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山子大峽谷,匍匐在217國道旁,仿佛大地被天神以巨斧劈開的一道陳年傷口,袒露著赭紅、鐵灰、焦褐的筋骨。我立于邊緣,腳下四百米的虛空如同深淵巨口,帶著遠古的引力,要將我的魂魄吸入這億萬年時光雕琢的幽深里。風從谷底卷起,裹挾著天山雪水早已遁形無蹤的干涸嘆息,粗糲地刮過臉頰,竟有細微的痛感。這便是獨庫公路的起點,一條史詩之路,竟發端于如此一道沉默而暴烈的巨大裂痕之中。
棧道蜿蜒,貼著近于直立的谷壁盤旋而下。這令人暈眩的陡峭,正是天山雪水億萬斯年暴虐沖刷的證詞。水流之力早已消散在時間盡頭,卻將暴烈的印記永恒鐫刻于巖體之上——那些縱深的溝壑,嶙峋的蝕痕,是大地的傷疤,也是大地最不屈的脊梁。指尖拂過風化的巖面,沙礫簌簌而落,如時光的碎屑從指縫間無情流瀉。谷底散落著洪水遺落的巨石,渾圓沉默如史前巨獸的卵,細碎的沙礫在腳下發出低微呻吟。行走其間,人渺小如蜉蝣,跋涉于遠古巨神的骸骨之上。時間在此地喪失了人間刻度,唯余地質紀年的磅礴與無情。我俯身拾起一塊棱角被磨蝕殆盡的卵石,它冰冷的觸感直抵心尖——這掌心方寸之物,或許見證過多少代星辰的明滅?我的百年之軀,如何承載這亙古的洪荒重量?
前行不遠,便是那懸于絕壁之上的玻璃棧道。透明的介質將深淵毫無保留地推至腳下。踏上那澄澈而冰涼的表層,仿佛踏在凝固的空氣之上,每一步都踩在虛無的心跳上。視線穿透玻璃,直墜谷底,嶙峋的怪石如同地獄伸出的獠牙。有人尖叫著退回,有人緊閉雙眼摸索前行。我強迫自己睜大雙眼,直視那赤裸裸的深淵——巖壁的肌理在正午的強光下纖毫畢現,猙獰的裂隙如大地的掌紋般清晰延伸。
這透明的懸空,比秋千更甚,它并非一瞬的墜跌,而是將你長久地、清醒地釘在生死界限之上,逼你與深淵長久對視。陽光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眩暈感陣陣襲來,腳下透明的虛空仿佛要將人融化、吸納。一種冰冷的恐懼自足底蛇行而上,凍結了血液。然而,在這極致的恐懼中,靈魂深處卻奇異地震顫起來——仿佛某種蒙塵的、關乎存在本身的知覺,被這深淵的凝視猛然喚醒,帶著痛楚的清醒。
暮色初染,光線變得醇厚而溫柔,將峽谷的紋理從白日的暴烈中解救出來,雕琢出更為深沉、細膩的輪廓。正是攝影者追逐的黃金時刻。赭紅的巖壁流淌著熔金,鐵灰的斷面沉淀下紫靄,巨大的陰影在溝壑間緩慢移動、生長,如同蘇醒的遠古巨獸。我倚著冰涼的欄桿,看那些支起三腳架的同道中人,他們屏息凝神,仿佛要用小小的鏡頭框住這無垠的洪荒。快門聲此起彼伏,如同一種微弱的、試圖挽留時間的禱告。然而鏡頭如何能盛下這峽谷吞吐天地的呼吸?如何能凝固這暮色中每一秒都在變幻流轉的光影魂魄?那些精心構圖得來的影像,終究只是對永恒驚鴻一瞥的蒼白拓片。
轉過一道被風蝕刻得如同屏風的巨巖,幾點灰白在谷底稀疏的植被間移動——是羊群。一位柯爾克孜族老牧人斜倚著溫暖的巖壁,臉上的皺紋深嵌如巖層的節理,寫滿了風霜與日光。他沉默著遞過半囊自釀的奶酒,微酸凜冽的液體滑入喉中,點燃一線暖意?!斑@峽谷,”他沙啞的聲音混著風聲傳來,像砂石摩擦著巖壁,“像不像大地裂開的心?”他渾濁的目光投向嶙峋的絕壁高處,“老輩人說,每一道巖縫里都卡著一個沒講完的故事。
