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耘??楊朝嬰
《流離圖》。 豐子愷繪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供圖
《豐子愷漫畫課:讀懂外公的畫》:豐子愷繪,楊子耘、楊朝嬰編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許多人知道俞平伯先生評價豐子愷漫畫的名句:“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那便是我看了《子愷漫畫》所感?!边@是前一句,俞平伯的后一句很少被引用,讀來卻也是意味深長的,他說:“‘看’畫是殺風景的,當說‘讀’畫才對,況您的畫本就是您的詩?!?/p>
編著這套《豐子愷漫畫課:讀懂外公的畫》,為的正是讓讀者翻閱那一幅幅取材自平民百姓日常生活場景的漫畫時,不僅能感受到豐子愷的博學與風趣,更能體會到作品的傳神之處,看到畫家豐富多彩的心靈世界。全書共分讀詩詞典故、讀插畫藝術、讀戰亂諸相、讀人間世態、讀兒童故事、讀親友軼事6輯,其中抗戰時期的漫畫是豐子愷6000余幅繪畫作品中的重要組成,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1937年11月6日上午,豐子愷正在他位于浙江桐鄉石門鎮的緣緣堂書齋開始一天的工作——畫《漫畫日本侵華史》,用漫畫配以一段段文字,記錄日軍侵華事件。忽然有爆炸聲傳來,原來是崇德縣城遭日本軍機轟炸。鄰居們以為石門鎮小地方,又沒有軍隊駐扎,日軍不會來的。但中午就傳來飛機轟鳴聲,一架日本雙翼偵察機從低空飛過,之后又來了轟炸機,日寇看準了這個小鎮不設防,對平民百姓進行轟炸屠殺。這一天,緣緣堂雖未中彈,鎮上居民卻被“炸死三十余人”。
緣緣堂在豐子愷心目中地位極高,“秦始皇要拿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愿把金谷園來和我對調,我決不同意”。但是,1937年11月,豐子愷發下“寧當流浪漢,不做亡國奴”的誓愿,告別了緣緣堂,攜親族老幼10余人,帶了兩擔鋪蓋衣物逃離家鄉。一路西行,經桐廬、蘭溪、萍鄉、長沙、漢口,以至桂林,后又來到遵義,定居重慶,直到1947年才回到故鄉。這一路走來,豐子愷畫抗戰宣傳漫畫,發表抗戰檄文,創作抗戰歌曲,正如作家柯靈在《抗戰中的豐子愷先生》一文中的評價:“雖然不免老朽,不曾上前線殺敵,但已經是一位民族統一戰線中可敬的戰士。”
相比于讀文章多周折,費思索,看畫一目了然,在豐子愷看來,漫畫的宣傳效果比文章大。他主張通過漫畫這種感性的畫面,讓更多不識字的百姓懂得抗日救國的道理,進而加入抗戰行列。與之相似,豐子愷也重視音樂在抗日戰爭時期振奮精神的作用,“前線的勝利,原是忠勇將士用熱血換來的。但鼓勵士氣,加強情緒,后方的抗戰文藝亦有著一臂的助力,而音樂實為其主力?!?/p>
在江西萍鄉時,豐子愷得知家鄉的緣緣堂毀于日軍炮火,怒不可遏,寫下《還我緣緣堂》《告緣緣堂在天之靈》,控訴日本侵略者,他深知,“沿途看報某處陣亡數千人,某處被敵虐殺數百人,像我們全家逃出戰區,比較起他們來已是萬幸,身外之物又何足惜!”房屋被焚了,在他看來,“此猶破釜沉舟,斷絕后路,才能一心向前,勇猛精進?!碑嬜鳌斗e尸數十萬,流血三千里。我今亦破家,對此可無愧》,就表達了這種同仇敵愾的情感。
在漢口,豐子愷感到耳目一新,“因為此間友朋咸集,民氣旺盛,我從來不曾如此明顯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中華國民!我不慣拿槍,也想拿五寸不爛之筆來參加抗戰”。他在房間里坐不定,“與其坐在案前勉強寫作,不如出門去聽朋友的談論,看民眾的示威慶捷,或到書店購新出的書報來讀”。豐子愷還從“報志書籍中剪集了許多可歌可泣的文字和堅勁有力的漫畫”,編成《漫文漫畫》,交漢口大路書店出版。
那時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漢口成立,創辦了《抗戰文藝》,編輯委員會共有33人,豐子愷是其中之一,《抗戰文藝》的名字也是他題寫的。他還在上面發表了一系列抗戰繪畫作品,如《君到前線去,寄語我兒郎。若非打勝仗,不得還家鄉》等。
有一次,豐子愷看見一棵大樹,主干已被斬伐,卻萌發出許多新的枝條。這可是一幅抗戰漫畫的好題材:春天,在慶祝臺兒莊勝利的歡呼聲中巧遇這樣一棵有象征意義的頑強的大樹!豐子愷提筆作了一首詩:“大樹被斬伐,生機并不絕。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也就是在這一年,豐子愷最小的孩子出生,他預先給孩子取名“新枚”,代表“怒抽條”而帶來生機的枝干。
豐子愷還有一幅“得意之作”《炮彈作花瓶》,畫的主體為一枚炮彈殼,插著蓮花與蓮葉,彈殼前是一對小泥人。這是有一次他去訪問一位醫生朋友,見朋友家案上供著一瓶蓮花,花瓶的樣子很別致,再細看原來是一枚尺把長的炮彈殼。豐子愷如獲至寶,他說:“這別致的形象也含有豐富深刻的意義,也是我作畫的模特兒。用慷慨激昂的演說來擁護和平,遠不如默默地畫出這瓶蓮花來得動人。”豐子愷喜歡畫中含有意義,無論是人生情味還是社會問題,“我希望一幅畫可以看看,又可以想想”。
逃難途中,目睹生離死別,畫下“豺虎入中原,萬人皆失所”的《流離圖》;有感于戰爭期間人們一年干練一年,一年團結一年,畫下《散沙團結,可以御敵》;抗戰勝利的喜訊傳來,處處響起爆竹聲的狂歡之夜,畫下《八月十日的爆竹比八年的炸彈更兇》;因為“茴香”兩字與“回鄉”諧音,街上叫賣茴香豆勾起急切回鄉的思緒,畫下《“回鄉豆!”》;戰后重新回到上海,“我從京滬火車上跨到月臺上的時候,第一腳特別踏得重些,好比同它握手”,畫下《一人出亡十人歸》……顛沛流離的生活難免頹唐,但豐子愷的文字和漫畫,更多流露的是別后重聚的喜悅、奔波后??康臏嘏?、苦難中的點滴趣味,體現了他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而且因為一路高山大水,豐子愷的畫作也由以人物為主變成以山水為主,由小幅變為較大幅,由簡筆變為較繁筆,由單色變為彩色,他對藝術的理解和表現都有了深化。
“人生短,藝術長”,這是豐子愷常說的一句話。他曾經寫道:“人間的事,只要生機不滅,即使重遭天災人禍,暫被阻抑,終有抬頭的日子。個人的事如此,家庭的事如此,國家、民族的事也如此。”這恐怕也是我們今天品讀豐子愷抗戰漫畫的真切感受吧!
(作者為豐子愷外孫與外孫女)
《 人民日報 》( 2025年06月27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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