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哲學思想、文化意義,還是文學造詣、寫作手法,《紅樓夢》都稱得上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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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蘇煒
“我現在了解賈寶玉了。”說這話時,鏡頭對面的白先勇欠了欠身子,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距他初讀《紅樓夢》,已經過去了近八十年。他仍清晰地記得,最早接觸這部經典名著,是通過“美麗牌”香煙。
彼時,他大概六七歲,堂哥堂姐賣力收集著當中的卡片。卡片上有許多人物: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通過它們,白先勇接觸到許多未曾知曉的故事。諸如,王熙鳳害死尤二姐,尤二姐的鬼魂又尋上門,這樣的橋段令他印象極為深刻。
后來,有了更高的閱讀能力,白先勇也逐步走入《紅樓夢》的世界。上小學讀此書,他對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感到好奇;上了中學,他則對林黛玉產生莫大的憐惜之情——那段日子,他自己也生了肺病,自然而然會生出與林姑娘同病相憐的感覺。
等讀到《葬花吟》,他的體悟又有所不同,他意識到,那也許是一種與命運相關的“詠嘆調”:“花代表著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卻無法跨越秋冬季節,它們是非常脆弱的,而林黛玉愛惜這些生命,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下挽歌,其中包含了人生的無常,因此非常動人。”這也許正是《紅樓夢》的魅力所在。不同的人生際遇,相異的生命階段,哪怕只是心境的些微差別,讀者也都能從中品出完全不一致的況味。
在白先勇眼中,《紅樓夢》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書”,是“越看越了不得的東西”。“無論是哲學思想、文化意義,還是它的文學造詣、寫作手法,《紅樓夢》都稱得上‘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
2014年春,白先勇在臺灣大學開設講座,在眾多文學名著中,他沒有猶豫,便選擇了這部作品。上課所用講稿,后來被整理為《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一書。在書中,他圍繞神話架構、人物塑造、文字風格等維度,對《紅樓夢》進行了細致入微的釋讀。
《白先勇細說紅樓夢》(插圖袖珍本)
白先勇 著
上海三聯書店|理想國,2024-2
日前,《新周刊》對白先勇進行了專訪,結合書作與其研究成果,聊了聊他在無數次重讀《紅樓夢》時的所思所感。以下為對談實錄。
這部“密碼書”,
重讀能解出新的秘密
《新周刊》:你開設文學講座時,在眾多文學名著中,為何會選擇《紅樓夢》?
白先勇:我覺得《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這是毋庸置疑的。我自己是念西洋文學的,我看了不少世界名著。即使同向對比,《紅樓夢》也排得上號,如果選五本世界文學最偉大的小說,我一定選它,而且可能會將它排到第一位。
在哲學思想上,《紅樓夢》融合了儒釋道三家之長,相當深刻;人物塑造方面,又極為鮮活。這樣的一本書,在各種意義上,都能代表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精髓。我想講,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而《紅樓夢》在這之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大學生親近我們的傳統,或許可以從這本書開始。
(圖/《十三邀》第一季)
《新周刊》:在一個大家少有耐心讀大部頭經典作品的年代,教授《紅樓夢》面臨怎樣的挑戰?你在上課時,能察覺到學生們的關注點與你有什么不同嗎?
白先勇:我在臺灣大學開了3個學期,講了100個鐘頭,從第一回到第一百二十回,最后還加了一個鐘頭,才算講完。其實當今的很多讀者,不是不想看,而是缺乏“引進門的人”。我記得有一年中秋放假,我特別在假期加一堂課,有八九成的學生都愿意回來聽。也許他們不是不感興趣,他們只是有些畏難,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線索,《紅樓夢》的閱讀難度實在太大。但等到第五回之后,大家似乎就會感覺容易些,會越看越起勁。
我問過學生們,最喜歡哪一個人物。大家各有所愛,不過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是,那些男學生不太敢喜歡林姑娘。可能是小性子太多,這就讓男孩子“怕死了”。反倒是女孩子,對林黛玉多了同情。
《新周刊》:最近一次重讀大概是在什么時候?你在書中關心的內容會與以往有區別嗎?
