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跨省轉運800公里收費2.8萬”掀起的輿論熱議,仍未平息。
4月8日,江西省兒童醫院心臟重癥監護室的患兒唐某某,因病情危重需轉運至上海治療,診治醫生聯系了民營的南昌贛醫醫院救護車。家屬支付了轉運費2.8萬元,事后質疑收費無明細、無發票。
唐先生和孩子乘坐救護車從南昌轉運至上海 圖/極目新聞
6月18日,江西省衛生健康委員會對此發布通報稱,江西省兒童醫院派出兩名醫護人員隨車護送,并攜帶使用ECMO(體外膜肺氧合,俗稱“人工肺”)等相關搶救設備和藥品。調查發現,南昌贛醫醫院存在收費不合理等問題,衛生健康行政部門已責令其退回不合理收費,并暫停醫療轉運服務。
通報稱,下一步將聯合相關職能部門對事件進一步調查核查,如發現違規違法問題將嚴肅查處。
江西省衛健委發布的情況通報 圖源/江西省衛健委官網
隨著事件細節披露,社交平臺上的輿論出現反轉。除了對“天價轉運費”救護車的指責,亦有不少網友稱使用ECMO設備成本高昂,“ECMO一響,黃金萬兩”;甚至有人對患兒家屬發起網暴,稱這是現實版“農夫與蛇”。
6月24日,患兒親屬對此回應潮新聞稱,患兒轉運前已使用江西省兒童醫院的ECMO設備,平均每小時維護費176元,隨車期間并未更換;2.8萬元僅為車輛使用費,全部轉至司機個人賬戶;事后江西省兒童醫院對其表示,醫院與轉運方并無關聯,未從中獲益,也無法提供價格明細以及發票。
上海醫療急救中心急救員盛義鈞(化名)從業超過十年,多次參與病患跨省轉運。他表示,類似危重癥、轉運距離近千公里的案例并不鮮見,如上海派車前往福建泉州,攜醫護團隊直接在當地ICU完成手術,再帶患兒轉診至上海,費用合計3萬多元,包括車費及醫生出診費。
在他看來,一些網友關于ECMO設備開機費、折損費的言論明顯有悖醫療常識。使用ECMO設備技術門檻高,上車前就會用到,不可能中途關機更換,且車上無手術條件;至于發票爭議,他坦言一些民營救護車會開貨運票,就算開醫療發票,也不會包括全部費用,因為其中一些收費說不明白。
圖為停靠在南昌贛醫醫院的兩輛救護車(央廣網記者 郇康新 攝)
在他看來,爭議背后是非急救轉運領域繞不開的供需難題。一些地方財政養不起救護車,民營力量的加入確實緩解了龐大的市場需求,但監管缺失、收費標準空白,也催生出種種轉運亂象,亟待相關部門出臺統一規定,“這個東西一定要拿到臺面上”。
以下為澎湃新聞與盛義鈞的對話:
千里轉運的費用
澎湃新聞:你所在急救中心非急救長途轉運主要分哪些情況?
盛義鈞:我們跟兒科合作比較多。長三角范圍內,像南通、蘇州,一輛車一天最多能跑三趟。基本是上海的兒科醫院的醫生、護士,帶著設備直接去外地病房,當場在他們ICU里做手術。車上一般主任醫生團隊3人,急救員2人,壓縮氧氣8個,最多可以帶12個,我們測算過ECMO設備供氧、耗電的量,基本上海周邊1000公里半徑之內都是可以轉運的。
至于為什么各地好多醫院聯系到上海,主要因為各地的醫生大多是在上海進修的,尤其兒科。有些病人在當地所有醫療手段都已經用完了,但醫生認為上海能看,而且家屬的經濟條件能承受,就會聯系到上海這邊。溝通完病情,有救治價值的,我們會直接派個車過去做手術,再把小孩轉診到上海。
澎湃新聞:類似危重癥、轉運距離一千公里左右的兒童患者,費用一般是多少?
盛義鈞:費用分兩塊,比如上海直接派個車過去福建泉州,在泉州做完手術,再把小孩轉診到上海。以前車費11元錢一公里,1000公里來回就22,000元,醫生的費用就是出診費加上手術費,一共3萬元左右。現在車費漲到一公里13元左右了。
我們(急救中心)最遠的是把一名骨折的病人從甘肅酒泉轉運到上海,單程2800公里,兩個急救員輪著開了三十多個小時。
澎湃新聞:此次事件中,設備ECMO為爭議焦點之一。網上有人稱“ECMO一響,黃金萬兩”,以及救護車帶ECMO不用也得收費,你對此如何看?
盛義鈞:使用ECMO的多是肺部已經感染,發展到呼吸衰竭性障礙的,為了控制感染,讓患者的肺和心臟休息,用它給其他器官供氧。如果要用到ECMO,上車之前就會用,因為它不可能中途關掉;而且車上是沒有條件做手術的,所以這東西車上備著也是白費。
我也不相信民營救護車隊會買一臺ECMO,做ECMO置管手術要求還是挺高的,做得不好神仙都拉不回來,他們不可能專門養個醫生做這手術。一些民營救護車隊所謂的設備費、折損費,其實多是醫院跟車醫生的“隨車費”。
“ECMO一響,黃金萬兩”,這話放在10年前的中國,可能還能講一講。最早一批ECMO都是進口的,現在都是國產,很普遍了。
有些醫院為什么還是對轉院有積極性,正是因為他們從這邊可以獲取更多報酬。
“利潤豐厚”的灰產
澎湃新聞:你所在急救中心會給患者出具收費款項的明細么?
