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谷 建
我在少年時代便熱愛魯迅,喜歡閱讀魯迅的作品,覺得魯迅的文章非同一般,總有些"高度"和"境界",是其他作家根本無法相比的。而在魯迅先生的作品里,我又更加喜愛其雜文,因為讀了他的雜文,就像渾身充滿了能量,覺得脫胎換骨一般超越了自己。因為愛讀魯迅雜文,受其影響,不知不覺間便更加關注社會,關注人生,產生了挑戰一切假惡丑,鞭撻所有魑魅魍魎的沖動。此后數十年,魯迅雜文一直是我的精神營養,是我對付黑暗丑陋的"匕首和投槍",每遇不平事,心生憤慨時,便想著"以文字見分曉",用雜文揭其邪惡和偽善。然而,無奈的是,每當握筆之時,又總覺得雜文太難寫,既無法下手,又怕涂鴉后羞于見人,所以躊躇之間,常常作罷。
90年代初我當兵到了北京空軍,那時的連隊讀物只有《解放軍報》和《空軍報》。總想寫點什么的我,自然不會放棄能認真讀報的任何機會,尤其是《解放軍報》的文學板塊最讓我解渴。也就在當兵的第一年,我讀到了《軍報》副刊登載的雜文《如果魯迅活到今天……》,從那時起,我才知道偌大的世界里,除了有位魯迅先生,在當代,甚至在軍營里,也還有一批憂國憂民、為國為民的雜文家,他們的雜文寫得痛快淋漓,文采斐然,那行文的節奏和氣勢如同一挺重機槍在掃射,噠噠作響,火舌噴吐,剎那間硝煙彌漫,沖鋒號震天,其威猛凌厲簡直能殲滅任何頑敵。此后,我便開始剪貼《解放軍報》上的每一篇雜文。因為長期堅持收藏這些作品,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不但開闊了我的視野,增加了我的敏銳性、思辨性和政治理論功底,也能為我扶正祛邪、激濁揚清壯膽提氣,使我敢于在連隊的任何會議上對錯誤言行展開尖銳的批評,而且往往既有理有據,又思路清晰;既能弘揚正氣,又有益于連隊思想作風建設,因之受到領導和戰友們的好評。正由于雜文對我的影響,提高了我的邏輯思維、形象思維和理論分析能力及寫作能力,引起上級機關的關注,為我今后能由一名普通的戰士直接被軍區列為提干對象,打下了堅實、良好的基礎。
我被軍區從戰士直接擢拔為軍官后,一直從事軍事新聞報道工作,從此正式與文字結緣。而我能真正走上雜文寫作道路,則與李庚辰先生有關。這首先是因為我從《解放軍報》和全國各大報刊上讀過他的無數雜文,深受他的影響。加之自己急公好義,憤世嫉俗,很想嘗試通過雜文這個載體"一吐為快",甚至冀望運用雜文的力量撥亂反正,于是開始拿起雜文武器。
在我看來,雜文質量的高下,往往取決于作家的人格魅力和思想內涵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境界高低。雜文作為一種文藝性論文,其生存與發展的過程中,自然是百花齊放甚而百花競艷的,在魯迅誕生之前,我們似乎沒有感受到"雜文"作為一種文學樣式而給人的那種強烈的震撼和過多的關注,當然也就無所謂誰的雜文好、誰的雜文庸,甚至誰的雜文"下三濫"。自從有了魯迅,雜文的魅力、魄力和神力才得以體現。時至今日,魯迅的雜文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沒過時,而且勢必永遠不會過時。個中緣由大概不是一個"匕首和投槍"就能全部概括的。與魯迅同時期寫雜文的人很多,比如瞿秋白、成仿吾、豐子愷、唐弢、胡風,還有梁實秋、周作人、胡秋原、陳西瀅、胡適等等,但是只有魯迅的雜文以其獨特的創造和磅礴的力量為世人所知、所愛、所珍視,如同頂級國寶,至今仍傲然陳列在國人的心靈博物館。正如學者劉再復先生所云:"作家之別,作品之別,歸根結底是境界的差別。魯迅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所以如奇峰屹立,形成一座白話文的文學金字塔,全在于他的境界高出其他作家,高出得很多。"所以我要說,優秀的雜文家需要一個大大的境界,絕非那些目光短淺、思想平庸、心靈猥瑣之輩能夠擔此大任的。
