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計巍
編輯/宋建華
打零工上班路上的黃珊
關于自己職業(yè)上在走下坡路這件事,黃珊在失去眼前這份工作的兩三年前就已經預感到了。在此之前16年的職業(yè)生涯里,她換過五六份工作,歷經過互聯(lián)網和電影行業(yè)的繁盛期,也從事過新媒體行業(yè),過程都還算順利,有幾次是原公司的部門領導拉上她出來單干。
但這一次不一樣了。在她快要四十歲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再找到下一份工作。朋友和同事那里沒有能給她內推的機會,這個年紀去大廠她會介意自己比部門領導年齡還要大,“你不介意,你的leader也會介意”。她也會懷疑和苛責自己,不是名牌大學畢業(yè),也不是高學歷,在過去從事的行業(yè)里還沒來得及去深耕,就已經被“淘汰”了,競爭力在哪里呢?
在40歲這一年,她不得不重新看清自己:你走到了什么階段?你手里還有什么?你必須要做什么?你還能做什么?
認清現(xiàn)實,接受下坡,翻到人生B面,尋找新的方向,是黃珊把自己從失落里“打撈”出來的抓手。為了對抗工作空窗期的焦慮,她開始四處打零工:一早去運動裝備店上架貨品,接著去咖啡店做咖啡,去餐廳擦桌子、洗碗。有一段時間,她每天要連軸干上8小時,“把腦袋一扔,就是干”。
但這還不夠,她必須要去面對那個問題——接下來“這一趴”到底要怎么過?作為一個中年女性,一個初中孩子的媽媽,除了不能停下來賺錢,要有陪女兒的時間,她仍希望自己是有趣的,一直可以去學習和成長的,就像她這十幾年的職業(yè)生涯里所期待的一樣。
她必須再次拾回她的“腦袋”,去重新平衡生活,去給自己的人生B面想辦法,讓它盡可能精彩一點。
以下根據(jù)黃珊的自述整理。
我得出門,找個活干
去年8月1日,40歲的我失去了工作。我沒和家里人說,不能在家待著。一開始,我去了很多平時沒機會去的地方,我喜歡逛博物館,去了好多博物館,連國博都去了,不用搶票,賊爽。
但你總有沒地兒去的時候,也不想玩了,就開始去圖書館坐著。每到星期五,我就可以松口氣,因為終于不用去想明天去哪兒了。但到了周一,我就又開始焦躁:這個星期該怎么熬呢?你會突然間特興奮,突然又不高興,要是有人跟我多說兩句話,我可能會當面哭出來。
在此前兩三年,我就感覺到自己在職場開始面對下坡路了。當時我在一個公司做新媒體運營,公司的人越來越少,我也在想自己接下來到底能干什么。想過換地兒,但這個年齡再去找一個同類型的工作,我會比我的leader年齡都要大,我不別扭人家也別扭。這個年齡海投成功率很低,找以前的同事聊,發(fā)現(xiàn)也沒有內推的機會。
那個時候就很崩潰,會一陣一陣地想不明白,我會跟自己說,你就是要翻到人生的B面了,要進入下一個階段了。但你很難一下子就接受。最難的時候,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夸自己一下,說:你真棒,咱又把孩子養(yǎng)大了一天。孩子還小的時候我離婚了,女兒一直跟我生活。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它真的來了,還是很慌。你沒機會躲了。
那段時間原本我已經開始為跑半程馬拉松做準備了,但失去工作的第三周,當我換好衣服后就是不想出門跑,健身房也不想去了。我就知道要這么頹著,人就廢了。我得出門,得高低找個活干。
第一份零工是通過中介找的。在一個運動裝備店里給貨品上架,每天早上給閨女做完早飯后,我坐一個小時地鐵,8點多到店里干上2個小時,賺70塊錢。雖然不多,但天天干的話,一個月能有2000多元,開工早收工也早,不耽誤其他事。
沒幾天,我又在這個零工后面給自己加了去咖啡館做咖啡的活,從11點干到晚上6點,有時候也干8個小時,時薪20多元。這活是真的累,它就要求你快,沒那么多溝通,客人小程序下單,你把腦袋一扔,就是干。那個時候也覺得很解壓。
在這個咖啡店,你永遠不會閑下來,高峰過去平峰時,你要做清潔,手里的抹布永遠都不能放下,要收拾,補貨,迎接下一個高峰的到來,桌子上的咖啡經常是一杯挨一杯,有時多到放不下。
