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一則報道吸引了人們的注意:2018年完成全球首例針刺麻醉冠狀動脈造影術的上海岳陽醫院周嘉教授,帶領團隊提出“針藥復合”現代針刺麻醉理念,形成一整套科學、可操作、應用范圍更廣的技術規范,成功進行了700多例無氣管插管的針藥復合麻醉下體外循環心臟手術、800多例無氣管插管的針藥復合麻醉下胸腔鏡肺部手術。
針刺麻醉簡稱“針麻”,又叫“針刺經絡穴位麻醉療法”,這一中國醫學首創誕生于上海。
針麻從摘扁桃腺起
“1958年8月30日,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首創針刺麻醉施行扁桃腺摘除手術獲得成功。”(《上海衛生志》)這臺手術出自該院耳鼻喉科、大學畢業才4年的29歲醫生尹惠珠。
1958年7月的一天,市一醫院耳鼻喉科主任李繼孝問針灸科主任黃羨明:病人摘扁桃體后,咽喉隱痛吞咽難,需服鎮痛藥,針灸能否鎮痛?
鎮痛是針灸療效之一。針刺初為“砭法”,早在遠古就用砭石砭刺治病。隨著冶金技術的發展,金屬“九針”取代了砭石。
黃羨明的針灸醫術來自其父——著名針灸學家黃鴻舫的嫡傳,他本人1938年畢業于中國第一所中醫教育機構上海中醫專門學校。對于李繼孝主任的發問,他決定運用自己的醫術來進行探索。他對耳鼻喉科五位扁桃體摘除者術后進行針刺鎮痛治療,患者不再咽痛,吞咽順暢。
這一成果啟發了年輕醫生尹惠珠,她問黃羨明:“針刺鎮痛效果良好,是否有麻醉作用?”她想把針刺鎮痛移到扁桃體摘除手術前,黃羨明覺得很有意義。于是兩科室合作,一個小手術邁出了中醫發展一大步。上海市針灸學會理事長張仁回憶說:“患者叫沈紀根,扁桃體腫大需摘除。在征得病人同意后,在他兩手的合谷穴各扎一針,沒打任何麻藥。”
《市一醫院志》記下這歷史時刻:“耳鼻喉科醫師尹慧珠與針灸科主任黃羨明合作研究。1958年8月30日,黃羨明采用‘術前持續運針的導氣針刺手法’止痛替代普魯卡因局部浸潤麻醉,尹惠珠選擇患者并主持施行扁桃體摘除手術獲成功,開創中國針刺麻醉之先例。”9月5日,《解放日報》發新聞稿報道市一醫院用針刺代替藥物麻醉成功摘除13例扁桃體。
1958年9月5日解放日報相關報道
現代麻醉術誕生于19世紀初。患者手術前稱體重確定麻藥用量,若不當會影響恢復、引起器官病理改變或功能障礙,甚至危及生命。人們一直在尋找更多符合人體生理功能狀態的麻醉方法,針麻填補了空白。
尹惠珠第一例針麻手術成功后,又完成74例手術,成功率70%以上。
擴大應用,各個擊破
據《上海衛生志》:1960年6月23日,“市第一結核病院裘德懋與市針灸研究所黨波平協作應用針麻施行肺葉切除術成功”。(1965年獲國家成果獎)市衛生局將針麻列入全市重點科研課題,成立針麻辦公室,在華山醫院建上海第二個針麻研究中心。
針麻得到國家重視和支持。1961年,全國小劑量藥物穴位注射和穴位麻醉座談會在滬召開。衛生部撥款60萬元建針麻大樓、進口上海第一臺八道生理記錄儀和動脈血氣分析儀,用外匯訂購外文胸外科雜志。1965年,國家科委以“密件”下發上海第一結核病醫院與市針研所合作的《針刺經絡穴位麻醉應用于胸腔(肺)手術的臨床研究成果報告》,針麻的成就和重要性得到承認。翌年2月28日,國家科委、衛生部在滬召開全國針麻研究工作會議,制定《針刺穴位麻醉研究工作二年規劃綱要草案(1966-1968年)》,針麻在全國展開。在3月的針刺麻醉與斷肢再植工作座談會上,衛生部長錢信忠表揚上海“對全國針麻工作起了很大推動作用”。
