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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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整天呆在家里寫小說,但完全沒有收入,你會怎么想?”云宜猜小白會回答:“放心寫吧,我可以承擔經濟壓力。”但小白的回答依然讓她意外:“那你就是我的偶像。”
在此之前,云宜已經做了七年的電視劇編劇,是21年年度爆劇《贅婿》的署名編劇。在編劇工作之余,她用了三年時間,寫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學生夏遊的死因》。小說發表在豆瓣閱讀,參加了今年的豆瓣長篇拉力賽。
云宜對寫作比賽有自己的洞察,“你不能把豆瓣拉力賽當成一個網文平臺,要把它當成一個圖書展銷會。來到現場的讀者不多,但有購買力的影視公司很多。”果然,小說上架一周,就有三家頭部影視公司找她聊改編版權。小說上架三周,熱情的讀者們把它投進了比賽前十名,進了第一期關注名單。
這篇小說講述了高考狀元夏遊和母親,母女兩代人,蜉蝣般悲哀的人生故事,寫出了當代學生在“教育工廠”和“家庭高壓控制”下的困頓與掙扎。云宜要求自己的小說首先要好看,其次節奏要快。寫劇本時講究“黃金前三集,生死十分鐘”,寫什么故事都是這個道理。同時,她依然保持著文學創作者的驕矜,全文不過十五萬字,她愿意花三年時間,把小說打磨到極致再拿出來見人。她自詡這是一本文學作品,但她也知道,傳統文學已經沒有路了,未來所有文學都是網絡文學。
受邀閱讀這本小說,時空和視角的轉換讓我欲罷不能,一口氣追完。在敬佩之余,我也好奇:一個人如何能在沒有任何確定回報的情況下,投入三年的努力?放棄看起來光明的前景,去專心寫自己的小說,一本接一本地寫下去。
云宜說,她做編劇時,像是在繁華城市里穿梭。高樓大廈林立,但沒有一棟樓是屬于她的,這里早已被先來者占據。轉型寫小說,像是在一個曠野里尋找新的希望。沒有人占領過這片曠野,但這里也沒有水電、沒有房屋,甚至沒人能保證這片土地第二年能真的長出麥子。
2
在孤獨漫長的寫作生涯里,是小白永遠笑著鬧著,陪伴在云宜身邊。不久前,云宜和小白剛從大理回來。上海暴雨兇猛,飛機大多延誤,他們在餐廳椅子上睡過一晚。這是他們相愛的第八年,結婚第三年。小白形容,他們戀愛多年的感受就像是習得了分身之術,不再有“你我”的分隔。
今年是云宜和小白不上班的第五年。在他們眼里,自由職業不僅是營生,更是一種生活方式。只工作不上班的他們,一直在開創屬于自己的生活。
小白在高考填志愿時,滿懷憧憬地寫了復旦新聞。入學第一節課,教授站在講臺上歡迎大家:恭喜你們進入一個新的時代——紙媒已死的時代。2014年,中國的紙媒死掉了百分之七十,雜志死掉了三分之一。那年小白斥資七千塊入手了人生第一臺單反,是尼康D71000。小白想,哪怕以后不做記者,會拍照也是不可或缺的技能,就在B站自學起來。
后來小白在復旦團委藝術團工作,學著拍片子、剪視頻。大二下學期,學長介紹給他一個機會,是給某金融學院拍研究生冬令營的招生視頻,三天半的時間賺了三千塊錢,那是小白的第一桶金。
兩人的第一次相遇是2017年4月10日,那天,戲劇大師孟京輝和搭檔演員黃湘麗來復旦做講座。小白作為工作人員給孟京輝拍采訪視頻。采訪結束后,報告廳里人滿為患。小白找不到合適的座位,他在人群中看見一位藍頭發的漂亮女生,就把攝像機架到她旁邊,然后在會場各個角度拍照。回到攝像機旁,他想要跟那位女生搭訕,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沒想到云宜主動開口,問他能否幫自己的社團拍視頻?小白連連點頭。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后來云宜又以感謝小白作為借口,約他吃飯看電影,貪玩的小白都一口答應,只有約自習他才不去。