你看那最高的崖,叫‘望夫石’,傳說真有癡心的女子,在那里站成了石頭,等著永遠回不來的丈夫……” 他粗糙的手指指向那悲愴的輪廓。夕陽的金輝正掠過那孤獨的巖柱,為它鍍上最后一道轉瞬即逝的、近乎神圣的光邊。牧羊人不再言語,和他的羊群一起,慢慢融入巖壁巨大而溫暖的陰影里,仿佛他們本就是這峽谷古老血脈的一部分,是巖石與風沙養育的堅韌生命。人類短暫的愛恨在此地如此微渺,卻又以最倔強的方式,嵌入這無垠時空的褶皺深處,如同巖縫里掙扎而出的、那一抹刺眼的綠意。
暮色四合,天地緩緩閉合沉重的眼簾。白日里驚心動魄的線條與色彩,在漸濃的藍灰中模糊了邊界,融為一片混沌而溫柔的蒼茫。游人散盡的峽谷,此刻才真正蘇醒,袒露出它亙古的荒原魂魄。風勢漸強,在嶙峋的巖柱與幽深的溝壑間穿梭、撞擊、嗚咽,時而如塤的低回,時而似羯鼓的悲鳴——那是地球深沉的呼吸,是遠古河流魂魄不散的歌吟。懸崖秋千在暮色中靜止成一道沉默的剪影,玻璃棧道也斂去了白日的鋒芒,只剩下深淵在腳下無聲地洶涌。白日里所有的驚悸、呼喊、凝視,此刻都沉淀為一種巨大的靜默。峽谷的蒼茫與人的微渺,在暮色中達成了奇異的和解。億萬年時光的蝕刻,與牧羊人一生的守望,竟在暮色中獲得了同等的莊嚴。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然沖上鼻腔,眼眶瞬間被溫熱的液體充滿。這淚水并非為具體的悲戚而流,而是靈魂在無垠時空與洪荒偉力面前,一種近乎本能的震顫與釋然。仿佛一道亙古的裂隙,也同時在內心深處訇然洞開。原來人世間的一切漂泊與尋找,不過是為了在某一處天涯絕壁,聽見自己靈魂深處那聲與天地共鳴的、孤獨而洪亮的回響。
歸途的獨庫公路在暮色中如一條灰色的緞帶,飄向群山的懷抱。后視鏡里,大峽谷沉入越來越濃重的陰影,最終化為地平線上一道深沉的刻痕,一道大地永不愈合的、莊嚴的傷口。億萬年時光凝固于此,以如此壯烈的方式向我袒露它的傷口與尊嚴。車窗外風聲依舊,恍惚仍是峽谷深處那遠古河魂的嗚咽。那裂痕不僅在大地之上,更在靈魂深處鑿開一道罅隙,容亙古的風呼嘯而過,吹散浮生塵埃,照見生命原初的荒涼與豐饒。
當我以筆鋒觸碰獨山子大峽谷嶙峋的巖壁,才知這億萬年裂痕原是大地最誠實的語言。玻璃棧道上的深淵凝視仍在血脈里留下冰冷的烙印,牧羊人皺紋里的故事已在紙頁間生根。峽谷以它的粗糲與險峻,逼我直視生命的渺小與頑強——每一次俯身深淵,都是靈魂在向永恒致意。那些風化的巖層,多像我們層層疊疊的往事,在時光沖刷下斑駁支離,卻始終以倔強的姿態矗立成自己的史詩。獨庫公路從這里延伸,如同生命從裂痕處出發。獨山子的沙礫磨過腳踝,也磨亮了蒙塵的心:原來人間的壯美與哀愁,不在征服,而在以顫抖的雙手,溫柔拂去大地古老淚痕的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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