市衛生局決定“擴大應用,各個擊破”,組織全市大協作,重點突破腦、心、胃等針麻手術。市針研所與各醫院開展針麻合作和研究,有華山醫院陳公白醫生的顱腦手術,胸科醫院顧愷時醫生的二尖瓣擴張分離術,長征醫院吳孟超醫生的肝手術等。
上海:針刺麻醉下的外科手術(1972),人民畫報記者何世堯攝
針麻臨床在發展。手術人員的協同從用擊拍器統一3位針灸醫生手法一致的“三頭六臂”,發展到外科醫生、針灸師、護士等15人一致的“千手觀音”。總結出“嚴、快、輕、靜、高”原則和“聚精會神,目視刀向,刀落針重,刀起針輕,環環緊扣”操作法。它使針麻效果不斷提高,攻克了切皮、切骨、縱隔撲動等難關,90%患者可不用輔助藥。針刺穴位從52對減到20對。
1970年5月,第一期全國針刺麻醉學習班在滬舉辦。此時已有26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的203個單位開展針麻,累計病例57156例,手術種類幾近遍及常見手術。“1972年4月9日,第三人民醫院胸外科王一山、馮卓榮、葉椿秀、朱洪生等醫師在針刺麻醉下施行體外循環心內直視手術,獲得成功。”(《上海衛生志》)
為宣傳中國醫療衛生科學新成就,郵電部1976年4月9日發行特種郵票T12一套4枚,內容為:針刺麻醉、斷肢再植、中西醫結合小夾板治療骨折、中西醫結合針撥術治療白內障。尹惠珠和斷肢再植奠基人陳中偉這對上海夫婦占了半壁江山,列這套郵票的第一、二枚。兩人是上海第二醫學院(今上海交大醫學院)同班同學,1954年畢業后,尹惠珠被分配到市第一人民醫院,陳中偉被分配到市第六人民醫院。
1963年1月2日,中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圓滿完成斷手再植手術的國家。圖為主刀醫生陳中偉(右)和同事在檢查患者王存柏手部神經恢復的情況 新華社發
1979年6月,全國首屆針灸、針刺麻醉學術討論會在京召開,代表中有來自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150多名外國學者。交流論文534篇中,一半以上為針麻臨床及原理研究。至是年年底,國內針麻手術量從1971年的40萬例增至200萬例。
攝影師嚇得閉上雙眼
“她今年35歲了,懷的是第一胎。她需要做剖宮產,他們用針灸來做麻醉……”伴隨解說詞的畫面:針扎產婦龐樹芳雙腿與臍邊二寸連線下,護士調節通向銀針電流。手術刀切開腹部,鏡頭搖到龐樹芳臉上,她微笑回答護士:“感覺像竹簽在肚上劃了一下。”
1972年5月18日下午,在意大利電影攝影師都沃里的回憶中是這樣的:“產婦還在交談,很平靜。我們看到兩枚針灸。剛開始拍攝時,我閉著一只眼睛。拍著拍著,因為害怕,到最后我兩只眼睛都閉上了。當我們回到意大利,我說這件事不可思議。我和我的醫生朋友們談論時,他們說:‘讓我們看看,我們想看。’”
針刺麻醉郵票 (1975)
一次,上海友協夏永芳陪美國安保人員看華山醫院針麻心臟手術。一位29歲美國青年見患者胸腔打開還在吃橘子說話,他昏過去了,被救醒后道:“太神奇了。不可思議!”
