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一條無聲的河流,而范公橋,是橫亙時光的標點。當我再次走進下垟街,立于橋頭,童年的光影便自記憶深處浮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青苔在石縫間繡出年輪,我知道,這橋,一頭系著褪色的過往,一頭伸向渺遠的未知。當落日為橋拱鍍上金邊,我聽見石板下傳來往昔的回響——那是父親與我,在此停駐的印記。
記憶中下垟街范公橋是繁華的中心,交通四通八達。僅在橋頭那一片,店鋪鱗次櫛比,打鐵的、彈棉花的、賣醬油醋的、做糕點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船工的號子聲,匯成一片市井的交響。寬闊的河道旁,內河航運碼頭吞吐著南來北往的航船,載著老街的香火氣,也載著遠方的風塵。橋右邊那座刻著五角星的電影院,和左邊氣派的國營供銷社,是這里最醒目的地標。
記得那是一個飄著細雨的午后。在下垟街姑姑家吃過暖融融的點心后,父親牽起我的手:“聰兒,帶你去看電影!”他的大手干燥而溫暖,包裹著我的小手。細雨如織,打在傘上沙沙作響。“爸,今天看啥?”我仰頭問。父親低頭一笑,眉眼彎彎,帶著幾分神秘:“好戲!有山有水,還有會飛檐走壁的英雄好漢!”這簡單的預告,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激起我對那方銀幕的無限向往。
童年的電影院
電影院臨水而建,二層樓高,上面刻著一個五角星。內部沒有座椅,只有一排排冰冷堅硬的水泥條。頂上幾個老吊扇吱吱呀呀地轉著,費力攪動著悶熱潮濕的空氣。院里早已擠滿了人,汗味、煙草味、潮濕的泥土味混雜在一起。父親護著我,在人縫里艱難地挪動,終于尋到一處稍高的水泥條。他把我抱上去坐穩,自己則側身擠站在旁邊,用半邊身子為我隔開擁擠的人潮。“坐穩咯,好戲開場了!”他拍拍我的背。
那天播放的是一部描繪少數民族抗爭歷程中愛情故事的影片。銀幕上,崇山峻嶺,溪流飛瀑,男女主角的服飾色彩斑斕,美得炫目。當劇情推進到那段驚心動魄的搖晃吊橋打斗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刀光劍影在晃動的索橋上交鋒,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激流。我緊張得一把抓住父親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粗布衣袖里。父親沒動,只是用另一只大手覆在我緊抓的小手上,沉穩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莫怕,抓牢爸。你看那橋晃得兇,好漢不是照樣站得穩?腳下有根,心就不慌。”他掌心的溫度和他話語里的篤定,像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我狂跳的心。雖然手心依舊緊張得冒汗,但那驚險的畫面似乎不再那么可怖,反而透著一股令人向往的豪氣。
當影院燈光熄滅,周遭陷入一片黑暗與嘈雜的悶熱中,一只溫熱敦實、散發著焦糖般甜香的東西,被父親那雙熟悉的大手,不動聲色地塞進我的手里。“小心燙,捧著暖手。”他低沉的聲音在嘈雜中幾乎難以分辨,卻清晰地印入我心里。那是一個烤紅薯,外皮微焦,內里金黃滾燙。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在手心,像捧著一個微縮的小暖爐。指尖傳來的灼熱感,瞬間驅散了水泥條的冰涼和人群帶來的粘膩不適;那質樸而濃郁的香甜氣息,在汗味與煙草味交織的空氣里,固執地開辟出一方獨屬于我們的溫暖角落。我小口小口地咬著,甘甜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熨帖了被驚險劇情揪緊的心,也悄然焐熱了那個昏暗潮濕的午后時光。
