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門的青石板滾燙如烙鐵,苦力張老三佝僂著腰,麻繩深陷進肩胛骨里。板車上七具草席包裹的尸首隨坡道顛簸,滲出黃綠色的汁液——那是觀音土與尸液混合的死亡氣息。1937年3月9日清晨,重慶警察局的統計簿上,"路倒尸"一欄新增至707具。江風卷著甜膩的腐臭撲進鼻腔,三千里巴蜀大地的哀鳴正從龜裂的縫隙里蒸騰而出。
一、稅吏踏過干裂的稻田
青城山腳的老農王有福蹲在田埂,手指插進稻田裂縫。縫隙寬得能塞進手掌,深處卻探不到半點濕氣。"龜兒子又預征!"保長踹開王家破門時,灶臺上最后半袋苞谷還冒著熱氣。那張蓋著廣元縣大印的黃紙告示寫著:"民國二十二年預征至民國一百年"——王有福不懂公元2011年意味著什么,只記得去年水災的泥印還留在土墻半腰。
這不是天災第一次降臨。1932年川東十六縣赤地千里,1934年水旱交加橫掃八十四縣。當1936年夏旱魃再臨時,大地已榨不出一滴油水。省賑務會的災情圖上,一百四十一縣中有百二十五縣標紅。秋收統計令人窒息:水稻收成不足往年半數,麥穗枯死在田里像燒焦的麻繩。重慶商會的調查員在達縣翻開災民飯缽:四十六戶中二十一戶啃樹皮,十三戶吞食觀音土,僅十二戶碗底沉著些許雜糧渣。
"完糧納稅!"稅吏的鑼聲在龜裂的田野回蕩。渠縣老農跪在曬裂的稻田里,將最后的谷種倒入官斗。他身后是餓得浮腫的孫子,腹部鼓脹如蛙——孩子昨夜偷吃觀音土,此刻正蜷在茅棚里等死。
二、萬源縣的柴火堆
賑災委員任望南的皮鞋陷進黃土。萬源縣曹家溝的茅屋前,烏鴉正啄食門板上潰爛的尸首。屋里七口人餓斃四人,剩余三人氣若游絲時,被過路饑民拖到后院。"柴堆上架著半條人腿,油脂滴進火里滋滋作響。"他在給上海同鄉會的電報里寫道,筆尖戳破了紙張。
更深的煉獄在蔓延:
墊江縣黃沙鎮彌漫著苦杏仁味。陳姓農婦哄騙丈夫典當棉被換來兩塊銀元,半塊買酒肉,半塊買砒霜。"吃頓飽的上路吧。"七具尸體被鄰居發現時,三歲幼子嘴角沾著砒霜拌的雜糧糊,小手緊攥著半截手指——他餓極啃噬自己,被母親發現時已咬掉指尖。
巴中郊外的亂葬崗,新墳的泥土總在深夜翻動。賑災隊員蹲守時撞見駭人場景:三個黑影刨出棺木,石斧劈開腿骨扔進陶罐。"人油熬湯最養人。"被擒的老者咧嘴笑,齒縫嵌著肉絲。
當重慶米價飆至四千八百文一升,較災前暴漲四十倍時,朝天門碼頭悄然形成人肉黑市。糧販蹲在草席旁,席下伸出一只青紫的腳踝。"童子肉兩角五一斤。"他掀開草席,女尸肋條已見白骨,"今早剛咽氣,新鮮得很。"
三、尹仲錫的破碎槽牙
1936年秋的成都浣花溪公館,水晶吊燈映著滿桌珍饈。蔣介石剛結束"川康整軍"講話,銀筷伸向清蒸江團。省賑務會主席尹仲錫突然撲到主桌前,枯瘦的手抖開照片:焦黑的柴堆上插著半截人腿,三顆頭顱滾在灰燼里。
"委員長!川人易子而食啊!"