白先勇:我6月下旬又要演講《紅樓夢》了。每次講之前,我都會重溫,我覺得自己看得很熟了,但這本書就像是一個個密碼,但凡翻看,就會解出新的秘密。有時候,我發覺原來還有些地方被漏掉了。
我這個年紀了,知道它的偉大,因此,也很敬畏它。我自己是寫小說的,我時常感嘆,一部18世紀的小說,竟然匯集了各種小說藝術的手法,即使放到現在看,它也是非常先鋒的。我有一個想法,我們的文學史常把《紅樓夢》歸結為傳統小說、章回體小說、舊小說。中國的現代小說,常常將魯迅的作品視作發端。但我認為,《紅樓夢》已經有了現代手法的運用,或許我們可以從《紅樓夢》開始論及現代小說。
《新周刊》:在不同的人生節點和際遇下,你覺得讀《紅樓夢》有何意義?
白先勇:最開始看《紅樓夢》,看的是寫實層面,書里有18世紀一個貴族家庭的林林總總,他們吃喝玩樂,發生形形色色的故事。再之后,我們會追求它更深層次的意義。曹雪芹表面寫的是賈府的興衰,實則也在講時代由盛轉衰。另一方面,《紅樓夢》在文化上完成了很重要的繼承,它是中國文學的集大成之作,《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明清戲劇,最終沿襲到這部小說,漸次在大眾范圍內傳開。
我想,這本書講的是人世不可逆轉的枯榮無常,講人生命運無法預測,也講傳統的某種式微。所以,無論怎么看,它都是非常偉大的。
全知觀點,
賦予《紅樓夢》豐富的層次
《新周刊》:曹雪芹在書中為全知觀點,你覺得這樣的敘事方式,其優勢何在?
白先勇:對觀點的靈活運用是《紅樓夢》非常厲害的地方。大觀園那么大、那么復雜,如果用個平常的全知觀點來寫,講半天也說不清楚。一開始的時候,是林黛玉進賈府的觀點,之后,又轉成其他人的觀點。
比如,第十七回,賈政帶了一批清客,還帶了賈寶玉,去逛大觀園。在元妃省親時,大觀園是社會性的家族團聚之地,它規規矩矩的。等到劉姥姥進大觀園,又完全不一樣了,她看什么都是新鮮的,里頭彩蝶紛飛,熱鬧得不得了。劉姥姥看到一座牌坊,以為那是玉皇寶殿,在某種意義上,那里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后來,大觀園衰落了,等林黛玉去世,賈寶玉再經過瀟湘館的時候,聽到哭聲,蕭索而凄涼,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這種層次性就體現了出來。
(圖/《紅樓夢》)
《新周刊》:你認為,《紅樓夢》“利用不同的敘事觀點,巧妙地把大觀園多層次的意義,一一展現出來,這是《紅樓夢》的‘現代性’之一”。除此之外,它的“現代性”還體現在哪些維度?
白先勇:《紅樓夢》的英譯本作者、牛津大學的戴維·霍克思寫過一篇論文,說《紅樓夢》是一本象征主義小說,光是里面的“玉”,就能有很多含義。
還比如說,第八十二回,林黛玉做了個噩夢,夢里賈母諸人要把她嫁走。在此之前,她一直擔心自己和寶玉的婚姻成不了,因為她沒有父母替她做主。這種心理是弗洛伊德式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此外,書中很多地方用了戲中戲,以及文本之間的互動。簡單講,一首古詩,就能與文章實現互文與對照。例如,曹孟德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反映寶玉蕭索的心境。這些手法都是非常現代的。
“看似不經意的一筆,
卻能寫出復雜性”
《新周刊》:《紅樓夢》寫盡賈府興衰與人世無常的同時,也呈現了哲學命題,包含了佛道思想,而其中的宗法社會系統的法理運行機制,又代表著儒家傳統。你覺得曹雪芹為何會將這些主題融合在一起?這與他的個人經歷與時代又有哪些關聯?
