古閘如時光的界碑矗立水面。因山東段“閘河”之名,源于三十八座船閘構成的梯級系統。這些誕生于宋元時期的水利工程,比西方同類技術早了近四百年。
在聊城段運河上,周店船閘靜靜展示著古人智慧。這座始建于元大德四年(1300年)的復式船閘,由南閘、北閘和月河涵洞組成,條石砌筑的閘門歷經七百年風霜仍保存完好,被譽為“運河水利活化石”。
泰安東平段的戴村壩更堪稱世界級水利杰作。這座“運河之心”通過精密的分水設計,實現了“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水源分配原則,2014年與南旺分水工程一同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運河上的“臨清貢磚” 曾在紫禁城建設中扮演關鍵角色。民間歌謠傳唱:“臨清的貢磚,北京的城,紫禁城上有臨清”。這些用運河淤泥燒制的城磚,經漕船北運,構筑了輝煌的明清皇宮,成為運河物質文明的獨特見證。
05 斷流與重生,運河的鳳凰涅槃
咸豐五年(1855年)夏,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滾滾濁流如黃龍般撲向張秋鎮運河段。一夜之間,運河被攔腰截斷,漕運命脈就此中斷。曾經“帆檣如林”的河道,逐漸被泥沙吞噬。
運河沿岸的繁華如退潮般消散。德州航運局最終在1981年撤銷,衛運河航政管理成為歷史名詞。到70年代末,德州段運河因**上游岳城水庫截流而常年干涸**,河道淪為排污渠,黃黑色的污水散發著刺鼻氣味,沿岸居民連灌溉用水都難以取用。
申遺的春風讓古運河重煥生機。2008年,聊城成立“大運河保護與申遺工作領導小組”,對土橋閘、七級碼頭等遺址進行考古發掘。2014年,中國大運河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聊城8個遺產點段獲得世界級認可。
現代科技為運河注入新生命。2022年4月28日,四女寺水利樞紐開閘放水,京杭大運河實現百年來首次全線通水。這座被稱為“北方都江堰”的工程,曾見證運河黃金時代的輝煌,如今又成為運河重生的象征。
06 流動文脈,水波里的文明傳承
夜幕下的臺兒莊古城燈火通明,運河倒影流光溢彩。這座位于運河中心點的古城,至今保持著“活著的運河”獨特魅力。來自天南地北的游客漫步青石板路,仿佛穿越回“商賈迤邐,一河漁火,歌聲十里,夜不罷市”的漕運盛世。
運河的味道在民間餐桌上延續。一碗棗莊黃花牛肉面,融合了北方人對牛肉的鐘愛和南方特產的黃花菜,成為南北飲食文化交融的美味見證。德州扒雞則承襲三百年制作工藝,從乾隆年間的貢品,發展為今日的“天下第一雞”。
臨清運河畔,八大碗的香氣飄過四百年。這道融合了“南辣北咸、東甜西酸”各派風味的宴席,曾是船工商賈的最愛,如今成為運河非遺的味覺記憶。每一勺湯汁里,都沉淀著運河兒女的生活智慧。
運河新產業沿河崛起。在德州,中國有研科技集團的集成電路關鍵材料基地與古運河并肩而立;聊城高新區,大族元亨光電的LED屏“霸屏”美國體育賽事;棗莊這個“百年煤城”正轉型為“北方鋰都”,鋰電企業突破100家。古典與科技在運河兩岸奇妙交融。
德州四女寺樞紐開閘那天,水流奔涌北上的轟鳴聲驚飛了蘆葦叢中的白鷺。幾位守閘老人眼眶濕潤——他們的曾祖父曾是運河纖夫,祖父見證了河道干涸,父親參與了污染治理,而他們自己,終于等來了清流重歸故道的歷史瞬間。
閘門東側,中通客車的新能源大巴正駛向港口,車身上“儒風運河”的標識在陽光下閃耀;西岸古運河遺址公園里,孩子們在復建的漕船上觸摸著歷史的纜繩。古老水道如一面明鏡,映照出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文明韌性——它曾托起帝國漕船,承載詩家筆墨,熬過百年斷流,如今又在新世紀續寫著流動的史詩。
靜言(孫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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