滿座死寂中,蔣介石瞥了眼照片,隨手塞進呢子大衣口袋,像丟棄一張無用的名片。尹仲錫聽見自己后槽牙碎裂的聲響,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這位六旬老翰林為募賑糧奔走三月,換來的是一百四十萬賑款攤到三千萬災民頭上,人均四分錢,不夠買半升觀音土。
官僚系統的荒誕遠不止此:
中央賑務會1936年撥款記錄上,甘肅、河南、青海等八省列名賑濟名單,唯一旱災重省四川竟被除名。劉湘連續十二道急電請發賑災公債,南京回電永遠寫著"審議中"。當《大公報》記者追問財政部官員時,對方打著哈欠:"川人慣會哭窮。"
四、李晴帆的攝像機
上海北四川路同鄉會館,留聲機淌著周璇的《天涯歌女》。商人李晴帆顫抖著展開電報:"渝市三月上旬路斃逾千。"金絲眼鏡后滲出淚光。三天前他與南京的任望南立誓:若籌款不成,便當掉徽州墨寶拍紀錄片。
當李晴帆的攝像機對準通江縣的食泥孩童時,鏡頭突然劇烈搖晃——成群饑民撲向攝影隊,爭搶裝膠片的鐵盒。"他們以為...是罐頭。"助手哽咽道。畫面最后定格在荒坡上:婦人匍匐刨土,背上嬰兒啼哭不止。她突然抓起黃土塞進嬰孩口中,浮腫的臉上毫無波瀾。
真正的生機在民間血脈里奔涌:
北平全蜀會館內,川籍學生變賣書籍的銀元堆成小山。武漢商會的捐款簿上,蘇汰馀的名字后跟著二十一萬善款,可購七千石救命米。最震撼的是自流井鹽場——八百鹽工從牙縫摳出一千五百斤鹽巴,牛車隊冒死闖入川南土匪區。
"拼死也要闖!"領隊王炳忠的草鞋滲著血。土匪的砍刀劈開車轅時,他撲在糧袋上嘶吼:"合江的娃兒等米下鍋!"當車隊終于抵達重災區,糧袋縫里抖落的鹽粒在陽光下如淚珠閃爍。
五、珊瑚壩的槍托聲
1937年4月19日,朱慶瀾的專機降落在珊瑚壩。這位賑務委員長懷揣百萬元戊種公債,相當于每個災民分得四分錢。朝天門碼頭,枯槁的饑民圍住汽車,警衛的槍托砸在嶙峋肋骨上,發出枯木般的悶響。
轉機在盧溝橋炮聲中降臨。隨著國民政府遷都重慶,百年大旱突成國家命脈:
蔣介石親批兩千萬賑災公債,條件是要川軍整編出省。華洋義賑會的工程師帶著災民修筑成渝鐵路,鐵軌下埋著餓殍的骨殖。更深遠的是水利工程——三年間全川新修四百七十二處塘堰,都江堰灌渠延伸至曾餓殍遍野的川北。
當1938年川軍出川時,許多士兵腰帶里塞著家鄉的觀音土。這些啃過樹皮、見過人肉黑市的漢子,背著"餓死鬼"的污名走向戰場。他們用草鞋丈量過的破碎山河,最終成為支撐八年抗戰的大糧倉——四川貢獻全國三分之一的糧賦。
六、三星堆的守望
2018年夏,達州博物館的玻璃柜里,半塊黢黑的榆樹皮靜靜陳列。標簽寫著"1937年通江饑民遺物"。講解員不會告訴游客,當年有個婦人用石片刮下這截樹皮,乳白汁液滴進破碗喂給垂死的嬰兒。
成都寬窄巷子翻修時,工人挖出個粗陶罐。里面沉著枯草與半塊樹皮,罐底粘著截風干的嬰孩指骨——碾壓機碾過時,碎骨混入水泥砌進了新鋪的石板。
三星堆青銅立人依然舉著祭天的玉琮。當游客在錦里大快朵頤時,某塊青石板下滲著母親毒殺全家時的淚,混著人肉黑市滴落的血,粘著災民咽下的最后一口泥。
所謂天府之國,原是三十萬餓殍用白骨撐起的虛名。而朝天門碼頭的江風里,永遠飄蕩著觀音土那甜腥的死亡氣息。
本文史實依據:
- 鄧漢祥《一九三六年四川災情回憶》詳載蔣介石接見尹仲錫場景
- 《四川月報》1937年4月刊載達縣災民食物結構調查表
- 重慶警察局檔案存1937年3月路斃尸統計原始單據
- 萬源縣曹家溝食人事件載于黃炎培《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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