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小友自鵬城乘云而來,落地時衣襟還沾著南國荔枝的潮潤。她笑說這是人生第二回叩響北京的門環,卻想要尋些老皇城根下四合院的舊光陰。我望著她行李箱上未褪的機票折痕,忽而想起北京胡同深處那些被歲月包漿的青磚灰瓦,便道:“那就去八道灣尋大先生的四合院吧。”
什剎海的柳浪卷著暑氣,把我們引向白塔寺東側的巷陌。青石板在腳下呢喃,恍若大先生煙斗里裊裊的霧,將百年光陰揉碎了鋪成路。轉過三道彎,忽見一枝海棠從灰瓦間探出頭來,粉瓣落在石鼓門墩上,倒像是從《秋夜》里飄落的句子。門楣上“周宅”二字褪成煙青色,木紋里游走著前朝的苔痕,像極了大先生筆下“沒有半點灰塵”的月色,卻又在某個轉角藏著未拭凈的淚痕。
“這原是京城最標準的四合院。”我撫過斑駁的影壁,磚縫里嵌著前朝的苔蘚,“前院迎客如待春風,中院棲居似枕書眠,后院讀書可聞槐香。”小友的手指撫過冰裂紋窗欞,忽在褪色的墻根駐足——那里留著孩子們用粉筆畫的跳房子,被雨水洇成淡青的云紋,倒像是時光特意蓋下的郵戳。她指尖輕觸那些模糊的格子,仿佛觸到了某個孩童未寫完的童年。
魯迅先生曾說四合院是“中國建筑的活化石”,此刻方知此言不虛。西廂房的展柜里,鎮紙壓著未干的墨香,毛筆懸著未寫完的春秋。小友湊近《阿Q正傳》手稿,忽然輕呼:“這墨跡在呼吸!”可不是么?那些恣意的筆鋒里,分明蟄伏著未竟的吶喊,在射燈下泛著青銅器般的幽光。玻璃柜外,我們的影子與泛黃的紙頁重疊,恍若看見大先生當年在此伏案疾書,墨汁濺在窗欞上,化作永不褪色的苔痕。
后院的古井最是妙處。青石板上繩痕縱橫,像老人掌心的溝壑,又似大先生筆下“橫眉冷對”的皺紋?;秀币娭彀卜蛉颂嶂就埃缃鹕彶人榫_上的月光,水珠濺在磚縫里,長出細密的年輪。這口井曾照見過多少晨昏?曾盛滿過多少未說出口的嘆息?小友忽然指著井欄內側:“看這‘早’字!”雖不及三味書屋的端方,卻自有一段稚拙的靈氣,仿佛時光在此打了個結,將某個孩童的頑皮與先生的嚴肅奇妙地綰在一起。
北京四合院的建筑密碼,原是藏在磚木肌理里的詩行。正房的雕花門楣刻著“忠厚傳家”,東廂房的窗欞鏤著“琴棋書畫”,西廂房的磚雕藏著“梅蘭竹菊”。這些紋樣不是裝飾,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家訓。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里寫:“北京的四合院,是封建禮教的立體教科書?!笨纱丝逃|摸著冰裂紋的窗欞,卻覺得這些紋路更像大先生筆下的“鐵屋子”,既禁錮著靈魂,又孕育著覺醒的火種。
中院的藤椅還留著先生當年的體溫。紫藤垂落如簾,檐角的風鈴搖碎滿院槐香。小友的筆記本沙沙作響:“這座四合院是本線裝書,磚是宋體,瓦是楷書,連墻角的裂縫都是行草?!蔽彝炀镉巫叩脑朴?,想起大先生說的“無窮的遠方”,此刻都化作這方寸庭院里的光影流轉。那些被歲月磨圓的磚角,那些被風雨侵蝕的梁柱,都在無聲訴說著:真正的文化不在金碧輝煌的殿堂,而在這些被體溫焐熱的磚木之間。
后院的槐樹最是知味。樹影婆娑間,我仿佛看見大先生在此接友待客,藤椅上的茶煙與槐香纏綿,驚堂木拍響時震落幾片新葉。那些飄落的槐花,是否曾落在《野草》的初稿上?那些搖曳的枝椏,是否曾為《朝花夕拾》的篇章遮過蔭涼?樹根處新發的嫩芽,恰似大先生筆下“野火燒不盡”的希望,在百年后的今天依然倔強生長。
小友在井臺邊發現一塊殘碑,字跡漫漶如大先生未寫完的詩。我們湊近辨認,依稀可見“光緒廿三年”的字樣。這方石碑原是院落的奠基,此刻卻成了時光的墓志銘。那些被風雨剝蝕的筆畫,恰似大先生筆下“吃人”的歷史,在斑駁中顯露出猙獰的真相。可石縫里鉆出的野草,又讓人想起《故鄉》里金黃的圓月——毀滅與新生,原是歷史永恒的辯證。
日影西斜時,我們坐在中院的藤椅上。紫藤垂落如簾,檐角的風鈴搖碎滿院槐香。小友的筆記本沙沙作響:“這座四合院是部立體史書,磚瓦是鉛字,梁柱是標點,連墻角的螞蟻都是注釋?!蔽彝炀镉巫叩脑朴?,想起大先生說的“無數的人們”,此刻都化作這方寸庭院里的光影流轉。那些被歲月磨圓的磚角,那些被風雨侵蝕的梁柱,都在無聲訴說著:真正的文化不在金碧輝煌的殿堂,而在這些被體溫焐熱的磚木之間。
夕陽落下時,八道灣的輪廓在暖光中愈發溫潤,像大先生筆下“溫潤的玉”。那些被我們腳步驚起的塵埃,正輕輕落回時光的褶皺,像一場跨越百年的私語。歸途經什剎海,晚風送來荷香。小友忽然駐足:“北京四合院的魂魄原在青磚縫里?!蔽彝幌﹃栧兘鸬膫饶?,忽覺文化原是活著的苔蘚,不在玻璃展柜里,而在年輪的褶皺中生長。
夜色中的四合院漸漸顯出輪廓,飛檐挑起半輪殘月。我想起大先生在《秋夜》里寫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贝丝痰陌说罏?,何嘗不是兩株精神的棗樹?一株扎根于封建禮教的土壤,一株伸展向自由覺醒的天空。而那些在磚縫里生長的苔蘚,在繩痕中沉淀的時光,在墨跡里游走的吶喊,都是這兩株樹共同結出的果實。
我想,當明晨的鴿哨掠過屋脊,這方四合院院又會捧出新的晨露。那些沉睡的墨香、繩痕、云紋,都在等待下一個與時光對坐的旅人?;蛟S會有孩童在井欄邊刻下新的“早”字,或許會有學者在展柜前發現新的錯別字,或許會有詩人對著海棠寫下新的句子。而八道灣的四合院,將永遠以敞開的門扉,收納著所有尋找舊時光的腳步。
文化原是流動的河,四合院不過是截取的片段。但正是這些片段,讓我們得以窺見永恒。就像此刻檐角的風鈴,搖碎的不僅是月光,還有百年間的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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