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那個冬天,我永遠記得。
爺爺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眼睛卻亮得嚇人。他一手拉著我爸,一手拉著我二叔,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那天晚上,爺爺就走了,走得特別安靜,像一片枯葉從樹上飄落。
辦完爺爺的后事那天,我爸和二叔在爺爺的老屋里大吵一架。
我躲在廚房里,聽見瓷碗摔在地上的脆響,聽見二叔扯著嗓子喊:"李建國!你就是這樣當大哥的?"接著是門被狠狠摔上的聲音。
從那以后,我爸和二叔再沒說過一句話,連過年都故意錯開時間回老家上墳。
七年了,我大學畢業在城里找了工作,偶爾回老家看看父母。每次提起二叔,我爸就黑著臉抽煙,一根接一根。
我媽說,兄弟倆的脾氣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倔驢。
今年清明,我特意請了假回老家。
我爸前兩天閃了腰,我媽要照顧他,上墳的事就落在我頭上。
我買了爺爺生前愛喝的老白干,又去村口王嬸那兒買了新蒸的棗糕,騎著電動車往山上走。
四月的風還帶著涼意,吹得墳地周圍的松樹沙沙響。
我拎著東西往爺爺墳前走,遠遠看見有個人影站在那里。
走近了才看清,是二叔。
七年不見,二叔老了不少。
原本烏黑的頭發白了一大半,背也有些駝了。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正彎腰清理爺爺墳前的雜草。
我站在幾步外,不知該不該上前。
二叔突然直起身,轉頭看見我,明顯愣了一下。
"明子?"二叔的聲音有些啞。
"二叔。"我干巴巴地喊了一聲,感覺手里的塑料袋勒得手指生疼。
我們倆就這么站著,誰也沒動。
風吹過墳頭的新草,發出細微的聲響。
二叔手里還攥著一把剛拔的雜草,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你爸......沒來?"二叔終于開口,眼睛卻不看我。
"他腰閃了。"我往前走了兩步,"我媽讓我來給爺爺上墳。"
二叔"嗯"了一聲,彎腰繼續拔草。
我放下東西,蹲下來幫忙。我們倆沉默地清理著墳前的雜草,誰都沒提七年前的事。
"你今年多大了?"二叔突然問。
"二十七了。"
"都二十七了......"二叔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
我偷偷瞄了二叔一眼,發現他正盯著爺爺的墓碑出神。
墓碑上刻著"慈父李德山"幾個字,下面是立碑人的名字——"長子李建國、次子李建軍"。兄弟倆的名字并排刻在一起,現實中卻七年不相往來。
"二叔,這些年......您還好嗎?"我試探著問。
二叔拍了拍手上的土,直起腰來:"就那樣吧。種地、養雞,日子過得去。"
他頓了頓,"你爸呢?"
"還是老樣子,在農機站上班,脾氣越來越倔。"
二叔突然笑了:"他從小就這樣,認死理。"
這是我七年來第一次看見二叔笑。他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讓我想起小時候他帶我去河里摸魚的樣子。
"明子,把酒拿來。"二叔朝我伸手。
我趕緊從塑料袋里掏出那瓶老白干。
二叔擰開瓶蓋,在爺爺墳前倒了三杯。
"爸,我和明子來看您了。"二叔的聲音有些哽咽,"七年了......兒子不孝。"
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二叔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也跟著喝了一杯,辣得直咳嗽。
"慢點喝。"二叔拍了拍我的背,"你爺以前總說,酒要一口一口品,人生要一步一步走。"
我們又沉默下來。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叫聲,一聲接一聲,在空曠的山間回蕩。
"二叔,"我鼓起勇氣,"當年您和我爸到底為什么......"
二叔的手抖了一下,酒灑出來一些。
他盯著酒杯看了很久,才開口:"你爺臨走前,跟你說什么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他就看了看我和我爸,還有您,然后就......"
"你爺最后跟我說了一句話。"二叔仰頭又喝了一杯,"他說,'老二,別怪你哥'。"
我愣住了。
爺爺臨終前的話,我爸從來沒提過。
"我以為......"二叔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以為你爸把家里的地都占了,連爸留下的那對銀鐲子也給獨占了......"