盛義鈞:我們出車前都會有一份類似合同的單子,逐條簽字,你不接受,我們沒法出車,而且我們有一部分款項是先預收的,最后再結算。有些病患帶呼吸機的,要配醫生,就算醫生出診費。
這方面事業單位很簡單,收費標準都和物價局、衛健委報備過,收的每一分錢跟個人沒有關系。手術費、會診費,都是明碼標價,票據到時候就打在收費清單上。醫療儀器原則上不收費。
澎湃新聞:據你觀察,民營救護車隊轉運患者是怎樣的相關流程?
盛義鈞:他們應該也有類似單子,但給不給發票就不能保證了,首先連收費標準都沒有,而且要發票就要上稅至少11%。據我所知,有的轉運費里近三成是給醫院的傭金,再開票利潤又少了。說白了,車上的ECMO設備也是醫院的,人也是醫院的,民營救護車隊就出了一個車,跟醫院嵌入是相當深的。醫院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醫院可以叫其他人,為什么一定要叫他們呢?無非就是幫醫院出面,把錢先收好了。
當然民營救護車尤其掛靠醫院的,是可以打票的,有的開貨運票,好一點的給你弄醫療發票,但其中一部分(傭金)不是救護車的支出,怎么可能開?
轉診費也有標準的,不可能開幾萬,稅務審計來查肯定沒法交代,但他又不能明講,明講等于掀了桌子,本來就是灰產。從法律層面上說,你不開發票沒有合同,多方的利益都沒有人來保護。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非急救轉運領域中“民營力量”的加入有何利弊?
盛義鈞:市場巨大,但沒有一個明確的管理主體,這個市場難免出現欺行霸市、利益輸送。外地甚至曾經發生過兩撥民營救護車勢力在醫院門口“搶地盤”。
這是一個利潤很豐厚的灰產。按照他們的收費,基本上能夠做到1/3的成本,2/3的利潤,他們會自己找一些小醫院配一些簡易的設備,跟醫院里的護工、醫生有聯絡,一般找這些車的也是放棄治療,就想留口氣回農村老家的,醫院會給他們介紹,轉運費中一部分是傭金。
“要拿到臺面上”
澎湃新聞:你認為“救護車跨省轉運收費2.8萬”事件的背后,反映出了非急救轉運領域的哪些問題?
盛義鈞:有的地方財政養不起那么多救護車,而且國家沒有標準,基本上都是醫院養。
你打120,來的時候哪家醫院的車你就去哪家,運氣不好檢查都做完了,這個病看不了,再把你轉出來。醫院養的救護車一般不太愿意跑長途,等于少了個車往自己醫院拉病人。
在上海,病患沒有特別危重,我們有原則,就近救濟,先把命保住,你再選擇轉院也好,三公里內送醫院只要37塊錢。非急救送回家的,哪怕是到6樓到7樓都給你爬上去,同樣情況給民營的收費,上個6樓得三五百。
有一些省份財政比較好,自己也會養一些救護車,但都是特殊情況才會用。比如某市醫療急救中心,也有類似長途轉運班,收費比較貴,但也是明碼標價。
澎湃新聞:你所在急救中心如何應對長途轉運的缺口?
盛義鈞:就是遠途不能沒有,但又不能無限供應。我們急救中心大概一百輛車,專門跑長班的就10輛車,到甘肅這種,工作量都很大,所以基本上要提前兩三天預約。
澎湃新聞:你曾參與去往國內多地以及海外的急救轉運,國內外對比下來有何不同?
盛義鈞:國內的急救體系,到現在沒有一部國家層面統一的急救法規,沒有一個標準。上海是最接近國外的模式,獨立成團,財政供養。香港學的是歐洲那一套,有法律做背書的,120歸消防管,他們非急救的白車,有相關標準收費;美國是先讓你知道收了多少錢,然后國家補多少,你自己買的保險補多少。
澎湃新聞:社會認知層面呢?
盛義鈞:有的人甚至覺得,120為什么要收錢?好多患者投訴120收費問題,不知道這些東西其實成本很高,一部救護車從落地改裝全部弄完要一百萬,還不包括醫療器材。
急救中心醫生也很缺的,招不上只能免學費、降低分數,就這樣還留不住年輕人。
現在好多救護車是沒聲的,非危重不拉警報,因為一直有人投訴120很吵。
再打個比方,車上病人很危重,闖紅燈發生交通事故了,救護車全責,但究竟哪一方的利益更重要?不像《消防法》就很明確,消防隊出警,與任何社會車輛發生交通事故,對方全責,但120沒有。
澎湃新聞:你認為眼下非急救轉運領域哪些問題亟待完善?
盛義鈞:國家層面、衛健委如何規范,出政策規章,從底層設計上有一個框架,收費標準哪家來定,這個東西一定要拿到臺面上。
(文中盛義鈞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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