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悶熱的午后,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煩。我正伏案批閱文件,額頭上沁出的汗珠把鋼筆字跡都洇開了。
干部股長王德海連門都沒敲就闖了進來,軍裝后背濕透了一大片。
"主任,出事了!"他抹了把臉上的汗,"摩步二連的張副連長惹上風流債了,現在人家娘倆找上門來,正在接待室哭呢。"
我擱下鋼筆,茶缸里的茉莉花茶早沒了熱氣。想起張建軍那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去年演習時還立過三等功,怎么轉眼就鬧出這種事?
走廊里傳來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像鈍刀子割著人心。
推開接待室的門,只見個穿碎花襯衫的姑娘縮在長椅角落,手指絞著衣角都快絞出線頭來了。
旁邊坐著的中年婦女一見我就站起來,膝蓋把板凳撞得咣當響。
"領導可得給我們做主啊!"女人嗓門大得能把房頂掀了,"你們那個張建軍,把我閨女肚子搞大了就想拍屁股走人?"
她拽過姑娘的手腕,撩起袖子露出幾道淤青,"看看!前天找到他們營區,被哨兵推搡的!"
我這才注意到姑娘隆起的腹部,淺色褲子已經繃出了明顯的弧度。
小翠姑娘說話時總盯著自己的布鞋尖。
她說去年七月在軍民聯歡會上認識的張副連長,他幫她家收過兩回稻子,秋夜打谷場上教她認過北斗七星。
說到臘月里張建軍把軍大衣裹在她身上表白時,姑娘突然抬頭,眼里汪著的淚水"啪嗒"砸在水泥地上。
"他明明說等提了正連就結婚......"
這話讓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個月黨委會確實討論過張建軍的提拔問題。
我讓炊事班給娘倆下了兩碗雞蛋面,轉頭就讓王德海去逮人。
窗外日頭西斜,梧桐樹影爬滿了半面墻。
張建軍進來時還嬉皮笑臉的,當聽到我問他與小翠姑娘是怎么回事時,臉色頓時比墻上掛的軍容鏡還白。
"主任,我......"他喉結上下滾動像卡了顆棗核,"我就是覺得農村戶口沒工作到時負擔重......"
"放屁!"我拍案而起,搪瓷茶缸震得跳起來,"你早些時候怎么不想這些?"墻上的模范干部錦旗被震得簌簌發抖。
想起老政委常說"穿軍裝的人,骨頭要比老百姓重三分",我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張建軍耷拉著腦袋,后頸曬脫的皮翹起白邊,活像只霜打的茄子。
讓他寫檢查的間隙,我翻出《軍隊基層干部管理條例》。薄暮的光線里,鉛字密密麻麻像排隊列陣的士兵。
第三十二條明明白白寫著:造成不良影響者,視情節給予紀律處分。
窗外傳來戰士們飯前的歌聲,鏗鏘的調子撞在玻璃上,讓我想起參軍時父親的話:"穿這身綠,就得對得起頭頂的青天。"
第二天我把處理意見報給團政委時,老領導正給窗臺的君子蘭澆水。他聽完嘆了口氣:"小張軍事素質不錯,可惜啊......"水珠在蘭葉上滾了滾,終究還是落進了土里。
最終黨委決定:要么結婚,要么脫軍裝。這讓我想起宋朝楊時的詩:"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軍人若是失了正氣,槍法再準也是空談。
婚禮是在部隊禮堂辦的。小翠穿著粉紅色連衣裙,肚子已經藏不住了。張建軍敬禮時手都在抖,我接過喜糖,發現糖紙都被他手心的汗浸軟了。
后來有次查夜崗,看見他蹲在營區門口給來隊探親的媳婦揉浮腫的腿,月光把三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這事過去快三十年了,如今想起仍如鯁在喉。
現在有些年輕人總說"感情自由",卻忘了自由就像軍裝的領花,綴著沉甸甸的責任。
曾國藩在家書里寫:"立身以不妄言為本",我看擇偶又何嘗不是?那些年在基層帶兵,見過太多山盟海誓變成一地雞毛。
說來也怪,當年鬧著要離婚的幾對,反倒是這種"被結婚"的最長久。或許正應了那句老話:強扭的瓜不甜,但總比沒瓜強。
聽說張建軍女兒后來考大學,他硬是讓女兒選擇上軍校。去年他女兒軍校畢業,給我寄來的合影里,一家三口站在當年辦婚禮的禮堂前,笑得比背后的木棉花還燦爛。
這大概就是老百姓說的"種什么因,結什么果"吧。
如今退休在家,偶爾翻出當年的工作筆記,泛黃的紙頁上還粘著喜糖的痕跡。想起《詩經》里說"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帶兵育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當年若是心軟放他一馬,恐怕毀的是兩個年輕人一輩子。
有時候鐵紀錚錚,反倒是最大的慈悲。就像老家種樹,幼苗時該修剪的枝杈,來日才能長成棟梁之材。夜深人靜時,我常對著軍旗照片自問:若重來一次,還會如此決斷嗎?答案始終如初——因為那身橄欖綠,從來不只是塊遮風擋雨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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