魯迅的境界是什么?是對人間的大關愛以及對中國歷史、中國社會以及人性、國民性的深刻認知。這種"關愛"之大,"認知"之深,非凡人所及,故境界之高也非常人能及。此外,"他對雜文文體的創造和對黑暗的決不妥協的戰斗精神與思想情感等等,也都構成他的境界的一角"。魯迅雖是個"孤獨的戰士",但他絕非西方哲學家的面對上帝的個人孤獨抑或個人存在意義的心靈叩問,而是無法與周圍的人進行溝通以產生共鳴的孤獨,是"荷戟獨彷徨"的孤獨。但是,他的孤獨與困境并未影響他繼續關注基層民眾的生存狀況,并不妨礙他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以及扶危濟困、樂于助人的善良本性。在魯迅身上,我們看不到文人的一絲矯情和酸腐,只有戰斗的意志和生存的力量,還有積極樂觀的生活心態。這與時下那些遇到"坎兒"就要擺脫人間堅定地去做"自了漢"的文人相比,魯迅從未離開過人間,而是帶著孤獨上路,勇敢地面對生活,熱情地擁抱艱難險阻,絕不后退。此等境界有幾人能及?說到底,魯迅的雜文為什么永遠都是經典,那是因為"魯迅"是永遠無法復制的,他的人格魅力、思想內涵以及感憤的力量將永遠高居金字塔的塔尖。
其次,優秀的雜文家應把自己的發掘、思想、情感、表現手法推向極致。雜文說到底還應是文學作品,如果單純地把它當成時事評論和政論文章去寫,會徹底泯滅其文學性。沒有了情感力量和形象思維,僅靠一堆"事例"和"數據"編排成的"邏輯思辨",也能被冠之以"雜文"見諸報刊,卻不知有幾人愛讀?即使有人走馬觀花地瞄上幾眼,又如何能記得住?如果沒人讀或者讀了卻毫無印象的雜文,而能經常發表,這樣的雜文豈不要瀕臨絕境!當今一些著名雜文家的作品,之所以能夠引起讀者的關注和強烈共鳴,我想除了他們具備令人尊敬的人格魅力、淵博學識、人間大愛、戰斗精神和思想內涵之外,還尤其注重對于魯迅雜文的繼承、發展和創新。把魯迅先生的"魂魄"與"藝術"巧妙地轉移到發展黨的事業、維護黨的聲譽、關注民間疾苦、促進社會進步,加強部隊建設、守護國家安全中去,向一切"假、丑、惡"現象和腐敗墮落行為公然宣戰,決然撻伐,無所畏懼,毫不妥協。如果說魯迅先生的雜文在其情感宣泄之外,緊裹著一層厚厚的冷靜,那么當今一些雜文則是從內向外迸發著熾熱的忠誠和博大的愛心。他們的"忠誠于黨、關注民生、熱愛生活、積極樂觀"充盈著那些閃耀著藝術魅力的每一個文字,使得雜文在新的歷史時期仍然保持著高深的境界和文學的魅力,雜文的生命也因此而永葆青春。
記得有位老雜文家曾說過:"事實上,凡嚴肅的雜文家都只有公戰,沒有私斗。他的激濁揚清,針砭時弊,他的揭丑顯謬,扶正祛邪,都是為了我們社會的發展進步,為了我們國家的兩個文明建設。一句話,他的品評議論、嬉笑怒罵,他的條分縷析、糾偏匡正,無不來自于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誰如果拿雜文作為宣泄私憤、攻訐他人的工具,或者拿雜文來獻媚邀寵、固位升官,那都是看錯了對象,用錯了武器,既無益世道人心,也達不到目的,還會丟丑現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認為,這是新時代雜文家應有的境界,也是新時代雜文不可偏離的軌道。
——本文轉自2017年《解放軍報》,題為《雜文境界》
(作者:著名雜文家、評論家。著有雜文集《生命的本真》。多篇作品在全國、全軍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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