2025年6月1日,江蘇南京,烏龍潭公園里的曹雪芹雕像。(圖/侯亮 攝)
白先勇:乾隆時代,儒釋道都已經非常成熟了,這些觀念在曹雪芹心中也得到了融合。他最了不起的是,用很玄妙的筆法,把那些形而上的主題形式展現得生動活潑。
我舉一個例子,是在人物塑造方面的。我們看賈政,他完全遵循儒家那一套,追求入世、經世致用,可偏偏賈寶玉不信這一套,他是佛道的代表,他的生命哲學是鏡花水月、浮生若夢、佛道的出世思想。這樣,父子之間的沖突就產生了。賈政討厭寶玉,但那也是愛之深責之切,希望他能夠按照儒家的方式去行事。可寶玉完全不管,最后出家的那一幕,就顯得更為動人:他光頭赤足,穿著紅色的大斗篷,“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賈政在雪地上氣喘吁吁追趕寶玉,等回到船上,賈政了悟他的兒子寶玉可能就是來歷劫的。那一瞬間,佛、道與儒家之間有了對話,也產生了某種人世間的同情。
《新周刊》:主人公賈寶玉最終迎向出家的結局,是不是對主題的另一種深化?
白先勇:是的。大部分人看到寶玉出家,會以為佛道勝利了,可實際上,有些重要的橋段不能被忽略。諸如,花襲人和蔣玉菡的成婚,這絕不是隨便寫的。為什么?花襲人是第一個與寶玉發生肉體關系的人,而寶玉跟蔣玉菡也有一段同性之間的關系。最后這二人的成婚,也代表著寶玉的佛身跟著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他的俗身各半附在蔣玉菡與花襲人身上,最后破鏡重圓。
蔣玉菡與花襲人最后結成連理,其實曹雪芹早有伏筆。第二十八回,寶玉第一次見蔣玉菡時,兩人交換汗巾,寶玉把一條松花綠的汗巾送給蔣玉菡,那條汗巾本來是屬于襲人的,這意味著寶玉暗中已經替襲人下了聘禮了,晚上寶玉又悄悄地把蔣玉菡所贈的大紅汗巾系到襲人身上,是寶玉把這對男女連結在一起。
(圖/《紅樓夢》)
第九十三回,寶玉到臨安伯府看戲,《占花魁》一出蔣玉菡扮演純真癡情的賣油郎秦重。《受吐》一折賣油郎秦重以自己的新衣接花魁女嘔吐的穢物,有宗教救贖的意涵,這種憐香惜玉的感情正是寶玉所珍惜認同的,寶玉在臺下看得神魂飄蕩,認為蔣玉菡乃是“情種”(賣油郎秦重與“情種”諧音)。賣油郎將花魁女救出火坑,與蔣玉菡最后將襲人迎出賈府,兩者之間形成一種平行的比喻,襲人姓花并非偶然。《紅樓夢》最后,第一百二十回,寶玉完成了他的佛緣,跟隨一僧一道歸彼大荒,回到青埂峰下,他的俗緣借著蔣玉菡與花襲人的婚姻在世間完滿達成,佛道哲學與世俗儒家思想因此取得平衡。
塑造人物,
庚辰本不及程乙本
《新周刊》:你在加州講課時采用桂冠版的程乙本,在臺大用庚辰本,研讀和教授過程中,你覺得這些版本的區別何在?
白先勇:要先聲明,我不是版本專家,但這些版本我都有收集,它們非常重要。版本分兩大組,一組是前八十回脂硯齋等人評注手抄本,這通常叫脂本,其中庚辰本只有七十八回,后面是截程甲本后四十回拼貼上的;另一組是程偉元和高鶚用活字排的版本,他們從收藏家那里獲得二十多卷,花重金從鼓擔上購得十來卷,1791年出了第一本,叫程甲本,一時間洛陽紙貴,但當時有些倉促,有一些錯誤。第二年,又出了一本,就是程乙本。程乙本出來,是程甲本的修正本。
2021年9月29日,廣州,“《紅樓夢》文化展”現場展出的程乙本《紅樓夢》。(圖/視覺中國)
1921年,上海亞東圖書館起初印的是程甲本,用新式標點,并有胡適一篇序。后來,胡適推薦程乙本,所以程乙本開始被大量印刷。這一版本,在海內外風行了幾十年。到了1982年,以馮其庸為主的紅學家主推庚辰本。此后30年,庚辰本也就大行其道,銷售700萬冊,這一時期,程乙本基本被邊緣化了。2014年,我在臺大教書,程乙本基本斷版,我就啟用了庚辰本。兩個本子對照著讀,我發現了當中有197個地方有明顯差別,而往往程乙本要比庚辰本高明,庚辰本存在不少大大小小的問題。
《新周刊》:你為何更加推崇程乙本?