當銀幕上最后的字幕隱去,燈光乍亮,影院里瞬間喧囂起來。人群如潮水般從狹窄的門洞涌出,方才捧在手心的那份溫熱,似乎也被這涌動的人潮沖淡了幾分。父親利落地把我從水泥條上抱下來,緊緊牽住他的手,生怕在擁擠中走散。剛擠出影院門口,方才的暖意仿佛瞬間被抽走——冷雨夾雜著風撲面而來,比來時更密更急。“呀,雨大了!”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父親二話沒說,迅速脫下他那件洗得發白的外套,不由分說地罩在我頭上,像搭起一個小小的帳篷。“披好!爸這‘雨衣’夠大。”那帶著父親體溫和淡淡汗味的外套,如同方才黑暗中遞來的烤紅薯一般,瞬間隔絕了外面的風雨與寒意,將一種新的、堅實而熟悉的暖意包裹了我。他里面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舊汗衫。
我們沿著下垟街的青石板路往回走。雨滴敲打著兩旁的瓦檐,匯成小股水流順著石槽淌下。昏黃的路燈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暈開一團團光暈,映照著兩邊那些大小不一的店鋪:打鐵鋪里爐火已熄,鐵砧沉默;中藥鋪的櫥窗里陳列著干枯的草藥標本;雜貨鋪的木門板已上了一大半,透出里面昏黃的燈火……父親緊緊攬著我的肩,盡量讓我走在他高大的身影下,躲開更多的雨絲。“剛才那橋上打斗,怕不怕?”他低頭問我,聲音在雨中里格外溫和。“開始怕,”我老實回答,裹緊了頭上的“雨衣”,“后來不怕了,爸你說得對,好漢不怕橋晃!”父親爽朗地笑了,笑聲在雨中的小巷里回蕩:“哈哈,好小子!記住咯,人這輩子,遇到的橋沒有不晃的,站穩了,就是本事!”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那力道傳遞著無聲的鼓勵和期許。石板路濕滑,他走得很穩,每一步都踏踏實實,仿佛腳下不是青苔斑駁的石板,而是堅實的大地。我仰頭看他,雨珠掛在他濃黑的眉毛上,沿著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他卻渾不在意,只專注于腳下和我們前方的路。那一刻,他挺直的脊背和為我撐起一方晴空的身影,像極了電影里那座沉默堅定的大山。
作者的父母親
父親生前是個健談愛笑的人,爽朗的笑聲似乎能驅散一切陰霾。每每想起他,思念便如這橋下的流水,綿長不絕。如今重走故地,電影院早已荒廢,窗欞破損,紅星蒙塵,像一只失明的眼睛。范公橋頭也不復當年的喧囂,河面船只稀疏,店鋪凋零,只有那斑駁的青石和橋縫里倔強的青苔,無聲訴說著過往。然而,那段雨中散場歸家的路,腳下冰涼的青石板,頭頂帶著父親體溫的外套,街邊昏黃燈火映照的店鋪剪影,還有父親那沉穩的話語和爽朗的笑聲,卻如同這橋身的基石,永遠堅固地砌在我的心底。那哪里只是一段路?那是我記憶深處永不散場的父子時光,是父親用他如山的身影和無聲的愛,為我筑起的一座溫暖城池。
回首往事,仿佛昨日再現。那些曾經的點點滴滴,那黑暗中遞過來烤紅薯的滾燙暖意,那件擋雨外套下氤氳的體溫,那雨中里沉穩的腳步聲和爽朗的笑語,還有那句樸素卻充滿力量的“腳下有根,心就不慌”……如今都化作了心底最恒久的溫暖,足以抵御世間所有的寒涼。原來,有些離開,并非沉默的終結。父親如山的身影早已融入我的骨血,化作我腳下的根,心中的錨。每當風雨襲來,想起他寬厚的肩、溫暖的手、爽朗的笑,嘴角便會不自覺地上揚——他從未走遠,他就在我每一次站穩腳跟的瞬間,在我心底那座永不坍塌的橋上,含笑凝望。
再見了,范公橋。再見了,我的父親。謝謝您,用沉默如山的背影和那些樸素的言語,教會我如何在人生的吊橋上,站穩自己的腳跟。
方培聰,70后,龍灣永興人。
龍灣區作家協會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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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 審 核:翁美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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