"什么銀鐲子?"我完全懵了。
"你奶奶留下的,一對老鐲子。"二叔苦笑,"就為這個,我和你爸鬧翻了。現在想想,真不值得。"
我腦子里嗡嗡作響。
七年不來往,就為了一對鐲子?
"不光因為這個。"二叔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主要是......我覺得你爸對你爺爺不夠上心。那些年他在鎮上忙工作,爸生病都是我在照顧......"
我忽然想起爺爺生病那段時間,我爸確實經常加班,有時候一周才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帶著大包小包的藥和補品,但待不了多久就又走了。
"我爸他......"我想辯解,卻不知該說什么。
"我知道,你爸也不容易。"二叔擺擺手,"他就是那個脾氣,什么事都憋心里。其實那年吵架后,我偷偷去過你們家幾次,看見他在爸的遺像前抹眼淚......"
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我爸從來不在人前哭,連爺爺走的時候都沒掉一滴淚。
"二叔,"我嗓子發緊,"要不......您今天跟我回家吃頓飯吧?我爸腰不好,但看見您來,肯定高興。"
二叔的手停在半空,酒杯里的酒微微晃動。
他盯著爺爺的墓碑,喉結上下滾動。
"算了吧,"最后他說,"你爸那脾氣......"
"二叔!"我抓住他的胳膊,"都七年了,爺爺在天上看著呢!"
二叔的眼圈紅了。
他抹了把臉,把剩下的酒全倒在爺爺墳前:"爸,您看見了嗎?您孫子比我們倆都有出息......"
下山的時候,二叔走在我前面。他的背影比七年前佝僂了許多,腳步卻輕快了不少。
走到山腳下,二叔停下腳步。
"明子,你先回去。"他說,"我......我換身衣裳再去。"
我點點頭,知道二叔這是給自己留個臺階。
騎上電動車前,我回頭喊了一句:"二叔,我爸其實經常偷偷看您家地里的莊稼長勢!"
二叔站在原地,陽光照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他朝我揮揮手,嘴角微微上揚。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小時候過年,爺爺、我爸、二叔還有我,四個人擠在爺爺的老屋里包餃子。
我爸搟皮,二叔剁餡,爺爺負責包,我就在旁邊搗亂。那時候的餃子真香啊,咬一口滿嘴流油。
七年了,我們家的餃子再也沒那個味道了。
到家時,我爸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腰上纏著膏藥。
見我回來,他瞇著眼問:"墳上干凈了?"
"嗯,干凈了。"我放下東西,猶豫了一下,"爸,我剛才在墳地遇見二叔了。"
我爸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慢慢轉過頭,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他說什么了?"
"說......說爺爺臨走前跟他講,別怪您。"
我爸的嘴唇顫抖起來,手里的煙差點掉在地上。他猛吸了一口,煙霧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還說......說想晚上來家里吃飯。"
"胡鬧!"我爸突然站起來,又因為腰疼"嘶"了一聲,"誰讓你自作主張的?"
"爸!"我扶住他,"您和二叔都多大歲數了?非要帶著這個疙瘩進棺材嗎?"
我爸甩開我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
我跟進去,看見他站在爺爺的遺像前,肩膀微微發抖。
"你知道什么......"我爸的聲音沙啞,"那年分家,他說我不管老爺子,說我只知道工作......他根本不知道我......"
我爸說不下去了。
我這才注意到,爺爺的遺像旁邊擺著一個小盒子,以前從沒見過。
"這是什么?"我伸手去拿。
"別動!"我爸厲聲喝道,隨即又放緩語氣,"那是......你爺爺讓我保管的。"
我縮回手,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那對銀鐲子?"
我爸猛地抬頭:"你怎么知道?"
"二叔以為您把鐲子獨吞了......"
"放屁!"我爸突然暴怒,"這鐲子是你爺臨走前一天才給我的!他說......他說......"我爸的聲音低下去,"他說'老大,這鐲子我是打算送給你弟媳的,可你弟現在是一個人——等他再婚的時候,你再拿出來,就說是我和你娘送給她的。"
原來是這樣!
看來,是二叔錯怪我爸了!