云宜在初中時代就開始創作古詩詞,高考那年,她通過博雅杯進入復旦。母親看到了云宜在文學上的潛質和堅持,就沒有反對她讀中文系。在復旦,云宜擔任過古詩詞協會社長。大學的日子真是太美好了,她每天想愛,想玩,想變成天上柔軟的云。年輕的她有太多東西想要嘗試,讀書、寫詩,和朋友們喝酒、爬山,每天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經常舍不得睡覺。
小白是云宜下一屆的學弟,她喜歡叫他弟弟。云宜喜歡研究做飯,小白會把房間打理得井井有條。生活上云宜照顧小白更多,但小白在心理上更加成熟和健康。
剛畢業那會兒,云宜接受不了異地,小白立刻打消了去北京讀研的想法。那時云宜只希望能找到一份文字相關的事業,但是臨近畢業依然沒有出路。有一次跟小白去外灘玩兒,云宜站在馬路中間突然暴哭起來。在復旦讀了四年書,但魔都的繁華終究與自己無關。
小獸曾以為自己會永遠在樹林里逍遙快活,自在如風——猛然間它發現老虎正從暗處飛奔而來,生活開始向它露出自己的真實面目,而那園子里的一切都不過大夢一場。
云宜之前做過市場營銷的實習,她不喜歡,也做不好。存在主義的難題揮之不去:難道我這一生就要淹沒在毫無意義的工作里嗎?
小白問云宜:如果拋開一切客觀因素,不考慮錢,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云宜想到三個:寫小說、寫歌詞和寫劇本。
小白一條一條分析,寫歌詞謀生太難,首先把它排除掉。寫小說謀生,即便是在復旦中文系,我們也不認識這樣的朋友。小白建議云宜去考北京電影學院的研究生,畢業去做編劇,這條路似乎有跡可循。
于是云宜買了考研的書準備開始學,書還沒到手,《繁花》的編劇秦雯老師來復旦招聘,云宜竟然直接通過面試,進入《贅婿》的編劇團隊。面試回來的路上,云宜就把新買的考研書全送人了。云宜剛剛入行,月薪微薄,在上海很難生存,靠著小白的支持堅持下來。
畢業前夕,小白也跟著大家一起參加秋招,最初他想去某影視公司,但得知他們一個月只給五千塊,競爭還特別激烈,實習期長達半年,最終可能一個都不要。小白心想:算了吧!還沒有自己做兼職掙得多。那時輔導員在創業,小白就加入他的小團隊。那兩年他拍了很多人的采訪、廣告和宣傳片,在工作中累了一些資源后,就開始自己接單。接到的單子什么類型都有,每一次嘗試都是一個新的開始。不久前,小白在無錫宜興拍攝一檔介紹紫砂壺制作工藝的紀錄片。
云宜是極具責任心和秩序感的ESFJ,小白的MBTI是被擬作比格犬的ENTP,他自信、天馬行空、不懼權威。小紅書上說他們不和,小白偷偷把那頁翻掉。
小白的老爸是云宜的人生偶像,被云宜戲稱是一名無產階級戰士,他身上某種粗糲的基因成功遺傳到小白的身上。小白記得他在單位大院,把垃圾桶扣在貪污獎金的局長頭上,狠狠毆打一頓——他恐怕現在都不知道是被誰揍的。后來局長被調走了,新到任的領導對手下的人都很客氣。小白從母親那里學到了愛人的能力,他很慶幸自己是在愛里長大的小孩。
3
2022年結婚的時候,他們沒辦婚禮。云宜先向小白求的婚。她希望在這天讓小白成為全世界最幸福快樂的小王子。為此,云宜提前一個月和劇本殺工作室溝通了求婚的細節,設計游戲流程,請朋友們來打配合,讓小白自然而然獲得了游戲的冠軍。小白發表獲獎感言后,云宜作為他在游戲中的未婚妻也上臺發言。那一刻,游戲和現實交融起來。
云宜說:墻上的1718,是我們在一起的天數。我身上的白紗裙,是婚紗。云宜掏出戒指問小白,你愿不愿意和我結婚?小白不假思索地說我愿意。怪不得,今天全世界仿佛都在哄我開心。
