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那邊》這一書題名本身便具有辯證法的效果。“山那邊”暗示著作者的敘事重心與情感重心的“轉移”過程,由此統領全作的敘事基調?!澳沁叀眲t與“這邊”構成潛在的辯證關系。那么,“這邊”指什么?城市樊籠?人性欲望?黑淵深澗?又或是其他的什么。加之小說封面上的宣傳語——“為我停留,你不會后悔”,似乎暗暗指向了本作的“治愈”主題。
《在山那邊》,蔣韻/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25年4月版
命運給予每個人饋贈,讓你聽到自己與外界的聲音
整篇小說故事情節并不復雜,主要講述了年過半百、愛妻病逝后的金融商人宋楚鳴為療愈內心傷痛,機緣巧合租下一處偏僻的山間農莊,在友人陳嘉樹、設計師米廬等人的共同協助下,破敗的山間農莊被打造成為偏居一隅、豐茂靜美的民宿——“青山棧”。而后圍繞著“青山?!保髡呓惶媸褂庙様?、插敘、倒敘筆法敘寫了或短暫停留、或久居于此的人人事事,并追溯至上一代記憶。在這里,命運給予了每個人小小饋贈,人們聽到外界的自然聲響,也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一切都與靈魂有關。其間,作者還運用“慢鏡頭”“弱情節”等筆法延宕敘事節奏、拉長敘述時間、弱化事件沖突,使全作籠罩在漸次展開的哀美氛圍中,創造出獨特的美學韻味,亦給讀者帶來治愈、沉靜的閱讀體驗。然而,細察小說敘事架構與內在肌理,在“治愈”主題下實則內嵌的是有關“宿命感”的現實觀照,而這一“宿命感”主要是通過“無?!迸c“有?!钡霓q證法來得到映現的。“無?!?,本是佛教用語,通常指萬事萬物都在不斷的變化之中,在小說中主要指向充滿變數的、難以把控的人生境遇以及與之伴隨的創傷和悲劇體驗。相較于“無?!?,“有常”通常理解為一種恒定的、相對可感可知的存在境遇。二者看似矛盾,實則難舍難分,共同深構于小說敘事進程中,并表現出豐富的意義面向。
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宋楚鳴和妻子顧曉山二人的情感線充當著故事發展的核心主線,亦是“無?!迸c“有?!鞭q證交織的集中呈現。首先,宋楚鳴與顧曉山二人從相識到相愛無不體現了“注定此心”的歷史宿命感。作者特意在長歷史時段下來觀照兩代人的“歷史創傷”,由此為全作奠定世事無常的情感基調。宋楚鳴、顧曉山二人年少相識,因由歷史際遇分開,多年后再次相遇。小說中這樣寫道:“大千世界中,這樣的偶遇,說來真算不上奇特。可是兩個當事人,卻覺得它充滿命運感與神奇?!庇纱?,“命定無常”構成小說的最基本底色,也是小說敘事得以鋪展的基本邏輯。
縱然世事無常,但作者通過設置宋楚鳴、顧曉山二人“相遇-相愛-相守”的情感線試圖來沖淡、消解這一無常,使之轉化為“有常”。作者花費不少筆墨敘寫二人的相愛日常,如他們擇定“北下南居”,宋楚鳴經商應酬,顧曉山寫作自守,二人一動一靜、一內一外的日常相處總是保持著相對平衡或趨衡的狀態,這可以視為“有常”的諸多隱性表征。當讀者同樣沉浸在這安穩的幸福中時,小說繼而筆鋒一轉,卻訴諸“美是不幸的”“美,巨大的幸福,都讓她害怕”。在作者的敘事構造下,“無?!笨偸峭蝗缙鋪?,與“有常”之間構成深刻的辯證法??此苹橐雒罎M的顧曉山偏偏又被癌癥病痛折磨,不久便與丈夫陰陽相隔,而這癌癥的病因甚至還被追溯至其遠祖高加索一帶,此一“異族”基因突變的線索為命運無常加注了難以把控的未知色彩,也再次強化了人物的宿命體驗。評論家戴瑤琴曾將這一線索概括為“基因的介入”,指出“基因的介入制造種族的變化”,認為“這是最有深意的創作點”。誠然,此種“介入”的確拓展了故事的內容層,但將其置于全作的敘事邏輯與情感基調之下來考量,我想依然難脫宿命感的籠罩。小說中,顧曉山的“基因”線索實際上還為了重點牽出對“家族”命運的觀照,如顧曉山生父生母的“悲劇”,顧曉山與親生父親的“隔閡”,與同父異母弟弟顧新的“抱憾”,在相當程度上,流轉于家族血緣間的創傷亦顯現為一種在劫難逃的宿命力量,更顯得動人心魄。正如小說所暗示的:“她為生命的漂泊,為這種巨大的混沌和偶然性而悲傷?!贝朔N“混沌”和“偶然性”正是訴諸于生命、情感的無常體驗,并經此直抵小說“宿命感”的核心表達。