1971年7月11日中午,為尼克松總統訪華打前站的國家安全助理基辛格前腳離京,《紐約時報》副社長兼專欄作家賴斯頓隨后訪華。這位兩獲普利策獎的著名記者當晚急性闌尾炎發作,送反帝醫院(今北京協和醫院)做闌尾切除手術。術后翌日腹部脹痛,經他同意采用針灸治療。
“用一種細長的針,在我右外肘和雙膝下扎了三針。用手捻針來刺激我胃腸蠕動,以減少腹壓和胃脹氣。針刺使我肢體產生陣陣疼痛,分散了腹部不適感覺。同時,李醫生又把兩支燃燒著像廉價雪茄煙式的草藥艾卷,放在我腹部上方熏烤,并不時地捻動一下我身上的針。這一切不過用了20分鐘,當時我想,用這種方法治療腹部脹氣是否有點太復雜了。但不到一小時,腹脹感覺明顯減輕,而且以后再也沒復發。”
他對針灸神奇療效的親身感受《現在,讓我告訴你們我在北京的手術》,發表在7月26日《紐約時報》頭版。一時間,在美國引發了針灸熱。紐約的針灸師生意爆棚,忙得要雇人拔針。
1972年2月24日上午,黑格準將率尼克松訪華團30多人,在北京醫學院(今北大醫學部)第三醫院看針麻肺葉切除手術。2月27日上午,到訪上海的尼克松和夫人參觀了上海工業展覽會(今上海展覽中心),這里展示中國現代化最新成果。為迎接尼克松,原上海市健康教育所所長胡錦華奉命在展覽的《醫藥衛生部分》增加了針麻、斷肢再植、燒傷治療等內容。針麻布展,是在搭建的手術室場景中看針麻手術電影,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
銀針尖尖探奧秘
對針麻機理研究起步于1963年,是為科學、客觀認識和評價針麻。那年,上海市衛生局副局長杜大公、“針麻辦”王翹楚邀請神經生理學家張香桐、生理學家徐豐彥、神經生理學家馮德培、精神病學家粟宗華、心理學家胡寄南、青年學者曹小定和沈諤等參觀針麻手術。
中科院院士張香桐。 崔益軍攝于1996年10月
張香桐看后認為:“針麻不但有神經生理作用,可能還有神經生化作用,國外已合成止痛物質,是否針刺產生了這種物質?如能找到這種物質,則可以將這種物質作為研究指標。”他提議請神經生化專家加入,并與徐豐彥、生化學家李亮各帶學生建立課題:沈諤研究“微電極記錄神經細胞的放電活動”,曹小定研究“針麻病人手術前后生理體征的變化”,莫浣英研究“針刺穴位的測痛”,顧天爵研究“腦脊液交叉灌注”兔子實驗……1965年,張香桐提出假說:“針刺鎮痛是來自穴位和來自痛源部位兩種不同傳入沖動在腦內相互作用的結果。”1973年,張香桐發表具有指導意義的論文《針刺鎮痛過程中丘腦的整合作用》。
周總理在20世紀70年代數次提出:一定要搞好針麻原理研究。
1972年,北京醫學院韓濟生用家兔腦室交叉灌流法證明:針刺可能產生腦啡肽、內啡肽、強肽等具有鎮痛作用物質。1975年,上海第一醫學院(今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曹小定等在腦部手術中提取出腦脊液,從中找到嗎啡樣物質,使我國針麻原理研究處于國際領先。1978年,研究者又發現針刺鎮痛時中央灰質灌流液中的內啡肽明顯增加,并與鎮痛效果呈正相關。1979年,全國針灸針麻學術研究會宣告:我們應用各種現代科學方法研究祖國醫學遺產獲可喜進展,對針刺鎮痛和針麻的作用規律原理已有一定程度把握。
針麻手術。沈家善攝
到1984年,中國中醫研究院研究者指出:針刺鎮痛的本質是以針刺小痛通過脊髓痛負反饋調節機制抑制疾病或手術引起的大痛。是年,韓濟生繪《針刺鎮痛的神經通路和神經遞質原理圖》,作神經生理學和神經化學機制的理論總結。《針刺鎮痛的神經化學原理》和《針刺鎮痛原理》出版,全面總結30多年來針刺鎮痛原理研究。經過15年研究證明,中樞八肽膽囊收縮素的抗阿片作用是決定針刺鎮痛和嗎啡鎮痛有效性的重要因素。韓濟生感慨道:“科學本身在不斷進步之中,我們對世界萬物之間聯系的認識、規律的把握也在不斷進步之中。對于我們目前暫時還認識不了、說不清楚的東西,不能因為我們不懂就輕易否定。中醫針灸是一個寶庫,其有效性不容否定,其科學性值得我輩用如今擁有的科學技術利器繼續不斷加以挖掘。”
據《上海衛生志》所寫,“1960-1990年,上海針麻手術先后擴大應用于肺、顱腦、腹部、心臟、婦產、五官、口腔、泌尿等外科多種手術25萬例,共獲得國家級成果獎1項,部級獎15項”。20世紀90年代至2010年,“全市開展的針刺麻醉、中醫‘腎本質理論’等研究項目先后榮獲國家科技進步獎,學術成果顯著”。(《上海市志·醫療衛生卷(1978-2010)》)
針麻手術。沈家善攝
針麻成功至今67年,它的成績和學科貢獻功不可沒,當然也有自身的局限——適用范圍有限和個體差異導致麻醉效果不一等問題,但我國醫務和科研工作者不斷追求和勇敢探索的精神令人敬佩。
原標題:《1971年7月26日《紐約時報》:現在,讓我告訴你們我在北京的手術》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許云倩 題圖來源:解放日報1972年5月18日刊登的油畫《針刺麻醉》
來源:作者:袁念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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