剛結婚的時候,小白很想買一輛比較好的車。云宜就把所有積蓄都給他買車玩兒。2023年小白想從當時工作的影視工作室辭職,但是又擔心接不到活兒,陷入一種不確定的焦慮之中。云宜不僅鼓勵他辭職,還和他開啟了自駕環游中國的旅程。
他們從上海出發,途經東南、川藏、西北、華北、華東等地23個省、72座城市,歷時3個月,大多數的夜晚都住在車里。他們在青海察爾汗湖看上帝的調色盤,在魚子西看絕美的日照金山,還把新車開上珠峰大本營,在山上和數字游民們一起蹦野迪。五月他們又飛去庫拉瑪蒂島,在拖尾沙灘上靜聽海浪卷起的聲音,等一場魔幻的日落。那次漫長的旅行是他們對自己勇氣的嘉獎,也是他們新生活的開始。
拍片是小白主要的收入來源,而攝影則是他的愛好,是他精神的自留地。年初小白回到甘肅,自駕6308公里,從隴上一路開到河西走廊,拍攝了一系列滿意的紀實作品。我被其中一張照片深深震撼。
我問小白那是什么?小白回憶說,那是一個給大型貨車裝運輸蘋果的架子。但小白認為他拍的是什么不重要。照片中,龐大的鋼鐵森林前,一個裹著破舊軍大衣的男人似笑非笑地佇立著,笑容中略帶詭異。
云宜說,初看照片中央的男人是整個“斗獸場”中的主人,是極具力量感的存在。但當她放大照片仔細打量,他似乎更像一頭受困的野獸。小白在拍攝一個東西的時候并不是在拍它本身,而是它傳遞給人的情緒。這張照片帶給他一種巨物恐懼。
當他開車經過這個龐然大物的時候,他只能看到平視的一小部分,抬頭才發現這座鋼鐵森林如同一個萬丈深淵深不可測,他想起《星際穿越》最后的那個四維空間。他很喜歡拍攝純粹的幾何元素,他說攝影是減法的藝術,當你把畫面里的信息和元素減掉,沒有了透視和深度信息,只保留一個平面的時候,就會看到很不一樣的東西。
小白認為相比旅途中的紀實攝影,拍星空是更容易的事情。他只需要把相機架起來放置在合適的角度,讓每一張曝光的時間足夠長就行。由于地球自轉的原因,畫面會產生一點拖影。后期把這些照片合成一張,發到朋友圈,大家就會紛紛點贊。
他們戲稱現在的主業是玩。愛好占據了他們生活中百分之八十的時間。云宜畢業那年,他們養了黏人的小肥貓湯姆。它今年七歲了。他們平時一起跑步,旅游,和朋友喝酒。云宜不喜歡肌肉男,小白的健身項目遂由擼鐵轉變成馬拉松和滑雪。
自由職業者的工作和生活往往沒有明確的邊界。2023年自駕環游中國的四個月里,云宜也在不停寫劇本、構思小說。她在酒店,在飯館,在各種地方寫作。談到未來,云宜想要成為更厲害的作家。當云宜收到讀者的第一條長評,說在小說中看見了自己難捱的童年和青春,那是她做編劇七年也不曾體會到的快樂。云宜透露,下一本小說是她擅長的女性歷史題材。
他們目前在花橋租著三千塊的房子,房租只有五角場的四分之一,就能享受精裝修三室一廳,還有落地窗和雙人書房。他們未來依然不打算上班,而是不斷開創自己的道路,等實在沒錢了再出去找工作。云宜和小白是“鐵丁”,他們不會生小孩,如果有多余的錢會用來環游世界。是否會留在魔都?他們不確定,但兩年內不會離開。
情人節那天一早,云宜打開房門,收到一大捧花束。那時小白正在甘肅獨立拍攝,他們處于短暫的異地狀態,但云宜已經可以慢慢接受了。小白問云宜,你會永遠這么愛我嗎?云宜說,這是比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還要確定的事。在一種充滿不確定性的生活中,他們都認定對方比自己更愛彼此。
他們像兩棵依偎在一起的植物,經年累月永恒蔭蔽著彼此,又各自野蠻生長。如果沒有對方,他們很難擁有這樣的勇氣。好的親密關系會讓人變得更加自信和完整。在每個絕望的時刻深吸一口戀人的氣息,就可以瞬間滿血復活。
——完——
作者霽月,寫故事的人,造訪那些無人問津的地帶。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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