當真切地穿過未知的“無?!迸c命定的“有常”,我們終將抵達心靈自由
此外,小說“青山?!钡脑O定也十分耐人尋味。青山棧依山而建,山賦予它“神性的光亮”;青山棧作為民宿并不為經營賺錢,而標志的是一個“永遠不會被侵占”、永遠“虛席以待”的空間,更是宋楚鳴對妻子曉山刻骨銘心的愛的見證;青山棧的守候者是一對山間夫婦,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稀松平常……諸此種種,無不透露出一種凝定的“恒常之美”。坐落在山那邊的青山棧,首先象征著與“這邊”的相對隔絕。如果說“這邊”是城市樊籠,是歷史創傷、是命定悲劇、是無常之地,那么與之相對的“那邊”或可看作是作者試圖打造的安靜遁世、至深至樸的有常之所。然而,作者依然將“無?!迸c“有?!弊鳛橐环N辯證法深嵌于敘事肌理之中。如果按照常規思維預想的話,青山棧應當保持著它的恒常靜美、不受浸染,是區隔于塵世的心靈棲息地。但事情顯然并不這么簡單。這一方面表現在當青山棧漸漸有了聲名,來往的旅人開始絡繹不絕,他們攜帶著各自的故事在青山棧訴說,也讓青山棧變得“鮮活”“日?!逼饋?;另一方面,小說結尾處,宋楚鳴和陳嘉樹決定放手青山棧,“宋老師和嘉樹,他倆累了。他倆要謝幕了?!敝匦陆邮值哪莻€人“是真正的實干者,有很好的思路,想利用這個民宿來帶動周邊鄉村的發展”,一定意義上,可以理解為青山棧由過往的“出世”而積極“入世”,這也意味著青山棧從某種被凝定的“恒?!痹俅巫兊谩盁o?!?,青山棧未來的命運,便不得而知了。如此出乎讀者意料的結局設定似乎顯得有些猝不及防,但基于全作的敘事理路和情感基調來看,實際上依然可以在“有常”與“無常”的辯證框架下獲得理解。對此還可以佐證的是,在“青山棧故事匯”的《方舟》篇中,作者以2020年為敘事起點,一方面記敘在難以把控的無常事件面前,青山棧如何作為方舟之地來庇護大家安定周全;另一方面,即使在命運無常之際,也總會伴隨著某些“有?!彼查g來與之沖決,如夕顏與陳嘉樹在青山棧和幾位好友的見證下完成了象征著永恒的婚禮儀式。正是這些瞬間,全然告慰著讀者:“生活里還有著不變的東西,有著永存的日常。”
可以見出,全作無論是“青山?!钡膶嵈嫦笳饕饬x,還是宋楚鳴、顧曉山二人的情感主線,又或是伴隨宋、顧二人連帶出的親情、友情線索,作者都充分調動“有?!迸c“無?!钡霓q證經驗內嵌其中,一言蔽之,即是“無常亦有常,有常亦是無常?!比绻^續追問的話,這一意義所指最終落向何處?或者說,面對有常與無常,我們又該如何自處?我想作者亦給出了答案,即是“日常”。以熱氣蒸騰的真實日常來抗衡世間種種無常與有常,旋即達至一種調和、平衡與紓解。這既是小說在“治愈”外衣下傳達出的深意,亦是作者交織個體生命體驗所傳遞出的生存智慧。小說結尾處,主要人物齊聚青山棧,他們各自在不同程度上完成某種意義的閉環。青山棧作為被凝定的方舟之地、有常之所似乎也在完成它的階段性使命后再次投向未知無常的命運,而青山棧的主人宋楚鳴亦由哀默心死轉而獲得了精神上的“領悟”——“我似乎一直在確認著這個。從來也不知道,‘日?!故侨绱苏滟F。我對浮世產生了眷戀。”可以說,作者在現實與宿命的橫縱交錯處,在無常與有常的兩重氣象間,透視、探索著人生的可能限度與深廣自由度,以及確證的是真實素樸的日常本自具有的穿透力與生命力。
至此,值得再次回味小說中屢屢出現的主旨句——“我們只是路過萬物,像一陣風吹過?!边@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人生總是由未知的“無?!迸c命定的“有?!边@看似矛盾的兩者組成,但當我們真切地穿過它,我們終將抵達心靈自由。
(作者系揚州大學教育科學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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