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先生，您可是把拐杖當戒尺用了！”1949年4月22日正午，周恩來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盯著眼前這位花甲之年的老友。頤和園聽鸝館的宴席間，這句話讓原本觥籌交錯的氛圍陡然凝固。這場對話的主角柳亞子，正是毛澤東親筆書信邀請進京共商國是的民主人士，此刻卻被素以寬厚著稱的周總理當面訓誡。

三月中旬的北平城還裹挾著料峭春寒，六國飯店的暖氣片發出細微的嗡鳴。柳亞子剛下火車就收到葉劍英市長親自主持的接風宴，席間十二盞黃酒下肚，蘸著醬牛肉在日記本上寫下“大呼萬歲”四字。這位南社詩人在滬上蟄伏多年，眼見著新政權即將建立，滿心想著能與舊友毛澤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可當他搬進頤和園益壽堂后，期待中的秉燭夜談遲遲未至。

四月初的昆明湖畔柳絮紛飛，警衛員小李第叁次擋住這位穿長衫的老先生。新換崗的哨兵不認得這位民主人士，例行詢問身份時竟挨了記拐杖。消息傳到西花廳時，周恩來剛結束與張治中的談判，揉著太陽穴對李克農苦笑：“亞子先生的脾氣，倒比傅作義的城防工事還難攻克。”此時距渡江戰役僅剩三天，南京政府代表團還在六國飯店唇槍舌劍，頤和園里的茶杯卻已經摔碎了好幾盞。

最讓工作人員頭疼的是四月中旬那筐黃瓜。管理員小王跑遍西直門菜市，硬是沒尋著反季節蔬菜。當他搓著凍紅的雙手解釋時，柳亞子的巴掌已經招呼上來。這事傳到周恩來耳中時，他正在草擬《國內和平協定》，鋼筆尖在紙上洇出個墨點：“打人這事，朱老總帶兵三十年都沒破過例。”說著摘下眼鏡擦了擦，轉頭吩咐鄧穎超備兩瓶紹興黃酒——他知道老詩人在滬上時就饞這口。

聽鸝館的八仙桌擺開時，柳亞子還憋著口氣。周恩來卻先舉杯祝酒，三言兩語把南京和談破裂的消息說得驚心動魄。待說到“百萬雄師過大江”，突然話鋒一轉：“聽說您前日要學屈子投湖？”這話把鄭佩宜女士逗得掩口而笑，緊繃的氣氛頓時松了大半。周恩來趁機提起打人舊事，特意提到被掌摑的管理員主動要求繼續服務，柳亞子握筷子的手微微一顫。

有意思的是，當周恩來提到“朱老總從不體罰士兵”時，窗外恰好傳來操練聲。柳亞子側耳聽著整齊的“一二三四”，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廣州，自己曾當著蔣介石的面痛斥軍閥作風。他放下酒杯長嘆：“恩來啊，我這老毛病…”話沒說完，周恩來已經夾了塊西湖醋魚到他碗里：“您當年為廖仲愷先生仗義執言的氣魄，主席昨天還跟我念叨呢。”

這場不到半小時的宴席，周恩來既要給民主人士留足面子，又得維護新生政權的紀律權威。說到緊要處，他特意用吳語方言喚了聲“亞子兄”，這是他們三十年前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時的舊稱。當秘書第三次進來催促時，鄧穎超默契地接話：“聽說您最近在重抄《鮑參軍集》？”這話正搔到老詩人的癢處，柳亞子頓時眉飛色舞說起六朝文風。

五月初的香山雙清別墅，毛澤東握著柳亞子的手連說三個“對不住”。兩位老友漫步在玉泉山下，說起二十年前長沙初遇，又聊到重慶談判時的唱和詩詞。柳亞子忽然駐足問道：“潤之，你說我這脾氣改是不改？”毛澤東折了支山桃花別在他衣襟上：“改它作甚？沒有拍案而起的柳亞子，國民黨右派怕是要多囂張十年。”

建國后的柳亞子常拄著那根惹過事的拐杖參加政協會議，有次在懷仁堂看見當年挨打的管理員，硬是拉著人家喝了三杯茅臺。1950年他主動要求精簡警衛，說是“要給國家省些小米”。每逢有人提起頤和園舊事，他便摸著白須笑道：“周公那頓罵，比杜子美的《北征》還令人警醒。”

1958年的協和醫院病房里，柳亞子彌留之際突然掙扎坐起，對著虛空連喊三聲“渡江”。守在一旁的鄭佩宜知道，丈夫最后記掛的，仍是那場改變中國命運的戰役，以及周恩來在聽鸝館說的那句“打過長江去，天翻地覆慨而慷”。窗外的玉蘭花正開得熱烈，仿佛四十年前南社雅集時的滿座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