"爸,"我囁嚅著嘴唇,"晚上二叔來,您把這鐲子拿出來吧。"
我爸沒說話,只是盯著爺爺的遺像發呆。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遺像上的爺爺慈祥地笑著,像是在等待什么。
傍晚時分,我正在廚房幫媽媽做飯,突然聽見院門響。
我跑出去一看,二叔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條魚和一籃子雞蛋。他換了身干凈衣裳,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但能看出很緊張,不停地搓著手。
"二叔!"我趕緊迎上去,"快進來!"
二叔躊躇著沒動:"你爸他......"
就在這時,堂屋的門開了。
我爸站在那里,腰還彎著,但背挺得筆直。
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隔著小院對視,時間仿佛凝固了。
"哥......"二叔先開口了,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爸的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我看見他的手在身側握緊又松開。
"進來吧,"最后我爸說,"飯快涼了。"
二叔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他快步走進院子,在路過我爸身邊時,兩人的肩膀輕輕碰了一下,又迅速分開。
飯桌上,氣氛開始很尷尬。
我媽不停地給二叔夾菜,二叔拘謹地道謝。我爸一直埋頭吃飯,一句話不說。
"建軍,"我媽打破沉默,"嘗嘗這個臘肉,我自己腌的。"
"哎,好。"二叔夾了一塊,猶豫了一下,放到我爸碗里,"哥,你愛吃的。"
我爸的筷子頓住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幾秒鐘后,我爸夾起那塊臘肉放進嘴里,嚼了兩下,突然說:"太咸了。"
二叔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嫂子手藝退步了啊!"
"胡說!"我媽嗔怪道,"是你哥口淡!"
我們都笑了,連我爸的嘴角也微微上揚。
飯桌上的冰開始融化。
吃完飯,我主動去洗碗。
回來時,看見我爸和二叔坐在院子里,中間的小桌上擺著那個神秘的盒子。
月光下,銀鐲子閃著柔和的光。
我站在堂屋門口,屏住呼吸,不敢驚動這微妙的一刻。
我爸粗糙的手指撫過那個木盒子,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二叔的眼睛死死盯著盒子,喉結上下滾動。
"這是......"二叔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爸沒說話,只是緩緩打開盒蓋。月光下,一對銀鐲子靜靜躺在紅綢布上,泛著柔和的光澤。
"咱媽留下的那對鐲子?"二叔猛地抬頭,眼睛里閃著光,"哥,你真的一直留著?"
我爸深吸一口氣:"不是留,是保管。咱爸臨走前一天單獨給我的。"
二叔的臉色變了:"什么意思?"
"他說......"我爸的聲音突然哽咽了,"他說'老大,這鐲子我是打算送給你弟媳的,可你弟現在是一個人——等他再婚的時候,你再拿出來,就說是我和你娘送給她的。"
二叔的身體晃了晃,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他伸手想摸鐲子,又縮了回來,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我以為......"二叔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以為你把鐲子獨吞了......"
"李建軍"我爸突然提高了嗓門,但隨即又壓低了聲音,"在你眼里,你哥就是這樣的人?"
二叔不說話了,只是盯著那對鐲子發呆。我看見月光下,他的眼角有什么東西在閃閃發亮。
"那咱爸生病的時候......"二叔突然抬起頭,"你整天不著家,不是不管爸?"
我爸的手猛地攥緊了,鐲子在他掌心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我以為他要發火,可他卻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肩膀垮了下來。
"我去鎮上......"我爸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是去找人買進口藥......咱爸的病,村里的藥根本不管用......"
二叔瞪大了眼睛:"什么?"
"一支針劑八百多,一周要打兩支......"我爸抹了把臉,"我哪敢跟你們說價錢......"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那些年我爸早出晚歸,原來是為了這個?
二叔的臉色變得慘白:"你......你怎么不早說......"
"怎么說?"我爸苦笑,"說咱家砸鍋賣鐵也治不好爸的病?說我這當兒子的沒用?"
二叔突然站起來,凳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我以為他要走,卻見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我爸面前。
"哥!我對不起你!"二叔的哭聲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我這七年......我這七年糊涂啊!"
我爸慌了神,手里的鐲子差點掉在地上。他趕緊去扶二叔:"起來!你這是干啥!"