我們店員們經常說,如果想上廁所,你就扔下手里的活立刻去,不然你永遠都出不去。大家開玩笑說自己就像是流水線上的女工,每人站在一個點位上,做自己的那一個環(huán)節(jié)。我負責的是出餐,要不停地幫客人找號、打包。一般干到第7個小時,我就已經到極限了,開始掛相了,但是好在戴著口罩、帽子,沒有人能看得到我的表情。
有一天,正當我干得特別累,被客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就像一個打包機器人在出餐時,一抬頭,看見一個好朋友正站在對面。我當時特別窘迫,也沒空出柜臺去見她。我們的關系特別好,她也知道我以前的工作環(huán)境和生活狀態(tài)——早上去健身,上班,干活,下班回家看孩子,睡覺。上班前會給自己選好衣服,甚至會把皮帶扣和耳環(huán)搭配上。
但就是這種對比,讓我覺得天塌了,整個“人設”都沒有了。我下班之后就跟她在微信上吵了一架,她說她是好心過來看我,我說我不希望這一面被看到。
一個月后,運動裝備店的零工沒有了,在咖啡店的活之外,我又找了一家日式炸豬排店打了一段時間零工。作為服務員,我要收拾桌子,有時中午人多著急翻臺,我就直接上手收拾桌子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吃剩的東西。那一瞬間我都佩服我自己:竟然不嫌臟。在家里我都要墊著紙巾收拾的。
我當時想的是,找不到工作不是我的錯,但有你能干的活你又嫌棄,就是你的問題了。你干了就得認,就不能嫌臟。我也要去后廚刷碗,想想十幾年前大學畢業(yè)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40歲的時候在刷碗。我還不會用洗碗機,別人都在忙,我也不好意思問,就悶頭洗,然后悄悄觀察別人怎么用。我會告訴自己,既然干了這個活,該跟上的節(jié)奏你得跟上。
既然決定打零工,就要扛住那份累 | 視覺中國
扛住這份累,再找希望
這種落差你心里肯定還是會別扭的。但我會勸自己說:40歲了,我還能賣力氣掙錢,我挺驕傲我還能有這身板,我沒干過這行業(yè),我能直接就干了,扛住了這份累。
我在咖啡店的零工后來改成了早班,每天7點開始,基本干到下午3點半下班,一天站8個小時。有一天我們店長說他腰疼,我說那我就“放心”了,我以為你們已經練到不疼了,我以為只有我“菜”。
這種累跟你跑10公里出了一身汗的累不一樣,是整個人累到傻傻的狀態(tài)。每天3點半下班,4點半到家后,我要睡1個小時緩一緩。閨女放學后我需要陪著她,我得支棱起來,媽媽肯定是要有這種狀態(tài),你頹著,孩子也會是這個狀態(tài)了。每天晚上閨女不睡我不睡,她上初中基本上每天得到11點多,我就12點多睡,轉天5點多又起來。
以前正常上班,累的時候,我就會看小說,一年能看24本書。每到年底的時候,各種APP的榜單我只看讀書的,會覺得特別的驕傲。但自從開始打零工之后,看書的速度明顯慢下來,就是累,也沒有自己的時間。
后來有朋友問我,你現(xiàn)在累成這樣,還有沒有時間想想自己的事了——還想干什么和能干什么?我自己也想過,難道我要干這個一輩子嗎?
但工作并不好找。比如說,有的工作人家會覺得說,我這“廟太小了”,接不住你。還有的我自己也接不住,比如說一個健身房招前臺,但每天下班太晚,而且周末都得上班,但我的孩子這些時間還需要我呢。還有些工作我會覺得性價比太低了,可能還不如在這里做咖啡。
咖啡店的人也問過我要不要干全職,我的第一反應是不想,因為每天都是重復的,就像我們店長說的:每天就像打開了一個重復的副本,每天出門騎電動車,路口遇到的交警是同一個,每天干的事情是相同的,每天來取外賣的騎手是相同的,寫字樓里每天來買咖啡的也是那些人。
我特別怕變成一個無趣的人,我怕自己沒有成長,再也不能向上。以前在做電影行業(yè)時,身邊的人你一問都看過2000多部電影,你就也自我鞭策說,先追100部起,每天至少看完一部,寫影評。后來做新媒體,我一開始不會剪視頻,也不會寫腳本,就跟著我們的后期編輯去學,也跟做這行的朋友要腳本去學習。但我現(xiàn)在還能學什么東西呢?