白先勇:我講這個是完全從小說的藝術出發的。庚辰本常常把人物寫岔了。我最不以為然的是尤三姐。曹雪芹塑造人物時,最常用的方法是對比,比如薛寶釵跟林黛玉、賈政跟寶玉、花襲人跟晴雯等等。他塑造尤二姐和尤三姐也是如此,前者柔順懦弱,后者剛烈。但庚辰本把尤三姐寫成個淫婦,隨隨便便就跟賈珍搞在一起。而且,她情寄柳湘蓮,最終自刎而終,這是為了顯示她的貞烈,體現她在意名譽,有尊嚴,如果真的與姐夫有染,這樣自刎而死就沒道理了。
烏龍潭公園里的《紅樓夢》人物雕像。(圖/侯亮 攝)
《新周刊》:你對《紅樓夢》后四十回評價極高。你曾提出,后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鶚續作,而是曹雪芹的原稿,經高鶚與程偉元整理而成。迄今你仍舊這么認為嗎?你做出這一判斷的依據是哪些?
白先勇:程甲本、程乙本的序中講,稿子是程偉元搜集而來,與高鶚“細加厘剔,截長補短”“至其原文,未敢臆改”。我相信他們兩個沒有說謊。更何況,從文本上看,人物說話的語調前后基本是一致的,這是很重要的判斷標準。但有人會講,前面的文字非常華麗,后面的文字卻顯得蕭索。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前面寫盛,后面寫衰,寫衰落的時候,不能用很華麗的文字,需要調子低一點。
曹雪芹把賈寶玉寫成了
類似于佛陀的人物
《新周刊》:《紅樓夢》塑造人物極為成功,就你個人而言,最青睞的角色是哪一個?她/他的哪些方面吸引你?
白先勇:我現在了解賈寶玉了。《紅樓夢》有許多別名,《石頭記》《風月寶鑒》等等;《紅樓夢》有個書名常常被忽略,叫《情僧錄》——情僧當然指的是賈寶玉。情僧是一個悖論:有情不能為僧,成僧必須斷情,但情是賈寶玉的宗教,是他的信仰。寶玉出家前向賈政辭別,光頭赤足,身上穿的是大紅猩猩氈的斗篷,而不是黑色或褐色的袈裟。紅意寓情,寶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住在赤瑕宮。他灌溉的絳珠仙草,兩人在紅彩下締結仙緣。在大觀園里,寶玉住怡紅院,里面種的是紅海棠。寶玉出家,身穿厚重的大紅斗篷,是他擔負著世間的情殤,為世間所有遭情所傷的人扛著情的“十字架”離世而去,所以他是情僧。
曹雪芹當然深諳佛理,他把賈寶玉寫成類似佛陀的人物,《紅樓夢》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本《佛陀前傳》,他和悉達多太子有許多相似之處,享盡榮華富貴,嬌妻美妾,最后勘破人生老病死苦,為世人覓求解脫之道,出家成佛。
《新周刊》:你說過,“《紅樓夢》之前,很少有中國小說把女性的位置放得那么高,對她們有一種精神上的崇拜”。這一現象為何會在《紅樓夢》里出現?它與前作所描寫的女性有何不同?
2025年6月1日,南京,以《紅樓夢》情節為藍本建造的紅樓藝文苑。(圖/侯亮 攝)
白先勇:《紅樓夢》對女性的尊重是前面的文學作品所沒有的。《水滸傳》寫女性,要么就是女丈夫,要么是淫婦。《金瓶梅》更不用說了,只寫女性的肉體。但到了《紅樓夢》,就完全不一樣了,其女性地位相當之高,并且每個女性人物都寫得很好。
我們這個民族的社會,很早以前是母系社會,在《紅樓夢》里,母系社會的遺跡有所浮現。不過,我想,它也是因為受到了前面的《西廂記》《牡丹亭》的影響。尤其是《牡丹亭》,我甚至覺得,林黛玉的原型就是杜麗娘,追求愛情的執著,因情而死,這都是一脈相承的。
作者丨L
編輯丨蘇煒
本文原載于《新周刊》總第685期《重讀紅樓》
原標題:白先勇:理解《紅樓夢》的偉大,自然心生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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