"我混蛋!我不是人!"二叔死死抓著我爸的胳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我居然以為你......以為你......"
我爸用力把二叔拽起來,兄弟倆就這么站在月光下,一個哭得像個孩子,一個紅著眼睛強忍淚水。
"行了,"我爸粗聲粗氣地說,"都過去了。"
我悄悄退回屋里,把這一刻留給這對分別七年的兄弟。
媽媽在廚房抹眼淚,見我進來,趕緊用圍裙擦了擦臉。
"媽,你知道爸買藥的事嗎?"我小聲問。
媽媽點點頭:"知道一點。你爸不讓我說,怕你二叔心里過意不去。"她嘆了口氣,"你爺走的那年,家里欠了不少債,你爸白天上班,晚上去給人家修農機,熬得眼睛都紅了......"
我的喉嚨像堵了一團棉花。
那些我以為我爸冷漠無情的日子,原來他一直在默默承受著這樣的壓力。
院子里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時而高時而低。過了很久,我爸和二叔才回到屋里,兩人的眼睛都紅紅的,但表情卻輕松了許多。
"明子,"我爸叫我,"明天一早,跟你二叔一起去給你爺上墳。"
我點點頭,看見二叔手里緊緊攥著那對銀鐲子。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們三人就出發了。我爸腰還沒好利索,走得很慢,二叔一路攙著他,不時提醒注意腳下的石頭。
山間的晨霧還沒散盡,沾濕了我們的褲腿。
爺爺的墳前,二叔小心翼翼地把銀鐲子放在墓碑前。
我爸點了一炷香,插在香爐里。
"爸,"我爸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和建軍來看您了。鐲子......我帶回來了。"
二叔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爸,兒子不孝,讓您操心了......"
我爸也慢慢跪下來,我趕緊去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他對著墓碑,一字一句地說:"爸,您放心,從今往后,我們兄弟倆一定好好的。"
山間的風吹過墳頭的青草,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爺爺欣慰的嘆息。
下山的時候,我爸和二叔走在前面,兩人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和諧。
二叔不知說了什么,我爸竟然笑了起來——這是我七年來第一次看見我爸這樣開懷大笑。
下山后,我爸又邀請二叔去家里吃中午飯。
那天中午,我媽說要包餃子,為此,她一大早就從地里割回了韭菜。
我們走向堂屋的時候,陽光暖暖地照在院子里,韭菜的清香混合著面粉的味道從廚房飄出來,我恍惚間又回到了小時候。
"明子,"我爸突然叫我,"去把我床頭那個鐵盒子拿來。"
我取來那個生銹的鐵盒,我爸將它打開,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
照片上,年輕的爺爺站在中間,懷里抱著年幼的我爸,旁邊是二叔,三個人都笑得燦爛。
"這還是咱爸六十歲生日那天照的,"我爸輕聲說,"那會兒明子才五歲......"
二叔湊過來看照片,眼睛又紅了:"哥,你還留著這個......"
"都留著呢,"我爸指著鐵盒,"咱家以前的照片,我都收在這兒。"
我看著我爸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撫過那些老照片,突然明白了他這七年的孤獨與思念。他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所以才把所有的記憶都珍藏在這個生銹的鐵盒里。
二叔看了一陣后,眼睛有些發酸,趕緊說道,“哥,嫂子一個人在廚房里包餃子嗎?咱們去幫幫她!”
“好!”我爸點點頭,帶著二叔進了廚房。
我也跟了進去。
隨后,二叔搟皮,我爸和我媽包餡,我則在一旁打下手。
屋子里充滿了笑聲和面粉的香味,就像爺爺還在的時候一樣。
當第一鍋餃子出鍋時,我爸特意盛了一碗,放在爺爺的遺像前。
"爸,"我爸輕聲說,"您嘗嘗,還是原來的味道。"
二叔舉起酒杯:"哥,我敬你。"
我爸端起酒杯,兩兄弟的杯子在空中輕輕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銀鐲子在爺爺的遺像前閃閃發亮。
我望著這一幕,突然明白了爺爺臨終前那個眼神的含義。他看我們每一個人,是想把我們的樣子刻在心里;他嘆息,是因為舍不得離開這個家。
而現在,這個家終于又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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