我還是不甘心就這么脫離自己原本的新媒體行業(yè)。在工作空窗期,我就開始做自己的自媒體賬號,它能讓我繼續(xù)保持這個技能,強迫自己每天去刷內容,去嘗試一些新的方式,輸出新的內容。
我腦子里一直在轉這些事,有時我也會給身邊的店員出主意,教她們如何去運營自己的自媒體賬號。比如說,有個女店員上班路上就能通過給手機地圖APP拍照確認門店賺點小錢,我就覺得她太厲害了,可以專門在自己的賬號上教大家怎么賺小錢,結果她這一條就漲了1000多個粉絲。
我喜歡這樣活分活分腦子,哪怕現(xiàn)在做不成,腦子里要轉。你要有一個持續(xù)讓別人看到你的點,對吧?
前些日子我開始想,我需要給自己劃一個時間點,如果到了這個時間點,我還沒有找到工作,那我就踏踏實實地做咖啡,做全職。如果我轉了全職,就繼續(xù)踏實干一兩年,往上做,當?shù)觊L,就徹底轉行走這條職業(yè)道路了。雖然我100個不愿意。
但我還沒讓自己認輸,萬一有機會呢?
人生的B面也應該有它的精彩| 視覺中國
B面,上岸
開始打零工后,我就開始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在家庭開支上。
我自己能不買的衣服、首飾、化妝品就不買了,盡量把錢用在刀刃上。但我也不想自己苦大仇深的,有時也會花點小錢哄自己開心。家庭開支的大頭當然是孩子的教育。比如說我會糾結到底要不要花大價錢給閨女報個一對一的數(shù)學輔導,費用可能要花掉我每月打零工工資的一多半。這也意味著,如果要覆蓋家里每月的日常開銷,我就需要“吃老本”,而且還不知道投入這么多會不會有回報。
但我后來想明白了,我要把我該做的做了,成不成是她自己的事。與此同時,我把一些沒那么必要的興趣班、訓練班都停了,孩子覺得高興,這部分錢也省了。我也盤了盤手里的東西,算了算還能堅持多久。
其實接下來“這一趴”該怎么走,我也沒有參考。現(xiàn)在在原來單位大廈里看到那些在上班的員工,我也會有一種“前世今生”的感覺。
你的事業(yè)曲線可能跟你的生理曲線是一樣的吧,都會有頂點以及下坡。我現(xiàn)在來到B面了,我就只能接受它。
我身邊也有很多人在面對這種劇烈的變化,比如說,和我一起做咖啡的一個店員姐姐,她之前是在一個4A廣告公司做數(shù)據(jù)分析的,腦子特別好,她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只在店里待了半天,再來時就背下所有飲品配方的人。我還認識一個女孩,她原本在大廠做設計,被辭后,她比我還能吃苦,不光在這里做咖啡打零工,還跑外賣,有時還幫別人喂貓和遛狗。
好消息是,前不久,我談成了一個新工作,給一個實體店做品牌運營。這也是因為對方看到了我自己在做的新媒體賬號。雖然薪水并不高,沒有達到我的預期,而且一周要工作六天,但這是這么長時間看下來,最好的選擇了,是我喜歡的。
我想通過這個工作繼續(xù)去積累自己在這個領域的經驗,也許它能讓我看到未來有可能去做的事。
現(xiàn)在,我可以在早上起來照顧完閨女之后,開始去跑自己的5公里了。上班坐地鐵的一個小時,也可以開始看書了。但是,因為周末兩天都要上班,陪娃的時間減少了,只有周五晚上的幾個小時,還要去適應。
這幾天有人通過我在運營的公司賬號,來到了我們的店里,這對我自己是特別大的鼓勵和肯定。雖然才剛剛開始,還有很多不確定的東西,但如果我能干得好, B面也能稍微精彩點,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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